第633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6)

  第633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6)

  宇文至的臉色瞬間又變了變,帶著點哀傷,又帶著幾分滿足。「讓他遭罪了。我這輩子忘不了他。二哥,我這回在監獄里,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關鍵時刻,除了有權有勢外,你還得有一夥鐵杆兄弟。否則……」


  王洵又笑了笑,懶得搭腔。宇文至剛剛從大牢里出來,又經歷了親哥哥的背叛,以現在的心態,說出來的話肯定毫無理性可言。還不如由著他去,發泄完了,也就忘了。


  兄弟兩個隨便又閑扯了幾句,僕人便將新煮的肉粥端了進來。宇文至聞見肉味,兩眼立刻發直,也不用筷子和勺子,直接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僕人們忍住笑意給他添了一碗,宇文至又是「咕咚咕咚」兩大口,將整碗粥喝了個乾乾淨淨。不待僕人伺候,伸手便去搶勺子。王洵見狀,趕緊一把拉住了他,「腸子餓細了,千萬別吃得太急。你先緩緩,喝碗紅棗湯,去去晦氣再說!」


  「噢!」宇文至傻傻地回過頭,手裡死死攥著一個空碗。半晌之後,才確信對方不是不肯給自己飯吃。抽了抽鼻子,沙啞著嗓子說道:「二哥,我聽你的。你不會害我!」說罷,搶過盛滿紅棗湯的小碗,咕咚咕咚又喝了個底朝天。


  「你可真是餓急了!」王洵笑了笑,低聲嘆氣。「國用和國禎可能一會兒就趕過來,馬方能不能來我不知道。為了你的事情,雷大哥受了傷,如今現在正躺在驛館里,所以張巡大概來不了了。晚一些時候我帶你去登門拜謝他們。這幾天你就住在我家,我可以命人把你的兩個侍妾也接過來住。等風波平息了,咱們再給你重新去買宅院!」


  「不用,不用!」宇文至放下紅棗湯,連連擺手。「我就去平康里的妓院住,挺好。」


  「你……」王洵又是為之氣沮。為了賺昧心錢,宇文至開妓院也就算了。如今還要親自住進去,被外人看見,他們宇文家祖宗的臉該往哪擱?


  不用問,宇文至就猜到王洵想說什麼。撇了撇嘴,笑著道:「沒事,二哥不用擔心。丟也是丟我自己的人。宇文家,如今跟我還有任何關係么?」


  見到弟弟有難,不伸以援手也就罷了,還趁機圖謀弟弟的那一份家產。這樣的宇文家,也難怪宇文至心裡毫無留戀。可王洵偏偏記得宇文至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振興門楣的。想到這一層,心裡猛然一攪,嘆了口氣,也就不再多勸了。


  把肚子里的一份積怨吐出來,宇文至的心情倒是輕鬆了不少。想想宇文德的同僚們聽說自己在平康里開妓院做龜公的消息后,如何去嘲笑那喪盡天良的傢伙,更覺得這場報復酣暢至極,索性端起盛粥的盆子來,不顧王洵的勸阻,直接往肚子里倒了小半盆。然後用衣袖擦擦嘴巴,笑呵呵地說道:「分家就分家好了。將來我的兒孫修家譜,就從我這輩兒修起。往上,不用高攀任何人。就當宇文至是從石頭縫裡自個兒蹦出來的!」


  說著話,自憐身世,忍不住又愣愣落下淚來。


  「瞧你那點兒出息!」見好朋友難過,王洵心裡也很不是滋味,推了他一把,強笑著數落。「咱們幾個合夥開的鋪子,每年進賬都不少。如果沒有你哥,我是說宇文德那廝,從你手裡拿錢,恐怕你以後還能活得更滋潤些。」


  「那是,我以後寧可拿錢施捨乞丐,也不再讓他拿走一文!」宇文至咬了咬牙,賭咒發誓。


  王洵知道他心裡不痛快,所以就盡撿些不著邊際的笑話逗他開心。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嬉鬧了片刻,又約略說了幾句最近發生的事情,秦氏兄弟也就到了。見宇文至那副面黃肌瘦的摸樣,老大秦國模吃了一驚,搶上前數步,拉著他的手嘆道:「我的天,怎麼把你折騰成這樣子?!明允不是把萬年縣衙門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么?他們怎麼拿了錢還要欺負你?」


  「上邊要打八十板子,看在錢的份上,他們也只能高舉輕落而已,豈敢真的連皮肉都不沾?」宇文至咧了咧嘴,苦笑著回應。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二秦國禎臉色先紅,「這次我們哥倆沒幫上什麼忙,真的很過意不去。子達,你要罵就罵我們幾句,心裡別恨哥哥就成!」


  「哪能這麼說?兩位哥哥言重了。小弟自己惹得禍,怎能怪得了別人?況且若不是伯父的消息靈通,兩位哥哥全力奔走,二郎他也不會撈我撈得如此迅速!」在秦家兄弟到來之前,宇文至已經從王洵嘴裡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了解了個大概,擺擺手,笑著說道。


  話雖這麼說,秦氏兄弟畢竟覺得自己心中有愧。大夥湊錢合開的幾樁買賣,雖然是均攤股本,但平素都是王洵和宇文至兩個在打理。特別是宇文至,幾乎每天都扎在生意場中,付出的精力是大夥的好幾倍!他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為了送其他人一份人情,以防日後不測之需。而真正遇到麻煩時,最可能幫上忙的人偏偏什麼力氣都使不上?

