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9)

  第616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9)

  他提及的這些人,王洵心裡約略都有點印象。皆是些勛貴子弟,平素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的。但這些人平素彼此之間要麼彼此有隙,要麼老死不相往來,怎麼突然會被官府給一勺燴了進去?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見他皺著眉頭半響不說話,馬方收起眼淚,低聲補充道:「月憐好像,好像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這回宇文小子甭想再找你給他撐腰。好像,好像說官府抓人名單上,你也是其中一個!」


  「誰說的!」王洵心裡猛然打了個突,站了起來,沉聲追問。


  「月憐啊!」馬方揚起淚汪汪的雙眼看著他,「她也是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了一嘴。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一旦把你也抓了,大夥可怎麼辦啊!」


  「躲?」王洵快速走到窗口,向外張望。樓下沒有人埋伏,是他自己太小心了。現在逃走肯定來得及。但內心深處,一股強烈的恥辱感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腳步。「躲,我躲了,家中其他人怎麼辦?雲姨是個女流。我又沒哥哥弟弟支撐這個家。」


  「可,可官府要抓你啊!」馬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勸告。


  「我又沒犯事兒,官府抓我幹什麼?」王洵心裡慌得像被一百隻爪子撓般,臉上卻不得不強做鎮定。這事兒肯定不能指望馬方來擔,馬小子是被他阿爺管萎了的,真的被叫到公堂上去,肯定犯沒犯過的錯事全會承認下來。秦家哥倆肯定也不在官府抓捕的名單內,第一,那哥倆平素很少惹麻煩。第二,那哥倆家裡背景太深,輕易沒人敢惹……


  「你們昨天剛剛衝撞過虢國夫人車駕,還說沒事!」馬方一著急,駁斥的話脫口而出。「那楊家現在是什麼背景,三個夫人,一個貴妃,還有一個當朝副宰相……」


  「虢國夫人說過她不會追究!」王洵輕輕搖頭,心裡卻沒有半分把握。仗著家中背景欺負人的事情,他跟宇文至、馬方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干過一點兒,並且曾經以此為榮。這會兒被更大的勢力欺負到頭上來,卻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勢力是那樣單薄,連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那女人說話能算話么?他哥哥楊國忠是個什麼人?」馬方搖晃著王洵胳膊,繼續催他趕緊逃命。「你出去躲一躲,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不能躲!」王洵頓了頓腳,鄭重作出決定。「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真的躲了,小事兒也許就會變成大事兒。我真的要進去了,秦家哥倆不會袖手旁觀。至於你,趕緊回家去。你阿爺追究起來,要麼你一問三不知,要不你把所有過錯都往我跟宇文至身上推。千萬別硬撐!」


  「我不!」見王洵拿出了交代後事的架勢,馬方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我發過誓,要跟你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男子漢大丈夫,發過的誓不能當放屁。你不躲,我也不躲。大不了陪你一起去坐牢!」


  「我呸!」王洵被他單純的樣子給硬生生氣得笑了起來,「還坐牢呢。信不信,如果你主動出來頂缸,不用官府收拾你。令尊大人就會活活把你給打死。到時候,正好便宜了你那幾個替孩子盯著家主位置的姨娘!回家去,我剛才想明白了,被抓的那幾個,家道要麼已經中落,要麼就是父輩剛剛失了勢。你馬家肯定不在此列。只要你阿爺一天不倒,官府就不敢上門找你麻煩!」


  「那你呢?」馬方被他信心十足的模樣唬住了,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問道。


  「我也先回家一趟。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官差上門,找不到我,騷擾其他人!」王洵嘆了口氣,抓起披風,舉步向樓下走。


  白荇芷那邊的客人還沒有散。錦華樓阿姨紅姑見王洵和馬方兩位貴客都陰沉著臉,以為他們是怪罪自己招待不周。趕緊急忙忙從背後趕過來,拉住王洵的袖口撒嬌,「啊吆我的小侯爺啊,怎麼這麼快就走了。白姑娘那我剛剛打過招呼,她馬上就過來伺候您。靜官,趕緊去看看,白姑娘那邊完了沒有。」


  王洵只是輕輕一甩袖子,就把她給甩了個趔趄,「不用了!我今天有急事。讓白姑娘繼續忙,甭出來招呼我。」


  「啊!」紅姑一腳沒站穩,差點直接坐到地上。「小侯爺!」她臉上陪著笑,聲音卻已經開始打顫,「小侯爺您千萬莫生氣,荇芷她,荇芷她今天……」


  「好了,我沒生氣,真的有事。我最近可能不會經常過來。你看著,別讓人欺負了她。否則,我肯定饒不了那鬧事的傢伙!」為了白荇芷不被為難,王洵丟下一句狠話,快步向外走去。


  才走到坐騎旁邊,白荇芷已經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二郎,二郎你今天怎麼了?莫非嫌姐姐怠慢了你么?」


