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4)
第61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4)
其他人的表現並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雖然號稱見過無數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長安城有頭臉的客人,講究的是艷而不淫,色而不妖。沒有誰會像虢國夫人夫人和她的兩個婢女這般,將卧室里穿的衣服當做正裝穿,誘惑得徹頭徹尾,毫不做作。但同樣的衣服虢國夫人身上,與那兩個小婢卻截然不同。先前那兩個小婢女給人的感覺只是嫵媚,誘惑,衝動,讓人想親近、撫摸,攬在懷裡細細把玩。而當虢國夫人的身形完全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卻給人感覺像是佛寺里彩繪的飛天,誘惑依然存在,隱隱地卻透出了幾分寶相莊嚴。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混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冥冥中,只覺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羅漢一同吟唱。在莊嚴的誦經聲里,卻有一個赤足,裸腰的飛天向自己緩緩走來,婉轉送上一雙紅唇。
「見過夫人!」夢境突然被打斷,宇文至愕然回首,卻見秦家兩兄弟帶頭,眾人正紛紛向馬車抱拳施禮。
「免了吧!」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滿臉慈愛。「你們兩個野小子啊,真不讓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記得離官道遠一點兒。否則被你娘親聽到風聲,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說罷,由兩個侍女攙扶著,施施然走向後排的一輛馬車。一邊走,一邊低聲沖著自家侍衛呵斥道:「亮刀子幹什麼?嚇壞了人怎麼辦?趕緊都給我收起來!把壞了的馬車拖回院子里,別在這裡礙事。一群廢物,若不是人家捨命相救,我早就被驚馬拖到水裡邊去了!」
轉身之間,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嫵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裡,均於心中湧起股別樣滋味。那令大夥神魂顛倒的虢國夫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入備用馬車,又慢慢探出頭來,像個長輩般笑著沖秦家兄弟叮囑,「待會兒玩累了,記得到去我的別院來一趟。我那裡新到了一批嶺南糖霜,你們拿幾壇回去,難得你娘親喜歡。是自傢伙計專程送過來的,比外邊買的強許多。」
「多謝夫人!」秦氏兩兄弟拱手致謝。
虢國夫人,慢慢放下車簾。眾侍衛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兩個一眼,將已經恢復正常的兩匹驚馬拴在車隊后,連同馬車一併拖走。待車隊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夥才堪堪緩過一口氣來。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長聲感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處飛么?」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跟王洵幾乎打了個平手的那個外鄉人搖搖頭,大聲吟唱。
這兩句洛神賦引得倒也恰如其分,眾人無不搖頭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磚頭破暈了的高夫子,錯過了一場視覺盛宴,懵懵懂懂從遠處的地上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喊道,「你們站在那邊幹什麼?架打完了么?還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誰這麼缺德,弄了我一腦門子血!」
「哈哈哈哈!」見到他暈暈乎乎地模樣,所有人都大笑了起來。笑罷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將這場架再打下去的動力。
那兩拳砸倒兩匹驚馬的雷姓壯漢跟王洵原本就有些舊交,又不知道今日衝突的起因,見大夥臉色都有些尷尬,便主動向跟王洵戰了個平手的外鄉人搭訕道:「這位兄台可曾在洛陽呆過,那幾式擒拿手雷某看起來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兒什麼關係?」
「雷大哥,理會他做什麼。就是這廝,今天帶人把常樂坊給挑了!」不待對方回應,宇文至衝到近前,揮拳便打。
「你不故意設局欺詐李某。李某還會主動上門招惹與你?!」外鄉人輕輕一揮手,將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邊去畫圈兒,然後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壯漢還禮,「丹丘生乃李某知交。當年在嵩山腳下,曾經承蒙他指點了幾手。」
宇文至還想上前挑釁,卻被王洵單手搭住了肩膀,輕輕一按,立刻無法移動半步。那廂雷姓壯漢聽外鄉人曾經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學藝,愈發動了替雙方說和的念頭,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問道:「丹丘老兒一直挾技自珍,沒想到居然肯傾囊相授!在下雷萬春,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義救孤女,為了一顆雞蛋的酬勞追殺凶賊三千里的大俠雷萬春?」聽壯漢自報家門,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出塵之意的外鄉人悚然動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李白?」雷萬春臉上的驚詫,比對方只多不少,輕輕後退了半步,瞪圓了雙眼驚叫。
