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5)

  第632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5)

  「阿爺教訓得是,孩兒一定會改!」馮小太監低頭耷拉腦袋,看上去可憐巴巴。「但孩兒真的不想去伺候貴妃娘娘,阿爺這邊本來就沒幾個合適幫手,如果孩兒走了……」


  「你在,也幫不上我什麼忙。添亂還差不多!」高力士又斥責了一句,臉上卻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算了,你自己不知道上進,咱家懶得再為你花費心思。算了吧,就讓你繼續逍遙幾天!」


  「孩兒就知道,阿爺最心疼孩兒了!」馮小太監立刻笑容滿面,跪在桌案前再度用筷子撿起一片蓮蓉酥,「阿爺嘗嘗這個,看起來很精緻得很呢!」


  「滾吧,我待會兒再吃!」高力士沒有用嘴去接,而是笑著罵道。他自幼入宮做了太監,一直以無兒無女為人生憾事,所以對眼前這個義子寵愛得很,基本不會真的跟對方生氣。


  馮小太監笑了笑,快速站起,卻不立刻走開,而是來到高力士身後輕輕捶打對方肩膀。高力士閉著眼睛享受了一會,搖了搖頭,笑著問道:「說吧,你又在外邊胡亂答應別人什麼事情了?」


  「沒,沒亂答應。最近青雲居的生意非常好,孩兒吧賬本拿來了,想請阿爺過目一下!」馮小太監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從懷中取出賬冊。「光是這個月,就賺了……」


  「你自己管著吧,我不用看!」高力士不耐煩地推開賬本,「賺了錢,也別獨吞。宮裡邊這些人都是無兒無女的,給他們分些,讓大夥將來年老時也能有個依靠。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夠用就行,別太貪心了!」


  「孩兒知道。阿爺真是菩薩心腸!上次孩兒奉了阿爺的命去看望出宮的公孫姐姐,她還不停地念您老的好呢?」馮小太監捶捶打打,把高力士伺候得極為舒服。


  「嗯」,高力士低聲呻吟,「乾爹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這一變天,就酸疼得不得了。你這孩子,又不求個上進。哪天阿爺罩不住你了,看你怎麼辦才好?」


  「那孩兒就出宮去買個莊子,跟阿爺一道當土財主去!」對於未來,馮小太監自有一番打算。「咱們爺兩個養雞,養鴨子,養牛,養羊,再挖兩個池塘,養一池子蓮藕。夏天看荷花,秋天採蓮子……」


  「那敢情好!」被馮小太監描繪的田園風光說得怦然心動,高力士閉著眼睛幻想。可能么?自己現在這個位置?要麼一直終老於此,要麼被人一腳踢開,想要回歸田園,恐怕只能在夢裡吧!

  「孩兒已經著手去辦了,上次碰見賈昌,他說在渭河邊上有個三百頃的莊子,原來是……」


  「太大,咱們要不得!」沒等馮小太監說完,高力士立刻打斷。「那麼大的莊子,原主至少是個開國公。人家已經夠落魄了,咱們不能趁火打劫!」


  「哦!」馮小太監楞了楞,回應聲帶著幾分沮喪。「那孩兒就讓賈昌幫忙再找找,他交遊甚廣,估計能找到小一些的!」


  「你跟他走動多麼?」高力士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


  「還行!」馮小太監一邊給義父捏肩膀,一邊快速回答。


  「答應他事情了?」高力士聲音突然轉沉,低聲追問。


  「沒,沒,只是最近跟他往來比較多而已!」馮小太監連聲否認,語氣中卻透出了幾分心虛的味道。


  「以後盡量不要招惹他。那人,太聰明!」高力士回頭瞪了他一眼,沉聲吩咐。


  「嗯!」馮小太監的計劃再度落空,扁住了嘴巴,滿臉無奈。


  「你收他錢了?」高力士猛然驚覺,豎著眉頭追問。


  「沒,孩兒真的沒收他的錢。只是,只是,欠了他一份人情!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阿爺完全可以不管!」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揚起巴掌,做了個準備打的姿勢。「老實交代,你欠了他什麼人情,又答應他做什麼?」


  馮小太監立刻抱住膀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阿爺,我真的沒欠他什麼大人情!是他主動幫的忙。我上次出宮,看到李白那廝。就偷偷罵了幾句。賈昌恰好在旁邊聽見了,就指使了個人去打了李白一頓!」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劈手就是一記,「咱家拿用你去幫忙出氣。那狂生恃才傲物,四處樹敵,京師里有的是人給他使絆子。你這一鬧,反而成了咱家小肚雞腸,容不得賢能了!小兔崽子,你就給咱家惹麻煩吧你!」


  馮小太監接連挨了好幾巴掌,卻連躲都不肯躲,抱著膀子,哽咽著道:「孩兒不是氣憤不過么?連太子殿下見了阿爺,都恭恭敬敬叫聲大將軍,他李白一個書獃子,就會寫幾首狗屁詩,怎麼配讓阿爺給他脫靴子?!」


