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

  第610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

  王洵是打架場上的老手,剛一過招,就明白在秦家兩兄弟將新的救兵搬來之前,自己背後的同伴和健仆們即便一擁而上,也未必是眼前這伙外鄉人的對手。因此見對方願意單挑,也樂得藉機拖延時間。向後看了看,笑著叮囑:「你等先不要上來,免得讓人說咱們欺負外鄉人!」


  大唐尚武成風,民間曾有「凌煙閣[2]上無一書生!」之說,因此官府對私鬥並不嚴格禁止。只要不鬧出人命來,通常一場架不打完,差役絕不到場。而時近傍晚,曲江池附近遊人稀落,無論時間和地點都是打架的最佳選擇。


  宇文至從小就跟在王洵背後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應一聲,帶領健僕人們在其身後圍成了半個圈子。那廂被稱作高夫子,岑七郎的兩個和一眾外鄉客也非常光棍兒,見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緩緩圍成了另外半個圈子。像兩軍對陣般,與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遙遙相照。


  恰恰有幾伙游曲江歸來的閑人經過,見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圍攏上前,在雙方的外側又加了一層人圈,吶喊助威,喝彩不絕。


  也不怪他們唯恐天下不亂,場中交手的兩個人打得的確精彩。王洵雖然年方十七,身高卻已經長到了八尺[3]上下,力大腿長,出招呼呼生風。那外鄉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卻生得非常勻稱。發覺對手力大招沉,立刻採用了一套避實就虛的戰術。舉手投足之間,飄然出塵,彷彿一頭野鶴在與猛虎周旋,非但絲毫不落下風,反而平添幾分瀟洒。


  這套恰當的戰術為他吸引來更多的喝彩之聲,不明真相的看客們幾乎本能地將讚譽給了動作更養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氣勢被敵手壓過一頭,只好拚命扯開嗓子。結果非但沒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圍給外鄉人的喝彩聲水漲船高。不斷增高的喝彩聲,迅速吸引來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觀戰行列,同時又讓喝彩聲愈發劇烈,甚至壓過了慈恩寺的晚鐘。


  久戰無果,交手雙方額頭上慢慢都見了汗。王洵是因為心中焦急,而與他放對的那個外鄉人,卻是因為年齡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強。隨著幾聲清叱,雙方同時改變戰術。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長的優勢,將身架放開了向前貼,準備採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術克敵制勝。外鄉客則化拳為爪,專攻他的四肢關節,居然使出了江湖人專用的拆關節毒辣招數。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克制,雙掌向對方肩膀上一搭,抬腿便朝小腿脛骨絆去。這下子若是絆倒實處,外鄉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為脫臼在床上趴上幾個月。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居然借著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體騰了起來,避過攻向下盤的一記殺招。然後身隨影走,蝴蝶般圍著王洵轉了半個圈子,揮肘砸向王洵後頸。


  「啊!」周圍的看客們倒吸一口冷氣。這已經不是普通打架鬥毆,而是以命相搏了。膽小的人兩眼一閉,轉身就走。免得過後被官府請去當證人問話,徒惹一身晦氣。膽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圓眼睛,看場中的惡少的外鄉客誰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撲,躲開對方殺招。隨後轉身攻向外鄉人小腹。外鄉人舉掌相迎,包住他的拳頭,一抽一送,居然又將王洵的攻勢化解掉,隨後發起凌厲的反攻。


  這會兒周圍變得清靜了許多,只有沉重的拳腳相撞聲不絕於耳。轉眼間雙方又換了十幾招,王洵抓住對方一個破綻,以腿為鞭,奮力橫掃。外鄉客再度敏捷地躍開,隨即出腳攻向他的膝蓋。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發出「嘭」地一聲巨響。王洵後退,蓄勢,反撲。外鄉客踉蹌數步,無法站穩身形還擊,只好大喝一聲,用肩膀頂了過來。


  如同一頭老虎與一頭豹子相撞,又是一聲悶響,雙方緊緊撞在一處。隨後四隻手臂揮舞,拳頭在對方後背上敲鼓般猛擂。這樣打下去,外鄉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討到什麼便宜。雙方的同伴都不忍讓自己人受傷,大喊一聲,紛紛上前。圍觀者當中也有數個人越眾而出,試圖將抱在一起的雙方分開,免得兩敗俱傷。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圖。見對面外鄉客來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對手,把牙一咬,從地上撿了塊磚頭,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四十上下的什麼高夫子拍將過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腦門上吃了一磚頭,仰頭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其他看熱鬧的人立刻一片大亂,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緊跟在高夫子之後的那個外鄉客便是被稱作岑七郎的,見高夫子滿臉是血,以為他真的已經被一磚頭拍死。氣得怒吼一聲,從腰間拔出寶劍,對著宇文至分心便刺。


