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4)

  第63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4)

  賈昌因為訓練鬥雞有方,被賜予了朝請大夫的散職。但自從二人相遇以來,王洵卻一直以「前輩」兩字呼之,明顯是因為跟對方有隔閡。此刻被人家當面點了出來,臉上不禁一熱,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道:「王某素來也喜歡訓練鬥雞,所以叫你一聲前輩,並非刻意疏遠。既然賈兄不喜歡這個稱呼,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才對么?否則,我還以為你瞧不起我個子矮呢!」賈昌立刻又笑了起來,低聲抱怨。


  「不敢!」王洵立刻出言解釋,「王某雖然沒什麼本事,卻也不會以貌取人!」


  「是我多心了!」賈昌笑著承認,「她們兩個不懂唐言,可以當做啞巴。這車廂夾層用了棉花,裡邊的說話,外邊基本聽不見!」交代完了,他又快速補充道:「前天半夜薛宅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楊國忠跳出來把事情攬了過去,但具體動手的是誰,想必明允心裡跟我一樣清楚!」


  跟這種身體里裝著顆九孔玲瓏心的傢伙說話,倒也不用繞太多彎子。王洵點點頭,低聲承認,「的確,是雷大哥做的。他跟我說,是受了賈兄的指點!」


  「指點,倒不敢當!」賈昌用銀湯匙從盤子里舀起一顆去了皮和籽的葡萄,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也沒想到動靜會鬧得這麼大。更沒想到楊國忠居然自己會跳出來替雷大俠頂缸。這裡邊還有什麼貓膩,明允可以跟我說說么?」


  「我哪裡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情。雷大哥中了一支毒箭,差點沒把命搭上。好在楊國忠把事情攬了,否則,估計這會兒我也得到處逃命了!」王洵搖搖頭,低聲苦笑。


  從他的話中,賈昌明顯聽出了抱怨意味,皺了皺眉,低聲問道:「雷壯士受傷了,傷得重么?薛榮光那兩下子,怎麼可能傷得了雷大俠?」


  「是毒箭!」王洵再次強調,心中暗罵賈昌虛偽,「薛府好像住著許多人,賈兄難道不清楚么?」


  「我只是從外邊路過,覺得那個宅子很大。」賈昌懊悔得連連拍自己腦袋,「莽撞了,莽撞了。姓薛的既然做了別人的打手,家中少不得要養幾條狗聽使喚。怪我,怪我,雷大俠傷勢如何,用不用我幫忙請個郎中?」


  『我看你還能裝到幾時!』王洵心裡暗罵,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還好。已經治過了傷。雷大哥朋友遍天下,區區毒箭還奈何不了他。如今很多江湖上的朋友都在找那個罪魁禍首,如果賈兄有消息,不妨知會我一聲。我想,即便他防備的再緊,有幾十雙眼睛天天盯著他,總有被抓到破綻的那一天。「


  「啊?」賈昌的嘴巴瞬間張得老大,差點把裡邊的葡萄掉出來,「那兇手可得小心點兒,雷大俠素來有『千里追命』之稱,他的朋友豈是好相與的?你放心,既然我給雷大俠指了錯路,也不能袖手旁觀。只要我打聽到誰射的那支毒箭,一定想方設法讓你知道!」


  看到賈昌臉上的表情一驚之下,迅速又恢復了常態,王洵不得不在心裡暗叫了一聲佩服。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敢四處樹敵,拱了拱手,笑著說道:「那我就先謝謝賈兄了。以賈兄的手段,在長安城裡找個人,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賈昌沒口子答應,「對了,我今天剛剛為了子達的事情,需要去一個地方。明允若是有空,能否陪我一行?」


  「沒問題。我也正為子達的事情撓頭呢。聽雷大哥說過,只要他讓薛榮光生上幾天病,你就能把子達從萬年縣大牢里撈出來!」王洵笑了笑,死死地釘住賈昌的話頭。


  賈昌望著他展顏而笑,兩隻兒童般明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跟我走吧,那地方距離這很近。去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的確非常近,說話間,馬車已經停了下來。趕車的僕人伸手拉開車廂門,掛上下車的台階,王洵和賈昌一前一後從車內走出。這個巷子應該是是安福門外,緊挨著皇宮的輔興坊內,寸土寸金的地方。但以王洵這張吃遍了京師名店的嘴巴,居然不知道此處還隱藏著一家酒樓。看店面規模,也就是十幾個房間大小。但店門口的馬車卻排了整整一長溜,個個都是描金嵌銀,一看就知道馬車的主人來頭不小。


  「這是一個朋友開的!」賈昌沖著頭上的匾額揚揚下頦,低聲解釋,「一般人誰也不常來這個地方。明允儘管跟著我走,到了裡邊,儘管吃,別多問!」


  見對方說得神秘,王洵只好輕輕點頭。跟在賈昌身後邁進了店門,早有幾名長相極為清秀的小二迎了上來。跟賈昌的家僕問了幾句話,便點點頭,笑著將客人迎向了早已定好的雅間。


  雅間很小,只擺了一張方桌。僅僅能供兩三個人同桌而食。這樣的規格甭說用來宴請官員,就是朋友之間來往,也顯得太簡陋了些。但牆上的字畫,卻是出於名家之筆。王洵略微掃了掃,便知道字畫的身價,恐怕京師一等一的大酒樓里也擺不起。