  訕訕笑了笑,兄弟二人先後說道:「反正這一回,我們哥倆沒盡到責任就是了。實在對你不住!」「家裡的事情,我們一直做不得主。但能想的辦法,已經都想盡了!好在你能平安出獄,否則,我們哥倆兒真的沒臉再出來見人了!」


  「若不是兩位哥哥和明允,估計這會兒我已經死在牢里了!」宇文至又擺了擺手,笑著回應。「這份情誼,這輩子我宇文子達都不會忘記。兩位哥哥莫要再說,再說,咱們就生分了!」


  「是啊,是啊,子達不已經出來了么?不提那些晦氣事情,咱們還是想想今天中午去哪喝酒才是正經!」王洵見屋子中氣氛越來越尷尬,趕緊笑著打圓場。


  「好吧,不提就不提!」秦家哥倆兄弟也不是什麼婆婆媽媽之輩,點點頭,笑著介面。「這當口,子達估計也不願意把晦氣帶回家門吧!剛好,我們哥倆在隆慶坊得了處宅院。一直沒顧得上打理。乾脆,就送給子達暫時歇腳吧!「


  「這如何使得!」宇文至聞聽,頭立刻搖得如撥浪鼓,「我又不是沒有去處……」話說出了口,猛然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的確是有家歸不得,心裡登時又是一抽,眼神也隨即黯然下來。


  「不是暫時歇腳么?又不是白送給你的。推辭什麼?」還是王洵機警,看到宇文至臉色不對,推了他一把,笑著勸道。


  宇文至一愣,旋即明白,秦氏哥倆恐怕早已經知道自己嫡親哥哥宇文德的那些作為,因此才提前替自己準備了一座宅院。鼻孔里登時開始發酸,拱了拱手,低聲道:「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待把院子收拾好了,一定請哥哥們去我那兒喝酒!」


  「那是自然!」秦國用拉過宇文至的手,將一份房契硬塞進他的掌心,「拿著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哪天我們哥倆缺錢了,自然會找你把房子要回來!」


  「入了坊子口正數第六家,門前有兩塊黑色的上馬石那個就是!」秦國禎也笑了起來,低聲告訴宇文至院子的具體位置。


  六在大唐民間是吉順之意,可見秦家哥倆為此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如此恩惠,宇文至再說什麼客氣話,反而顯得小氣了。點點頭,笑著將房契收了起來。


  兄弟幾個又閑扯了幾句,話題無意間便又提起了最近京師裡邊的一系列變故。從曲江池畔跟李白等人打架到現在,前後不過是五、六天的光景。兄弟四人卻都覺得恍如隔世一般。幾天前,大夥坐在一起,還覺得個個斗很了不得天,聯起手來,天下事情幾乎無不可為。而現在,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力量是那樣的微不足道。被上位者隨便揮揮袖子,就可以像垃圾一樣掃得連一點兒渣都剩不下!

  當人知道自己並非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到之時,便是成熟的開始。半晌之後,秦國用嘆了口氣,低聲總結道:「吃一塹,長一智。咱們幾個,以後做事還得努力些,不能總指望別人來幫忙!」


  「是啊,父輩們的餘蔭,總有用完的時候!」王洵心中也有類似感悟,點點頭,笑著附和。


  「有些人,早晚我要讓他後悔!」宇文至念念不忘那些在關鍵時刻拋棄自己的人,一說起來,就咬牙切齒。


  秦國禎用手搭住他的一個肩膀,低聲勸解,「我勸你還是先忍忍。這場風波一時半刻恐怕完不了!」


  「我又不是說今天!」宇文至冷笑,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 秦國禎勸他不動,只好將頭轉向王洵,「今天乍聞子達脫離苦海,我和哥哥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為還要再費一番周折的,誰料老天真的開了眼!誰這麼有本事,出手便立竿見影?」


  「是啊,不知道明允最後找到了哪尊大佛?!」對於能在京兆尹王鉷手中硬把宇文至撈出來的人,秦國用也十分好奇,看著王洵的臉,笑著追問。


  「嗨,哪是我求的人,是子達自己先前……」王洵晃了晃腦袋,笑著說道。還沒等說出賈昌的名字,門外忽然響起了馬方那尖細的嗓音,「哪呢,哪呢。宇文子達,趕緊給滾出來讓我看看。你這混賬王八蛋,可把我給害慘了!」


  「小東西,你皮癢了不是?」宇文至推開門,大笑著迎了出去。「就這麼跟哥哥我說話,我看你是活膩煩了!」


  話音未落,已經跟馬方兩個打成了一團。鬧了好一會兒,二人才相互拉扯著重新走進屋子內,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眉宇間依舊恢復了許多生氣。


