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0)
第617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0)
話音未落,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吱呀」聲,一年四季難得開過幾次的子爵府大門被人從裡邊緩緩打開。剛才還被孫仁宇嚇得臉色煞白的小廝王祥邁著四方步,趾高氣揚地從門裡走了出來。目光四下掃視了一遍,站穩身形,高聲叫道:「今天是哪位捕頭大人帶隊,我家郡君有令,請捕頭大人到正堂問話。哪位啊,哪位啊?上前一步說話。」
「郡君?」聽到這兩個字,孫仁宇心裡陡然打了個突。回頭看看一干差役都躲了自己老遠,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半步,強擠出幅笑容來說道,「回小哥的話。我就是今天帶隊的捕頭。不敢自稱大人。我是新來的,沒想到會驚擾郡君。麻煩小哥頭前帶路,我奉命找你家小侯爺問幾句話,就幾句話,問完了,立刻就走!」
「哼!」這回,輪到王祥狐假虎威了。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拔腿走在了前面。
本以為這回抓到一個家中只有孤兒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筆,卻沒料到宅子裡邊還住著一個能比縣太老爺高出半級的郡君[10],孫仁宇頭上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待進了正門,看見門裡邊比萬年縣衙門還整潔寬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兩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頭大漢,剩下的五分氣焰也緊跟著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兩隻腳還有走路的力氣時候,正堂已經到了。順著四敞大開的正門向內望去,孫仁宇只看見兩襲披朱掛紫的錦袍,趕緊小跑幾步,上前躬身拜倒:「萬年縣快班經制正役[11]班頭孫仁宇,拜見郡君夫人,拜見子爵大人!未經通報,上門打擾,請郡君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
一番話說得啰里啰嗦,不倫不類,但總算把自己不想惹麻煩的意思表達清楚了。王洵見孫捕頭的態度前倨後恭,心中暗暗覺得好笑,正準備命人扶他起來,卻聽見端坐在自己左首的雲姨淡淡地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免了,孫捕頭起來說話。王吉,給孫捕頭搬個座位來!」
「謝,謝郡君夫人賜座!」孫捕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卻不敢真的往下人們搬過來的座位上坐,只是欠著屁股搭了個小邊兒,陪著笑臉補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來。但,但上頭……」
「你剛才說,是經制正役的班頭,對吧?」沒等他把借口找全,雲姨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
「是,是。的確如此!」孫捕頭心裡又打了個突,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但舌頭已經開始發麻了。
又一道刀子般凌厲的目光掃了下來,緊跟著便是一聲驚雷,「孫捕頭是經制正役,想必對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請孫捕頭出示朝廷的抄家聖旨!來人,擺香案,準備接旨!」
「別,別,千萬別!」孫捕頭騰地一下跳起來,雙手緊緊揪住作勢欲出門拿香案的王吉,「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請聽小人解釋。小的這次來,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
「你家大人,哪個你家大人!」雲姨把眼睛一豎,厲聲喝問。
「是,是萬年縣正堂,張,張圭張大人。」孫捕頭沖著上面連連作揖,根本不敢抬頭與雲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幾個案子,跟子爵老爺有點牽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誣。但是我家大人……」
「原來是張圭張縣令啊。」雲姨擺了擺手,打斷了孫捕頭的啰嗦,「既然是你家大人命令你來的,我斷然沒有妨礙你執行公務的道理。請出示刑部的搜捕文書,或者你家大人的朱漆火籤!」
「沒,沒有!」孫捕頭滿臉是汗,鼻涕順著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顧不上擦,「啟稟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沒有從刑部請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爺請過去,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沒敢驚動刑部,也沒給小人賜下火籤!」
「是嗎?」雲姨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笑著追問了一句。
「是,是,就是這樣!」孫捕頭展開袖子,用力在自己腦袋上抹了幾下,以顫抖的聲音回應。