「正是在下。所謂斗酒詩百篇,不過朋友的謬讚罷了。比起雷兄當年的義舉,李某隻能算個會寫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搖首自謙。
「哈哈,哈哈,這仗打出樂子來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會交那些主動上門滋事,砸人場子的鼠輩!」雷萬春哈哈大笑,先沖著李白和他身邊的幾個外鄉人團團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買我個薄面,你們兩家先前無論發生了什麼誤會,都一笑了之,如何?」
說罷,不看其餘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著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釁之時,王洵已經覺察出今天的事情有點兒不大對勁兒。隨後聽聞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更覺得這場仗打得蹊蹺。此刻既然有雷萬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剛好借坡下驢?點了點頭,非常大氣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發了話,小弟怎豈有不應之理?只是你幾時來的京師,怎不提前跟兄弟們打個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了再跟兄弟你細說!」雷萬春沖著他歉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滿天下的李青蓮,可願賣我老雷一個薄面?」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不再追殺,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這麼算了。一場誤會而已,誰也別記仇。改日我老雷做東,請大夥去城裡的臨風樓吃酒!」雷萬春笑著總結,「哈哈,看我這記性,臨風樓也是王兄弟名下的產業,大夥去了那裡,肯定不用擔心老雷我付不起賬!」
雷萬春是個有名的江湖豪客,當年在市井遊俠中的影響力,不亞於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間。此刻雖然已經收斂鋒芒許久了,他的面子,大夥卻不能不給。當即笑著答應。秦國模,秦國楨也不是小肚雞腸之輩,雖然今天下午在鬥雞場中吃了點虧,此刻見雙方化敵為友,也就不打算再計較。反而主動沖著腦袋被一磚頭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關切地詢問道:「那外鄉漢子,你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給你請個郎中來!」
「老夫剛才是……」高夫子皺著眉頭回憶,分明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忽然,他一抱腦袋,放聲大叫,「哎呀,老夫剛才居然被一頑童用板磚拍暈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負之流水!哪裡還有面目向人討湯藥錢哉?」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愈發笑了個暢快。笑夠了,李白沖著秦氏兄弟做了一個揖,低聲說道:「剛才多虧了兩位機靈,才使得大夥逃過了一劫。我等無以為謝,這點湯藥錢,還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後發覺有什麼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們兄弟。只要說出今日之事,我們兄弟絕不會賴賬。」秦國楨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幾個外鄉人聽他說永嘉坊三個字,又見他兄弟二人敢作敢當,再聯繫剛才他們兩兄弟跟虢國夫人的對話的情景。知道這二人並非什麼蠻不講理的惡少,因此也斷絕了報復了念頭。笑了笑,紛紛說道:「不敢,不敢。些許小傷,犯不上鬧那麼大動靜!」 當下,雙方互通名姓。那腦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磚頭的中年人姓高,名適,原本是封丘縣尉,因為看不慣上司魚肉百姓憤而辭官,此刻在京師訪友。那提劍追殺宇文至的人喚作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尚未被授予官職,暫時在京師閑住。剩下的幾個外鄉人,一個姓崔,一個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氣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這場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沒多少人看見。若是被傳揚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載史冊」了!」聽聞幾個外鄉人的名姓,王洵心裡暗自吃驚。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見對方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肯與自己相接。
眾人又寒暄了幾句,約定了三日後在臨風樓吃酒的具體時間,然後拱手作別。不待李白等人走遠,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經一起圍住了雷萬春,七嘴八舌地追問:「雷大哥何時來的京師?怎麼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義,若非今天這場糊塗仗,大哥說不定還躲著我等!」