  大唐讀書人在腰間佩把寶劍乃是時尚。通常劍刃都懶得開,以免不小心割傷自己。但岑七郎的寶劍肯定不在此列,剛出鞘,立刻帶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橫行無忌,卻從沒真正殺過人。看到對手情急拚命,嚇得慘叫一聲,拔腿便逃。


  「哪裡走!」岑七郎怎肯放過這個殺害自己朋友的「真兇」,提著寶劍隨後便追。也活該宇文至倒霉,才奔出十幾步,迎面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數輛包著白銅的馬車沖著他直挺挺的撞了過來。


  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從第一輛馬車的拉車轅馬脊背上躍了過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來不及收攏身形,也是猛然雙腿用力,蒼鷹般從同一匹馬背上疾掠而過。


  也就是對方為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稱,身材卻比較低矮的室韋馬,才讓他們兩個逃過了一劫。若是換了軍中的突厥馬或者契丹馬,宇文至和追殺他的岑七郎兩個非被轅馬撞殘廢了不可。但是,他們兩個算是逃離了生天,一向在豪門裡邊養尊處優的轅馬們卻不曾受過如此驚嚇,只聽車隊中間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有兩匹轅馬居然不管前後隊伍中的趕車者如何呵斥,衝下大路,拖著馬車,直奔附近的寬闊地而去。


  「啊——」驚馬所拉的車廂內,有一個女人發出凄厲的尖叫。那馬車卻片刻不停,車轅在路邊的石塊上碰出一串串火星。


  「壞了!」聽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間清醒。他也算大戶人家的後輩,雖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熏陶畢竟還在。對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車駕等級摸得門清。白銅裝潢外觀的馬車,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幾年,皇帝陛下厲行節儉的時候,馬車裡邊坐著一位公主,也極有可能。 八兩馬車,清一色的白銅裝潢,清一色的室韋棗紅小馬。馬車裡無論坐得是誰,若是今天被傷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他顧不上再應付岑七郎的追殺,拔腿便向馬車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變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闖下了大禍,丟下寶劍,跟在宇文至身後縱身緊追。


  兩條腿的人怎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驚馬,眼看著白銅馬車就要被驚馬拉著撞上路邊人家的青磚牆,車裡邊女人的尖叫聲都變了調子,時斷時續。宇文至兩眼一閉,渾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給自己攬這個差事?本以為可以藉機討好某個人,給自己尋個出路,日後重振宇文家門楣。誰料想出路沒等看見,鬼門關倒是近在眼前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眼睛一閉的瞬間,馬車前又撲過兩個身影。一個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滾得滿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個彪形大漢,比王洵居然還高了半頭,粗了兩號。二人幾乎是同時撲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隨即,王洵身體陡然下沉,徑直撲向車轅。那大漢則猛然發出一聲了怒喝,「著!」。缽盂大的拳頭當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驚馬的脖頸。


  「唏溜溜!」兩匹驚馬中的一匹又是一聲慘叫,疼得渾身抽搐,軟軟地跪了下去。緊跟著,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漢打倒。搶在馬車翻到之前,王洵雙臂抱住車轅,順著馬車的趨勢追了幾步,用力按下車閘。「吁!」他大聲呼喝,雙眼瞪得幾乎濺出血來。那馬車帶著他又前沖了數步,堪堪在車廂與牆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勢。


  這幾天兔起鶻落,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周圍來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嚇呆了,張開嘴巴,連喝彩都全然忘記。倒是後續馬車上的僕從反應得足夠快,紛紛跳下車來,拔刀將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圍在了中央。只待車廂里的女子說句話,就立刻將眾人碎屍萬段。


  氣還沒等喘均勻,身為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個多時辰前,他還嘲笑說京師里的官員多如牛毛,隨便在哪裡發生一次火災就可以燒死二十幾個將軍。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隨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個郡主來。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輩,這場禍當然也不算大。可現在,他所謂的王小侯爺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負幾個尋常百姓不在話下,憑什麼去招惹這車身通體白銅裝潢的郡主大人?