  如此,這間酒樓想不令人浮想聯翩,也就難了。可王洵搜遍自己的記憶,卻著實想不起京師里還有這麼一個銷金窟所在。新開的?王洵瞪圓了眼睛打量,卻又發現屋子中的桌椅邊緣都磨得發亮,顯然不是用了一年兩年的物件。


  任由他滿臉好奇,賈昌也不解釋,只是捏了一盞茶水,慢慢品飲。片刻后,一個文文靜靜的店小二走了進來,先沖著二人一躬身,然後低聲問道:「兩位客官,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


  「已經訂好了席面。是丘道長幫我預定訂的。現在就上吧,酒水撿最合口的配!」對著一個店小二,賈昌已經非常客氣,點點頭,笑著吩咐。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大聲回應了一句,轉身出門。


  「你沒請其他人?」門剛剛關好,王洵就忍不住追問。太奇怪了,明明說要為了宇文至的案子奔走,對方遲遲不露面,還怎麼求他幫忙?


  「在這裡吃飯,不用請人!」賈昌回答了一句不找邊際的話,滿臉高深。「喝點兒茶吧,味道相當不錯!」


  王洵得不到答案,只好帶著滿肚子懷疑端起了茶盞。水剛一沾舌頭,他的眉毛立刻又跳了一下,是貢茶,專門進貢和皇家的茶葉!這味道,只是於數月前,在馬府嘗過一次。事後為了偷偷拿皇家賜下的貢茶四處炫耀,馬方還挨了他阿爺一頓板子。沒想到,在輔興坊這家不起眼的小店裡,貢茶居然能隨便拿出來賣。


  很滿意他臉上的表情,賈昌微微點頭。又過了片刻,雅間門再度被從外邊拉開,幾名小二,將賈昌定的菜肴一一擺上了桌案。無非是魚翅、血燕、鹿唇,熊掌之類,卻做得十分精緻,擺在四寸大小的白瓷盤子里,看得令人垂涎。


  小二們退下之後,賈昌舉盞相敬。王洵笑著陪了一盞,然後在對方的示意下拿起筷子。菜肴入口,他立刻又大失所望。憑著一張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巴,他能分辨出菜肴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光是那道鹿唇,裡邊至少就用了二十幾種珍稀的東西來佐味。但是,這味道也太雜了些!就像個暴發戶,將金子,銀子,珍珠,寶玉,都穿成串,一股腦套在了脖子上。非但顯不出富貴氣,反而令人覺得厭煩。


  看到他舉著筷子遲遲不想動第二下,賈昌又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笑過了,指指酒盞,低聲建議,「這酒不錯,劍南道特供的,外邊難得一見。明允若是量大,不妨多喝一些!」


  「的確是好酒!」王洵笑著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桌案上值得一品的,也就剩下茶和酒了。這兩樣東西無需太複雜的工序,所以沒被樓里那個笨蛋廚子糟蹋。 很顯然,賈昌自己也不喜歡菜肴的味道,只是粗粗動了幾筷子,便開始以酒果腹。喝著,喝著,賓主就都大笑了起來。笑過後,賈昌擦了擦眼角,低聲道:「實在抱歉,我也不知道皇宮裡的御廚,居然是如此手藝。否則,肯定不會拉著明允你來。再吃點,再吃點,算給人家一個面子……」


  「御廚?」王洵的手一抖,杯中酒差點沒潑在衣服上。「你說,這桌酒菜,是宮中御廚掌勺做的?誰這麼大膽子,敢把御廚從皇宮裡請出來!」


  「噓!」賈昌將手指按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問。吃飯,喝酒。過兩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能明白才怪!」王洵心裡暗道。只好抓起酒盞,繼續干喝。


  一頓飯很快就宣告結束。請客的主人與被請的客人都空著半個肚子,卻絲毫不敢抱怨。臨出門,王洵偷偷向身後掃了一眼。只見賈昌的家僕將一個紅綢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店掌柜手上。綢包看上去不大,但分量明顯很重,那店掌柜顯然已經對此司空見慣,看都不看,便將紅綢包收進了柜子里。


  「客官走好!有空請下次再來賞光!」面目清秀的店小二追出數步,熱情地向客人道別。


  正在登車的賈昌猛然打了個趔趄,晃了晃,一頭栽進了車廂里。


  「兩位客官裡邊請,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店小二對此視而不見,一轉身,笑呵呵地迎向了另外兩位貴客。


  「已,已經訂好了席面,是,是張居士幫,幫我訂的。」兩位新來的客人當中,年齡看上去稍大的一位結結巴巴地說道。彷彿不是來赴宴,而是走向刑場。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一甩,將客人領向了陰暗的酒樓內。