被大夥圍在當中無法脫身,雷萬春只好拱手討饒,「不敢,不敢。幾位兄弟這麼說,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么?我老雷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豈會做出來了京師,卻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情?實在是沒來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職,今天晌午剛住進驛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將別人托我家大人帶的信送過去,差事還沒幹完呢,誰料先在半路碰上有人打架。你們也知道,我老雷不是個安分人,看見有人動武,難免就想多瞅兩眼……」
「好啊。看到我們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幫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著責怪。
「王兄弟跟人單挑,哪輪得上我出手相幫?倒是你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磚頭了!下次記得,往太陽穴上拍。一磚頭把對方拍死,我們借著探望你的機會,也能看看京師大牢是什麼風景!」雷萬春橫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
「這傢伙估計也是一時情急!」王洵將宇文至拉到身邊,防止他再次掃大夥的興。「小張探花也回京師了?真是難得。三日後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當然會來!」雷萬春大咧咧地點頭,「甭看我家大人對別都是冷眼相待,跟幾位兄弟,卻是投緣得很。我今日還有幾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擾各位兄弟了。三日後,咱們臨風樓見!」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陽已經落到了西城牆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點頭放走雷萬春。秦氏兄弟被虢國夫人勒令過府走動,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遠,立刻翻身跳上馬背,「二郎你先忙著,我去鬥雞場里看看,小的們……」
「你給我下來吧!」王洵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趕在宇文至揮動韁繩之前,老鷹捉小雞般將他扯離了馬鞍。「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你到底要蒙我到幾時?!」
王洵力大,宇文至掙扎了幾下徒勞無功,便放棄了抵抗,急頭白臉地喊道:「別,別鬧了。勒得慌!趕緊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真生氣了!」
「認識你這麼多年,我還真沒見過你生氣是什麼樣呢?」王洵臂上又加了一成力氣,將宇文至拎到自己身邊。,冷笑著鬆開手指,然後胳膊一搭,將對方緊緊地摟在腋下。
「下人們都在呢,二哥,你給我留點臉行不?」宇文至無可奈何,低著頭求肯。
「都滾遠點,沒看見我跟宇文公子在商量要事么?一旦走漏了風聲,就唯你等試問!」王洵雙眼圓睜,半真半假地沖著愣在一旁的僕人們命令。宇文家的僕人和王家的僕人都是一起廝混熟了的,知道兩位家主是總角之交,不可能說翻臉就翻臉。因此也不敢懷疑王洵的話,答應一聲,轉眼散了個乾淨。
「行了,下人們都走遠了。這回,你宇文公子該給我個交代了吧。」斥退了兩家的健仆,王洵鬆開宇文至,卻跟對方始終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上,讓其欲溜無門。
「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么?」宇文至四下看了看,發覺今天的確沒人可以救得了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解釋,「咱們常樂坊今天走背運,鎮場子的大將軍……」
「呸!」王洵笑著向地上猛啐,「那李白雖然算不得什麼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但名頭也是響噹噹的。俗話說玉石不會主動碰瓦片兒,為了幾個小錢兒,他就砸了你的場子?你這番話說出來,放眼整個長安,除了我以外,還能騙得了誰?」
「不是,不是趕巧么?人輸錢輸急了眼,誰還在乎這些許名聲!」宇文至支支吾吾,繼續狡辯。猛然見王洵的笑容開始發冷,立刻舉起手來,大聲喊道,「我說,我說,是我沒眼力架,見他們都是外鄉來的土老帽,就命令夥計想辦法敲他們一筆。誰料做事的夥計不仔細……」
「然後你們就被抓了個正著?然後就拒不認錯,準備把人家打趴下了事!」王洵一把揪起宇文至的脖領子,氣急敗壞地數落,「你可真長出息了你。為了贏幾吊買棺材錢,連臉都不要了。怪不得那姓李的說我設局詐賭,我還以為他是信口雌黃呢,原來是你被人當場捉了臟!」
「我,我哪知道他眼神那麼毒。況且,況且他一邊贏著咱們的錢,嘴裡卻一邊嘀嘀咕咕,說這是雕蟲小技,卻令太多人沉迷其中,遺害無窮。我嫌他太囂張了,才想好好給他個教訓!」
「我看最該教訓的人是你!」儘管心裡對宇文至的話還有所懷疑,王洵依舊決定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畢竟沒惹出什麼太大的麻煩來,況且李白這個人名氣雖然響亮,在長安官場上卻不甚吃得開。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犯不著為了區區一個他而跟好朋友鬧得生分。
「我已經被教訓了,你看我被他打的。」從王洵的說話語氣中,宇文至知道自己再一次矇混過關,指指烏青的眼眶,低聲訴苦。
「活該!」王洵有些恨鐵不成鋼,「誰叫你沒有賭品,下套不成,反被捉了現行!今天常樂坊所有損失,都要從你年終的分紅中扣出來。日後那姓高的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所有湯藥錢,也由你自己一個人擔著!休想再讓我跟你一起出,我沒這種滿嘴跑舌頭的兄弟!」
「我,我家四十幾口子,就等著那點兒分紅過年呢!」宇文至一聽大急,立刻跳著腳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