  「老雷,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打開車廂,看夫人傷到沒有?」關鍵時刻,刀叢后響起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王洵聞聲轉頭,看見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聯袂而來,背後還跟著二十幾個精悍的家將。


  那被喚作老雷的,便是剛才與王洵合力制住驚馬的彪形大漢。聽了秦氏兩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馬車旁邊,衝車廂里抱了抱拳,非常客氣地說道:「裡邊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傷?雷某剛才急著拉住驚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還請夫人原諒則個!」


  「嗯,沒,剛才,剛才多謝壯士援手!」車廂里先是傳來一聲嬌喘,緊接著傳出來女主人慵懶的聲音。雖然還帶著幾分驚惶意味,卻婉轉嫵媚,讓距離車廂最近的老雷頭皮猛然一緊,手和腳登時沒有了合適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嚇了一跳。瞪圓了兩隻眼睛細看,天,這哪裡是白銅裝潢的馬車?!!那車廂和車轅,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銀。八輛馬車,清一色雙馬拉載,白銀包體。整個長安城敢用這麼大排場招搖過市,並且被稱為夫人的,恐怕不會超過三位。而這三位當中隨便一個被碰掉跟汗毛,大夥恐怕都得在監牢里過下半輩子!


  想到這兒,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趕緊上前數步,親手拉住已經變了形的車門,「夫人小心,車門壞了,我幫您拉開。您換一輛後邊的馬車吧,這輛車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內,肯定賠您一輛新的來!」


  「哼!」車廂里的女人鼻孔里發出一聲嬌哼,明顯對王洵提出的條件非常不滿。


  「是虢國夫人嗎?秦氏國模,國楨兄弟,和幾個朋友在此嬉鬧,沒想到會驚擾了夫人的車駕。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讓夫人在路上耽擱,改日我等定當上門請罪!」還是秦家兩兄弟見多識廣,清了清嗓子,上前朗聲致禮。


  雖然已經到了天寶年間,胡國公秦叔寶的字型大小還是能派上些用場。車廂裡邊的女人輕輕笑了笑,柔聲回應道:「原來是國模和國楨啊。怪不得我聽聲音這麼熟悉。說什麼上門請罪的話來?誰家孩子還沒當街打過幾場架?嗯,這車廂怎麼了,真的撞扁了么?外邊的那兩位壯士,麻煩你們再用點兒力!」


  「謹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點力氣,就將變了形的車門扯了下來。怕驚擾到車中女眷,他趕緊後退半步,側開面孔。


  這番彬彬有禮的動作,惹得虢國夫人吃吃而笑。笑夠了,先有一個綠衣少女從車廂中國跳出,彎下腰去,緩緩在車廂口撲下一塊猩紅色地氈。那少女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上下,身材卻玲瓏有致。屈膝彎腰之際,前後都凸出兩道圓潤的弧線。她的動作很慢,也極為優雅,白皙的手臂一抬一放,五根春蔥般的手指與猩紅色地氈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卻塗著一抹另類的嫣紅,被夕陽一照,登時勾走了無數視線。


  王洵親生父母早喪,庶母雲姨雖然按照大戶人家的慣例早早地就給他安排了通房丫頭,但關係畢竟隔了一層,不能像親生母親一樣過問他的私生活。因此他雖然是個紈絝的頭,在男女之事方面卻比同齡人生澀許多。此刻突然見到了一個衣衫幾乎半透明狀態的絕代佳人,只覺得嘴唇發乾,嗓子發緊,肚子里有股邪火一點點往上涌。再看宇文至,眼睛里哪還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女的所有動作,彷彿稍一轉頭,妖媚少女就會變作蝴蝶飛走了般。


  「啪!」馬車前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響。眾人都是一愣,靈台瞬間恢復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見一隻鑲了無數珍珠美玉的皮製小屐落在了車廂口的紅色地氈之上,緊跟著,又被放下了一隻。車簾微動,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樣嫵媚的妙齡少女,彎腰將一雙小屐在車廂口擺好,然後低聲說道:「夫人,地氈鋪好了。請夫人移步!」


  「外邊的陽光還那麼毒么?」在兩個美艷小婢的襯托下,車廂裡邊的聲音愈發充滿誘惑。儘管覺得有些失禮,宇文至和那些外鄉客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將目光探過去。只見五點豆蔻般的紅色慢慢從車廂口探出來,探出來,點燃空氣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圓潤的腳踝,筆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沒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僅僅覆著一層寶藍色的天竺紗!天啊,宇文至的腦袋嗡了一聲,頃刻間,外邊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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