  「不干你的事!」王洵翻身跳上馬背,雙腳一磕,飛也般去遠。


  白荇芷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嘴唇發青,忍了好一會兒,眼淚才勉強沒有掉下來。「這人不知好歹,姐姐你甭搭理他。晾他幾天,他自己就會乖乖回來!」小萍兒見狀,好心上前安慰。


  「你懂什麼啊!」白荇芷劈手給了小萍一巴掌,還不解氣,又衝上去,沖著小萍的腿上踢了兩腳,「都是你,都是你,盡瞎出些餿主意……」


  發泄完了,猛然抬頭,看見很多正出門的客人都在滿臉驚詫地看著自己。愈發覺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低頭往自己居住的小樓去了。


  回到了家中,王洵立刻把紫蘿叫到自己的卧房內,屏退了閑雜人等,低聲叮囑道:「我最近可能有點事情需要出去支應幾天。家裡邊,你多留神些。雲姨年紀大了,別讓她累到。若是有家奴趁機作亂,就立刻找王吉、王祥兩個出手拿下。該打該關,千萬別手軟!」


  「相公,您要去哪啊?走得這麼急?」昨夜剛剛得了王洵一個承諾,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紫蘿沒反應過來,上前拉住他,滿臉依戀。


  「遇上點兒小麻煩。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怕她聽了承受不住,王洵沒有實話實說。「我放印子錢那些契據,都收在家祠香爐底下的暗格里,具體位置以前告訴過你,你千萬要記好。其他店鋪、賭坊的契據,還有渭河上那些田產的地契,都鎖在書房的那個黃梨木柜子中。所有正經買賣,都有管家照應著,你時不時督促一下就行。至於那些高利貸,別人主動償還,就叫王祥去收。如果別人趁我不在賴賬,也別忙著追要……」


  聞聽此言,紫蘿終於意識到王洵可能惹上了大麻煩。嚇得臉色慘白,哏著淚點頭,「相公,相公,真的不要緊么?你別嚇唬婢子,奴家可是不能沒有你!」


  「沒事兒。是受了宇文小子的牽連罷了。也許官府會找我問幾句話。也許得跟他們好好理論一番才能脫身!「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摸紫蘿的秀髮,「看你急的。成什麼樣子。我不在時,還指望著你幫雲姨掌管這個家呢!」


  「相公!」紫蘿低低叫了一聲,抓住王洵的手,緊緊貼住自己的臉,「我不叫你走。我陪你去打官司。如果真有麻煩,奴家替你挨板子!」 「就你那小身子骨,兩板子就打死了!」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官司到底有多大,他心裡也沒譜。京城裡邊的事情,向來很難說。有人只不過酒後說了幾句李相的壞話,便給發配到了交州,終生不得還鄉。有人當街衝撞了太子的車隊,不過罰了幾十吊錢,就算了結。京兆府衙門裡,打的向來不是官司,而是當事雙方的背景。背景深的,沒理也能斷出理來。背景差的,有理永世照樣翻不了身。


  「奴婢心甘情願!」紫蘿也發了狠,擦了把眼淚,沉聲道。「相公把這些東西交給別人吧。這輩子紫蘿賴上你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即便刀山在前,也絕不後退半步!」


  「傻妮子,不過是場小官司罷了!」王洵搖了搖頭,伸出大拇指擦去紫蘿臉上的眼淚。到了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權勢有多脆弱。當得罪了真正實權在握的大人物,居然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終歸他良心未泯,不肯丟下庶母和小妾,獨自跑到外邊避禍。見紫蘿死死拉著自己的手,唯恐一轉眼,自己便憑空消失了般。只好又笑了笑,強裝鎮定說道:「聽話,別鬧了。再鬧,就來不及了。官差估計很快就會找上門,你振作些,雲姨那邊也能少受些驚嚇!」


  「不!我不!」紫蘿也突然犯了擰,死活不肯放手。


  主僕二人正拉拉扯扯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了王祥焦急的聲音,「小侯爺,小侯爺。大事不好了。外邊來了一大堆官差,指名道姓叫你出去問話!」


  「你先去塞些銅錢,讓他們別驚動了家裡其他人。我馬上就出去!」王洵知道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嘆了口氣,低聲叮囑。


  「哎!」家僕王祥答應一聲,轉身正要出去按照王洵的叮囑行事。卻被人迎面堵了回來,「什麼事情,用得著這麼慌慌張張的。外邊來了一隊官差又怎麼了。你出去,告訴他們老實在門口候著。你家爵爺正在處理家務,待會兒騰出功夫,才能讓他們進來說話!」


  「哎——,啊?」王祥一時沒反應過來,還順口答應,隨即便呆立在了當場。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雲姨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轉過頭,卻對王洵露出了慈愛的笑容,「二郎,到底怎麼了,能跟我說說么?」