  提起李白仗著皇帝陛下有所求時,讓自己給他脫靴子的事情,高力士面孔猛地一陣抽搐。因為身體殘缺,他自尊心遠比一般人強。無端受了李白的折辱,自然會恨之入骨。但恨歸恨,高力士卻不願意採用私下報復的方式發泄心中的怨毒。只要李白此生除了寫詩之外碌碌無為,後人自然會明白誰是目中無人的大膽狂徒,誰有相忍為國的宰相肚量。


  馮小太監私底下的這番作為,卻將他的原本計劃徹底給弄砸了。今後無論李白如何四處樹敵,外人都會把他這個內廷總管視為李白一生仕途坎坷的最大原因。儘管事實上,他壓根沒向皇帝陛下進半句讒言。


  只是,孩子們畢竟出於一番孝心。高力士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收起巴掌。「然後賈昌藉機求你幫忙,你就替咱家答應了?」


  「沒有!」馮小太監哭得如梨花帶雨,「孩兒昨天出門,本來想請打李白的那個人吃頓飯。結果,結果聽賈昌說,他不小心得罪了人,被萬年縣衙門抓去了!」


  「噢!」高力士點了點頭,長聲嘆氣。「他叫什麼名字?萬年縣抓他,是以什麼罪名?!」


  「他叫宇文至,罪名好像是縱馬傷人,聚眾鬥毆,衝撞朝廷命官車駕,一大堆呢,但都是硬栽在他頭上的!」馮小太監抹了抹眼睛,哽咽著回應。


  「是戶部員外郎宇文德的弟弟吧?」高力士眉頭緊皺,低聲追問,「那他應該是楊國忠的人啊?!怎麼他哥哥宇文德不出手幫他?」


  「還說呢!」馮小太監立刻做出一幅憤憤不平的摸樣,「他出事兒的當天,他哥哥宇文德就把他逐出了家門。欺負他是庶出,所有財產全霸了去。朱七掌柜本來跟他交好,可見勢頭不對,也把頭縮回殼子里去了!」


  「這廝!」高力士不屑地啐了一口。然後長時間陷入了沉默。從萬年縣衙門救個人,對他來說乃舉手之勞。但是,楊國忠和李林甫之間的衝突,卻令人唯恐避之不及。憑心而論,當事雙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李林甫口蜜腹劍,嫉賢妒能。楊國忠呢,則連做宰相的才能都沒有,若是當了政,估計還不如李林甫。


  「阿爺,孩兒是不是給阿爺添麻煩了!」見高力士遲遲不肯表態,馮小太監揚起臉,小心翼翼地問道。「阿爺如果覺得為難,就不必管這事兒。反正孩兒也沒跟賈昌把話說死了!」 「他畢竟曾經給我出過氣,雖然咱家沒有指使他!」高力士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單憑著這一點,咱家也不能看著他被人冤枉!你拿著我的帖子,明早去萬年縣衙門走一趟。就說姓宇文的是咱家的人,讓萬年縣令高抬貴手!」


  「是!」馮小太監心中涌過一陣狂喜,臉上卻依舊帶著小心翼翼的表情,「會不會給阿爺添麻煩。如果很麻煩的話……」


  「楊國忠這人沒卵蛋,但咱們不能沒有。」高力士笑了笑,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馮小太監的頭,「你記住了,咱們雖然是太監,卻不能自己不把自己當爺們!」


  安福門外這家不怎麼起眼兒的酒樓乃宮中幾位極有背景的太監所開,想要進去喝酒需要專人引薦。在赴宴之前,把自己需要求公公們辦的事情,寫清楚了交給中間人。酒店的東家便會根據事情的難易程度明碼標價。因此,你並不需要跟辦事的人碰面兒,只要人家肯允許你去擺酒,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兒。飯後再將「酒席錢」如數交給掌柜,便可以回家聽信兒了!所託的事情,半個月之內,必有結果!

  居然會有這種事情!


  王洵自詡在京師里混了十好幾年,居然連這樣一家酒樓都不清楚!當聽賈昌透漏完那頓飯的玄機之後,他慚愧得差點沒找個地縫鑽進去。因此也顧不上探究這些話的真偽,跟對方告了別,低頭耷拉腦袋就回家「聽信兒」去了。


  也沒讓他等太久,第二天剛過了正午,王洵正在卧房裡跟侍妾紫蘿一道收拾自己去軍營時的行裝,小廝王祥急匆匆地跑進了后宅,隔著老遠,便沖窗子喊道:「小侯爺,小侯爺,大喜事,大喜事,出來了,宇文公子出來了!」


  「誰……?」王洵差點沒反應過來,推開窗子,沖著外邊喊道:「走到近前來說,到底是誰出來了?」


  「宇文公子,宇文至!」小廝王祥看了看站在門口花廊下做針線的兩個侍女,輕輕吐了下舌頭,「小的不是故意要打擾小侯爺。是宇文公子被從大牢里放出來了。人給折騰得,那叫一個慘啊!剛剛在前面敲門兒,差點被王福他們當叫花子給打出去!」