  「你小子居然被放出來了?還是又偷跑出來的。仔細你的屁股!」對於心中並無半點兒塵雜的馬方,王洵也是喜歡的緊。上前摸了摸對方的腦門,笑著打趣。


  「我這回,可是大大方方從正門出來的!」馬方伸手拍開王洵的胳膊,昂首闊步,「我阿爺幫我尋了一份正經差事。今後不怕我再給他惹事了,所以便不再像看賊一樣看著我!」


  「正經差事?你能幹些什麼?」不光是王洵,連一向厚道的秦氏兄弟都無法置信,看著嘴巴胎毛尚未褪盡的馬方,咧著嘴道。


  「太瞧不起人了吧!」馬方裝作一副受傷的摸樣,大聲抗議。見眾人誰也不肯安慰自己,忍不住又將受傷的表情收起來,洋洋得意地在大夥面前踱了半個圈子,「爾等,休要欺我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小爺我現在已經投筆從戎,就要為國出征去了。不破樓蘭,誓不還家!」


  「就你?」眾人又是一陣狂笑,抓過馬方來,從頭到腳看個不停。馬方被看得惱羞成怒,伸手往腰間一摸,掏出一塊嵌了金絲的腰牌,在眾人眼前用力晃動,「我怎麼了。看看,我現在可是正九品仁勇校尉[6]。不是虛銜,是京師裡邊可以橫著走的飛龍禁衛。怕了吧,哈哈,嚇死你們!」


  王洵眼尖,目光只是稍稍一瞥,就發覺馬方手裡拿的腰牌有些眼熟。不待對方把炫耀的話說完,劈手就搶了過來。


  「別搶,別搶,肯定不是假的,騙你是小狗!」馬方雙手抓住王洵的胳膊,死死不放。「趕緊還給我。那是我阿爺花了好大力氣才給我弄到的。不能給你,否則我回家后就死定了!」


  「我才不稀罕你這玩意!」王洵把腰牌仔細看了看,隨手又丟還給馬方。「我剛剛也得了一面,所以才拿過來看看。」


  說罷,從貼胸的口袋摸了摸,將自己的宣節副尉腰牌掏了出來,「你看,是不是跟你的差不多!」


  這回,輪到馬方不敢相信對方的話了。伸手將王洵的腰牌奪過,放在眼前仔細比較,「真的啊,差不多。你從哪弄來的?沒想到咱們又混到一起去了!」


  「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呢。雲姨託了一位家父的知交,準備讓我去軍中歷練一段時間。日後,恐怕與大夥見面幾不那麼容易了!」王洵笑了笑,藉機向大夥說明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打算。


  「不妨。飛龍禁衛的大營就在城南,只要能請到假,隨時都可以回家!」秦國用彷彿早就料定王洵會這樣一般,擺了擺手,笑著安慰。


  馬方卻約略有些失望,將兩面腰牌翻來覆去比了好幾遍,搖了搖頭,撅起嘴巴來說道:「你這面居然是宣節副尉,比我這面足足高了兩級。我阿爺還說他為我花了很大力氣,分明是存心糊弄我!」


  「傻小子,這都是散職[7]。看著好看,不加上實授職位,屁用不頂。」王洵用力摸了一下馬方的腦袋,笑著提醒。


  「哦!倒也是!」聽他這麼解釋,馬方的心裡稍微平衡了些,轉眼間,卻又氣哼哼的說道:「但你的月俸比我多一弔半錢呢。我這個,每月才能領到三吊!」


  「你們家缺那一弔半啊!」看到他憤憤不平的模樣,素來老成持重的秦國用也忍不住了,上前狠狠捏了他臉一下,「一千五百個錢,夠你吃一頓飯不?」


  「這不是吃不吃飯的問題!」馬方用力揉揉被捏紅的臉蛋,非常不甘心地嘟囔,「這意味著我受不受他的重視。雲姨不過隨便託了個人,明允就是八品宣節。我阿爺卻說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怎麼知道是隨便托的人!」王洵笑了笑,低聲解釋。「最近京師風聲鶴唳,不知道有多少人準備到禁衛軍中躲災呢。雲姨也是湊巧了,才找到了家父的一位故交。否則,估計我連飛龍禁衛的營門都摸不著。你如果不開心我的職位比你高,咱們就換換好了,反正都是散職,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補上實缺兒!」


  「那倒不必了!」馬方搖搖頭,怏怏地回應。「反正你甭想著日後我每天見到你,就向你行軍禮就是!否則,我寧可繼續賴在家裡!」


  原來他最不滿意的是這個!聞聽此言,眾人恍然大悟。紛紛笑著數落道:「嘿,翅膀硬了是吧?翅膀硬了就不待見明允了。想當年,不知道是誰眼淚巴碴地跟在明允馬屁股后叫二哥來著!」


  「你跟明允掰一次手腕。掰贏了,讓他管你叫哥哥!每天見到你就向你施禮,如何?」


  「懶得理你們!」馬方招架不住大夥的圍攻,翻了翻眼皮,將王洵的腰牌丟還回來。


  「你知足吧,我想混到軍營里去,日日向明允行禮,還沒人要我呢!」宇文至推了馬方一把,笑著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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