  到了此時,王洵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只好整理了一下思路,將從馬方嘴裡打聽來的細節,簡略說給雲姨聽。末了,還不忘了補充一句,讓雲姨不要為自己擔心。自己跟秦家哥倆交往多年,真的出了事情,秦府未必肯袖手旁觀。


  「你啊,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聽王洵滿嘴傻話,雲姨愛憐的戳了他一手指頭。「老秦郡侯還在,秦家哪輪得到國模、國禎哥倆說了算。即便他求了老秦郡侯,以那老人精的性子,幫不幫忙還在兩可之間呢。你跟姨娘說句實話,最近你在外邊惹什麼大麻煩沒有?」


  「沒有,保證沒有?」王洵連連搖頭,「除了昨晚跟人比武,不小心衝撞了虢國夫人的車駕外。但她當場表示,不會追究。並且今天上午還派人向雷大哥示好!即便翻臉,也不會這麼快!」


  「她既然答應了秦家哥倆不追究,想必不會這麼快就出爾反爾!即便真的因為此事,也只是個引子而已。否則官府動作哪會這麼利落!」雲姨耐著性子聽他講完了,輕輕搖頭。


  王洵第一次遇到靠祖上餘蔭解決不了的麻煩,眼前霧蒙蒙的根本找不到頭緒。聽雲姨這麼一說,心裡頭登時閃起一道亮光來。


  就在這當口,小廝王祥又鐵青著臉跑了回來。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道:「回夫人的話,那捕頭是個新來的。說如果一刻鐘之內小侯爺不主動出去見他,他就要帶人闖進來了!」


  「咯咯咯!」沒等王洵開口,雲姨嘴裡發出了一陣冷笑。「王富、王貴,召集家丁,抄傢伙迎客。如果官差敢硬往裡闖的話,就下死手。打殘廢了自有人頂著。王吉,收拾一下前院,一會兒打開正門,請官差老爺們從正門進來說話!」


  剎那間,她已經完全換了一幅王洵從沒見過的面孔。雙目之內,寒氣畢現。「紫蘿,伺候你家爵爺穿上過節時出門走動的那身衣服。雪煙,拿出朝廷當年賜給我的命服來。我倒是要看看,沒憑沒據的,哪個敢把王家的人帶走!」


  一連串的命令傳下去,根本不給其他人插嘴的機會。王洵從沒見過雲姨如此強悍,只好硬著頭皮按照對方安排行事。片刻后,二人都穿戴整齊,端坐在正堂,靜等帶隊的官差進門。


  他家住在崇仁坊,按地域歸萬年縣管轄。萬年縣的捕頭孫仁宇是剛剛走了門路,從關內道調來的,不知道京師水深水淺,今日接了上峰命令,說要找王洵問話。又聽人說王家勢力早已不復當年,家裡邊只有一個寡居的庶母和一個嘴上沒長毛小子爵,便眼巴巴地搶在幾個同僚的前面,將這個難得一遇的「肥差」接了過來。反正衙門裡邊的規矩向來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特別是這種上頭交代下來的案子,不讓當事人傾家蕩產,就等於壞了規矩。


  誰料想來到王家門前,剛開始還狐假虎威地嚇住了幾個小廝。片刻后對方就翻了臉,一個個彪形大漢手持朱漆大棒列隊而出,在門口默不作聲站了兩排。把孫仁宇和跟著他來發外橫財的差役們夾在中間,嚇得兩腿直打哆嗦。


  「我,我可是奉了上命而,而來!」到了這個時候,孫仁宇還不肯死心,手往天上指了指,意思是自己頭上有人罩。帶隊家將不清楚自家主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所以也不敢過分囂張,笑了笑,低聲呵道:「我家主人只是說沒時間見你罷了。你稍等會兒怕什麼,大秋天的,太陽又曬不死人!」


  「好,好,我等,我等!」孫大老爺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副不與爾等刁民一般見識的模樣。心中卻暗自發狠,如果此間主人拿不出可以真正配得起這份下馬威的物件兒,就休怪自己出手不留情面。


  倒是同來隊伍中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幫閑,清楚崇仁坊在京師算什麼地段兒,不忍看著孫大老爺自己往坑裡邊跳。趁人不注意,用手指捅了捅他,低聲提醒:「頭兒,我聽人說,這家祖上曾經跟著太宗跨海東征,功勞大得很。」


  「功勞再大,能大過早晨那家姓宇文的去?那可是正經的國公之後。張頭不也是帶人去一條鏈子給鎖了來!」唯恐王家的人聽不見,捕頭孫仁宇撇了撇嘴,提高了聲音嚷嚷。


  同來的眾差役們紛紛退開半步,唯恐沾了此人的晦氣。孫仁宇尚渾然不覺,四下看了看,悻然道:「大唐律例黑紙白字寫著呢,即便王爺犯了法,也得與草民同罪。上頭既然放心把這件事情交給我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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