  「少廢話,他現在在哪?」王洵心裡登時涌過一陣狂喜,手用力一按,直接從窗口跳了出來,「快,快帶我去見他!」


  「王福他們怕他把一身晦氣帶進門,先拉著他去西跨院洗澡換衣服去了。雲姨命人煮了肉粥和紅棗湯,一會兒讓去前院的會客廳吃!」


  「那我去會客廳見他!你找幾件我沒穿過的衣服,先給子達送過去。順便再通知王吉,讓他騎著快馬出去,給秦家哥倆,小張探花,還有馬方那邊,一併報個喜!」王洵想了想,覺得雲姨的安排也合情合理,推了王祥一把,抬腿走向會客廳。


  「唉,唉!」王祥連聲答應著,抬腿又往供貴客歇息的西跨院跑。一邊跑,還一邊念念不忘地嘟囔道:「這回誰都不用再擔心了,萬年縣既然肯放他出來,就沒有,……」


  王洵笑了笑,不理睬下人們的多嘴。這些天雖然自己沒受到什麼波及,但自從孫捕頭來過之後,全家上下手裡都捏著一把汗。如今終於雨過天晴了,大夥因為高興稍微張狂些也沒必要追究。


  不多時,宇文至梳洗完畢被僕人們領回。一進客廳門,看到王洵,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咧著嘴巴哭道,「二哥,二哥,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王洵心裡邊,其實一直為宇文至當初背了自己惹下這麼大的事情而鬱悶著,本想借著重新見面的機會,狠狠收拾對方一番。聽了這句話,心登時一軟,搶上前數步,雙手拉住宇文至的胳膊,用力扯起,「你,你總算出來了。今後可改了吧?別再讓大夥為你擔心!」


  「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宇文至拉住王洵的手,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我也是一時糊塗,才想去抱楊家的粗腿。我以後再也不犯傻了,二哥你千萬不要惱我!」


  「這麼多年的兄弟了,我怎麼會真的惱你!」王洵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可以說讓他對自己和身外的世界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內心深處已經不像先前一般懵懵懂懂。


  「多虧了二哥了。我在大牢裡邊,一直咬著牙挺。就是相信二哥不會怪我。二哥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救我出來。二哥,您放心,無論花了多少錢,我將來肯定一文不差還你!」宇文至抽回一隻手去抹了把鼻涕,斷斷續續地說道。


  「誰稀罕你的錢!」王洵將對方的另外一隻手也丟開,大聲說道。「留著那兩個臭銅給自己買棺材吧。下次遇到麻煩,千萬別再來煩我!」


  「二哥……」宇文至愣了一下,瞪著淚眼看向王洵。旋即,他意識到自己又犯錯了,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看我這德行。就知道一個錢。二哥,我不提錢了。你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記在心裡!」


  「你別再讓挖坑騙我往下跳就行了!」王洵掃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宇文至壓根兒就是個無賴,自己根本不能跟他一般見識。「趕緊過來坐吧。先喘口氣兒。雲姨命人熬了肉粥和紅棗湯,馬上就能端過來!」


  「謝謝雲姨,謝謝二哥!」宇文至訕笑著擦了把臉,拖拖拉拉地走到桌案前。「餓死我了,在裡邊,天天吃糠窩頭,還不管飽。我喂狗的東西都比那強!」


  他身材遠比王洵矮,在監獄里又折騰掉了膘,穿著對方的衣服,就像梨園裡專門裝扮來逗人發笑的丑角。王洵替他理了理衣領,笑著說道:「我家沒有太小的衣服,這幾件你先對付著穿。已經讓人出去錦繡軒給你買新的了,估計待會兒就能送過來。」


  「嘿嘿,謝謝二哥!」宇文至咧嘴傻笑。「其實這身挺好的,天竺棉的呢,貼在身上很軟乎。我拿回去,找人改改,也就能穿了!」


  王洵笑著搖頭,看了看宇文至的臉色,低聲問道:「回過家了?你哥讓你進門么?」


  「別提那廝!」宇文至沮喪地一甩袖子,倒不見得有多惱怒,「他奶奶的,以為我進去了,就好欺負。把宅院,田產全霸佔了。可他就沒想到,賬本和房契、地契,我都找個專門藏了起來。這幾天我先緩口氣,等有了精神,再慢慢跟他算總賬!」


  「能好聚好散,就好聚好散吧!畢竟他是你親哥哥!」王洵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勸道。


  「問題是,他從來沒拿我當兄弟!」宇文至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陰狠,咬著牙說道。「要不是二哥你救我,我死在大牢里,他才開心。不提他,早晚我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後悔!」


  王洵自己沒兄弟姐妹,所以也體會不到親生兄弟爭奪家產時那種怨恨。見宇文至恨成這個樣子,也不好再勸。笑了笑,低聲道:「你那兩個小妾,都被馬方藏在平康里了。你小子,倒是有福。她們兩個寧願流落街頭,也不肯背叛你!」


  「真的?」宇文至喜出望外,「沒想到還有人會等著我。我還沒來得及去平康里呢?從宇文家門口離開,立刻就奔你這來了!馬方這小子,他也真會挑地方!」


  「為了你的事情,他被他父親差點打折了腿!」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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