  廚房,掌勺的大師傅手起刀落。寒光耀眼。


  也不怪賈昌心甘情願在這裡挨宰,當天晚上,他在輔興坊內支付的二十兩黃金便轉到了酒樓了幕後掌柜,采賣小太監馮存忠手上。馮小太監先將金子入了帳,然後將最近的賬本揣好,拎了一籃子潘州小吃,笑呵呵地朝太極宮走去。


  入了宮,卻不去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所居的長生殿,而是貼著牆根拐彎抹角,輾轉進了與東宮相接的武德殿里。


  武德殿內,驃騎大將軍,渤海郡公高力士跪坐在書案旁,提著一支毛筆,不停地在紙上寫寫算算。已經落過了第一場雪,京師的天氣很快就要轉冷。皇宮中的該買的香炭銅爐,該更換的門窗桌椅,還有各位年紀尚幼的皇子公主們所需要添置的錦袍貂裘,全都要趕在下一場雪落前籌備好。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高力士就恨不得自己長出三個腦袋、六隻手臂來,把所有事情一揮而就。


  當然,以他現在的地位,完全可以做一個甩手的掌柜,把事情都交給手底下的徒子徒孫們去辦。但那些孩子畢竟不像他這般經驗老到,做事情又未必仔細,所以他寧願自己累一些,睡得少一些,也不希望出現了難以彌補的紕漏,讓皇帝陛下為此分心。


  馮小太監是高力士的義子,跟守門的侍衛很熟。遠遠地就看見高力士映在窗子上的背影,輕輕擺了擺手,制止了侍衛們的通報。然後像賊一樣踮起腳尖,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


  鼻孔中突然聞到了一股子家鄉味道,高力士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回過頭,沖著馮小太監微微一笑,「小兔崽子,你以為你貼著牆根兒走,咱家就看不見你了么?過來吧,把那點兒小伎倆給我收起來!」


  「到底是阿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馮小太監笑嘻嘻地恭維了一句,拎起竹籃,把裡邊的吃食一件件擺在了書案角上,「夜深了,阿爺吃點東西吧,剛剛從廣州運過來的,孩兒覺得,應該能合您老人家的口味!」


  「我已經聞見了!」高力士笑著點頭,目光慢慢從桌案角的盤盤碗碗上掃過,最後落在幾片棕黃色的蘿蔔糕上。


  「阿爺不用動手!」馮小太監機靈,立刻取了銀制的筷子,夾了半片蘿蔔糕,慢慢送進高力士嘴邊。


  高力士張嘴咬了一個角,然後伸手將筷子推開,一邊品味,一邊笑著數落,「你這笨孩子,蘿蔔糕是熱著吃的,放冷了根本不是原來的味道。倒是那蓮蓉酥盒,冷熱均可。但要配上合適的茶水,像這般胡亂擺上來,反而是糟蹋東西……」


  「啊,嘿嘿,嘿嘿,孩兒是北方人么?嘿嘿,其實連名字都叫不全,只是覺得阿爺見了肯定會喜歡……」馮小太監吐了吐舌頭,訕訕地撓起了後腦勺。


  「還是不上心!」高力士抓起一本賬冊,輕輕在對方腦門上敲了一記,「伺候我,你怎麼馬虎我都不會怪你。若是咱家過幾天調你去伺候貴妃娘娘,你把該趁熱吃的東西冷著上,即便沖著咱家的薄面,你也少不了挨一頓板子!」


  貴妃娘娘生於巴蜀,卻同樣偏愛廣州美食。所以由嶺南通往京師的各大驛站,如今承擔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把廣州的各色食品以最快速度運到長安來。皇帝陛下願擲千金以搏傾國一笑,所以宮中的太監們也都視伺候貴妃娘娘品嘗廣州美食為升遷捷徑。曾經有個叫李靜忠[5]的御膳房雜役,就因為在向長生殿端送湯水時,跑得足夠快,而被貴妃娘娘誇讚了一句「做事盡心」。隨後沒幾天便被皇帝陛下親口下令提拔為六品馬廄丞。之後又過了半個月不到,便再次得到越級提拔,一舉成為東宮太監首領,四品監門將軍。


  那馮小太監卻不太願意接受高力士的安排,縮了縮脖子,低聲嘟囔道:「孩兒寧願一輩子伺候阿爺,才不去長生殿去湊那份熱鬧呢!貴妃娘娘那邊規矩大,哪天稍不小心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孩兒甭說挨頓板子,估計連性命都得交代了!」


  「胡說!貴妃娘娘一向慈悲得很,豈會隨便打殺下人?」高力士立刻瞪起眼睛,低聲呵斥。「你現在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自己掌嘴十下,免得你不長記性!」


  「阿爺息怒,孩兒知錯了!」馮小太監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筷子,伸手抱住高力士的大腿。


  「滾起來!裝什麼可憐!咱家才不可憐你!」高力士沒好氣地將對方踢開,卻沒再提掌嘴的事情。看著馮小太監委委屈屈地從地上爬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千萬不要因為自己比別人聰明,就忘乎所以。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若是嘴巴沒個把門的,誰敢將重要事情交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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