「既沒朝廷的聖旨,也沒有刑部的公文,甚至連衙門的朱漆火籤都沒帶。孫捕頭,你把堂堂子爵府當成什麼地方了?無任何確切憑據,就敢上門鎖拿一個子爵。若是讓你手裡抓到跟雞毛,你是不是連興慶坊都敢去抄啊?來人,把這大膽狂徒給我拿下。備好轎子,咱們找地方跟他說理去!」
「尊命!」門外待立的家將們答應一聲,衝進來就準備動手。孫仁宇哪曾見過這種陣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住大廳內的一根柱子,咧開嘴巴哭喊道:「饒命!郡君夫人饒命啊。小的我是新調來的,不懂長安城裡的水深淺。他們都欺負我,才慫恿我來捅這個簍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
一邊哭,一邊用腦門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亂顫。雲姨見他嚇成了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樣了,擺擺手,示意家將們退下。然後換了副語氣,柔聲命令,「念你是新調來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這一次。不過……」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孫仁宇放開柱子,沖著上面連連頓首。「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這輩子沒齒難忘!」
「起來說話吧,你也是公門中人。看看都成了什麼樣子?」雲姨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命令。
「是,是,夫人教訓的極是!」孫仁宇又磕了個頭,偷眼向上看了看,見郡君夫人臉上已經晴轉多雲了。擦了擦已經撞出青包來的腦門,慢慢爬了起來。
這回,雲姨沒命令他坐下。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先夫已經過世多年,如今這宅子里只剩下我們孤兒寡母,難免有些霄小之輩會時不時動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誰要是無憑無據就想冤枉好人的話,我們娘倆即便憑著性命不顧,少不得也要跟他去兩儀殿[12]內打上一場御前官司!」
孫捕頭一邊擦汗,一邊點頭,唯恐哪句話說得不謹慎,再被雲姨捉到痛腳。「是,是。夫人大人不記小人過。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豬油蒙了心,走路不長眼睛,一頭就撞到了崇仁坊里來!」
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腳的嘴臉,雲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會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東走幾步,一頭裝進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頓亂棍打死了。你說,萬年縣張大人,到底有沒有勇氣到郡公府里替你討還公道呢!」
聞聽此言,孫捕頭雙膝一軟,差點又癱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總算站穩。深深做了兩個揖,低聲哀求,「夫人放過小的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亂來了。小的人賤,早晚在街上被馬車撞死,夫人犯不著為了小的傷了陰德!」
「你是正編捕頭,我是萬年縣管轄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氣呢?」雲姨搖了搖頭,咯咯冷笑,「日後,我們王家還得請孫捕頭多多照應呢!」
「不敢,不敢。日後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辭!」孫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脫身。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雲姨笑著點點頭,然後正色詢問,「既然來了,也別忙著走?到底哪個不長眼的胡亂攀誣,把髒水潑到了我家洵兒頭上,還請孫捕頭透漏一二!」
衙門還沒升堂,斷然沒有將案子詳情透漏給當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孫仁宇大老爺哪還顧得上衙門裡的規矩,又胡亂抹了兩把汗,低聲回應:「其實也不是我們老爺多事。這幾個案子都是上頭壓下來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縱馬疾馳,不小心撞傷了朝廷命官的案子!」 「那件案子不是了結了么,怎麼又提了起來?」雲姨微微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上頭玩的什麼貓膩,小的怎麼可能清楚啊!」孫仁宇一咧嘴,滿臉委屈。
「那件案子,縱馬傷人的是高家小公爺,我當天只是跟他們一起吃酒兜風,並沒有直接撞到趙御史的車駕。」直到現在,王洵總算從雲姨帶來的震驚中略微緩過了一點兒神,想了想,低聲插了一句。
「你聽到了!」雲姨看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孫捕頭。
「小的聽到了!小的回去后一定如實向縣令大人彙報!」孫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無奈地點頭。
「還有哪幾件案子,你且揀緊要的說來。只要做過,想必王家也不會抵賴,日後傳揚出去,也省得有人說我們王家仗勢欺人!」
這都不叫仗勢欺人?還什麼叫?孫捕頭在心裡暗罵,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有,還有就是今年春天,幾個勛貴少年當街調戲民女不成,下手打死其兄弟的案子!」
「那可不是我乾的。我跟姓蕭的一點關係都沒有!」王洵聞聽,氣得立刻站了起來。
雲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笑眯眯地沖孫捕頭問道,「你聽到了?要不要洵兒再重複一遍?」
「不必,不必!」孫捕頭趕緊擺手。「爵爺的話,小的已經牢牢記在心裡了!」
「還有呢,繼續說?」
「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邊強買別人田莊……」
「那家莊子遭了水災,原主人自己要賣。當時出價的幾個人,我是最高的!」見孫捕頭被雲姨製得服服帖帖,王洵膽子也慢慢壯了起來。「公平買賣,在地方上備了文案的。」
他自己說是公平買賣,人在矮檐下,孫捕頭哪裡敢爭。緊跟著,在雲姨的督促下,將自己所知道的案情一點點慢慢說出,其中大部分跟王洵都沒什麼關係,但其中有幾件,王洵或者在場,或者從中替朋友出頭,怎麼摘也摘不幹凈。但好在都不是什麼人命關天的大案,所以雲姨在旁邊幫忙搪塞幾句,也就逼得孫捕頭諾諾稱是了。
堪堪問了將近一個時辰,見孫捕頭嘴裡已經掏不出太多乾貨了。雲姨也不為己甚,命令小廝王祥出門取來一個托盤,指了指,沖著孫捕頭說道:「既然你肯來給王家送信。大熱天的,總不能讓你白跑。這裡有幾錠小元寶,拿回去跟弟兄們分了吧。雖然不多,每人買碗酒吃總也夠了!」
「不敢,不敢,小的不過是跑了趟腿兒,怎能收夫人的賞呢?」轉眼從上門問罪的公差,變成了王洵的同黨,孫捕頭一時難以適應。但看到托盤裡白亮亮的顏色,雙目中立刻放出齊刷刷的亮光。
白銀在大唐並非法定貨幣。但官場上送禮,和民間大宗貨物結賬,已經開始使用白銀。此刻一兩足色白銀拿出去,在市面上足夠換到一千八百枚開元通寶。若是天寶年間增鑄的那種,則能換到兩千一百多枚。這一盤銀錠,足足有二十枚多錠。每一錠,看大小都有二兩重。五十兩白銀,按實際俸祿的話,孫捕頭掙上十年都未必能掙到。也難怪他立刻見錢眼開。
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財,就不能再對付了事。道過了謝,孫捕頭雙手將托盤接過,仔仔細細將上面的紅布蓋嚴實,然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夫人,今日之事,小的多有得罪。但小人的確是奉命而來,而我家大人,估計也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實際上,如何問案,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今天小的可以回去跟我家大人說,爵爺去鄉下打獵去了,恰好不在家。但改日我家大人若是無法向上頭交差,他那個人的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聞,向來是只看眼前,不管將來!」
「不妨,你能提前來給王家送個信兒,我們母子就感激不盡了!」雲姨笑了笑,胸有成竹地擺手。「來人,把這件傳家之寶給孫捕頭看看。讓他回去之後,也好向萬年縣令交差。」
「是!」王祥答應一聲,從桌案上雙手捧起一個不甚起眼的錦盒,舉在眉間,捧給孫仁宇過目。見王祥的模樣如此鄭重,孫仁宇也趕緊肅立站好,捧著受賄得來的銀子,踮起腳尖,向錦盒裡邊張望。只見裡邊放了一個比錦盒還要不起眼的鐵牌子,上面用隸書陽文雕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免」。
晃了兩晃,孫捕頭將銀子放在地上,雙膝跪倒。恭恭敬敬沖著錦盒磕了三個頭,然後慢慢站起來,臉色像死人一般慘白,「小的今天真是瞎了眼,居然敢到開國元勛家裡來找死。謝郡君夫人大人大量,饒小的不死。夫人放心,今後無論衙門裡有什麼不利於小侯爺的動靜,小的只要得到信,肯定立刻親自給您送過來!」
孫捕頭已經走了很長時間,王洵兀自呆坐在胡床上,對著錦盒裡的免死鐵券愣愣出神。
「行了,別看了。再看,它也是塊鐵片片,變不成金的!」看不慣王洵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雲姨笑著伸出手指,照著他腦門戳了一記。
「啊!」王洵猛然驚醒,本能地伸出雙臂,將裝著免死鐵券的錦盒牢牢護在了懷裡。這個動作令雲姨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低聲數落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抱著鐵券幹什麼,誰還能搶了你的?況且這東西,也就嚇唬嚇唬姓孫的那個鄉巴佬,真的惹下什麼大麻煩來,未必能起得了什麼作用!」
見王洵臉上依舊寫滿了不相信的意味,她笑了笑,繼續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為這東西真的什麼災都能擋么?隔壁你程叔祖家當年這東西有三塊,一塊是高祖欽賜,另外兩塊是太宗欽賜,到了天后當政,還不是說滅族就滅族了?我以前不讓你知道,是怕你仗著它在,闖出難以彌補的大禍來。這東西,是咱們王家的最後一道護身符。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往外拿,萬一拿出來后還起不到作用,那王家就徹底萬劫不復了!」
「嘿嘿,嘿嘿!」王洵被數落得只剩下傻笑的資格。放下鐵券,起身走到雲姨身後,輕輕替庶母按捏肩膀,「不是還有您在么?您就是咱們王家的第二塊鐵券。有您在,誰也不能拿王家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