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9)
第589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9)
「你的長子將繼承你的官職。其他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我派人將他們養大。男的在我帳下聽用,女兒我親自送她出嫁!」看見救命恩人馬上就要離世,被大夥圍在中間的李世民好像也動了真感情,俯下身,大聲喊道。
「謝,謝……」鮑守信喃喃回應。眼睛卻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淚,跟著俯下身來,「守信,秦王乃重諾之人。他答應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來,弟兄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家人!」
「老鮑,再堅持一會兒。葯馬上就來了!」
「老鮑,不準死。你兒子還沒成親呢!」
眾將領看出鮑守信已經油盡燈枯,圍攏上前,大聲嚷嚷。這些年,生離死別已經見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幾乎都已經麻木,輕易不會因為死亡而落淚。但如今好日子已經來了,沒想到卻又要送別一名親兄弟,任誰不心如刀割?
鮑守信笑了笑,滿臉欣慰。他嘴裡已經沒血可冒,呼吸聲也越來越輕微,「教,教頭!我,我沒想到,咱,咱們還能從,從巨鹿澤里走,走出來!」
「提這些幹什麼。你好好休息,葯馬上就送來!」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鮑守信已經發涼的手掌。「葯馬上就來,你,你再堅持一下!」
「老鮑,你個沒出息的,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鮑守信的另外一隻胳膊,彷彿試圖將他從牛頭馬面那裡扯回。
鮑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淚,臉上卻帶著幾分滿足與歡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說罷,頭向旁邊一歪,就此長眠不醒。
感覺到手掌間的溫度越來越涼,程名振伸出另外一隻手,默默擦去鮑守信臉上的血漬。他不想再說什麼了,所有的話,此刻都已經多餘,鮑守信臨死之前,已經表達得清清楚楚。他滿足於今天的安寧日子,為此而了無遺憾。
從生到死,哪怕最後穿著五品將軍的錦袍,本質上,鮑守信依舊是個草民。他的人生沒有什麼太高目標,什麼「封侯拜將」,「馬上奪取不世功名」,這些話只會在喝醉時當笑話說一說,酒醒后從不把它當真。他生於平庸,也甘於平庸。能一頓飯吃兩個豬蹄就覺得無比的幸福,能看著自家的土地上禾苗茁壯成長就覺得無比的滿足。當安寧生活被人毀掉之後,他不得不拿起刀來,憤而反抗。但當亂世結束后,他最希望的選擇卻不是追隨英雄問鼎逐鹿,而是回到老婆孩子身邊,繼續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洺州營上下,十有八九都是鮑守信這類人。中原大地上,有無數生活著鮑守信。他們狡猾,貪婪,懶惰,吝嗇,但他們內心深處,卻從沒失去過作為人類的善良本性。在志向高遠者眼裡,他們目光短淺得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藥。但是,他們卻可以為了心中的微薄夢想,付出自己所有。
「走吧,把黃牙鮑抬回軍營去!」不知道是誰低聲提了一句,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王二毛上前,彎腰抬起了擔架的一頭。張瑾俯身,抬起了另外一頭。程名振舉起火把,王飛笑著用白葛蓋住鮑守信的身體。大夥沒有徵求在場權位最高者秦王的意見,秦王李世民也沒有表達任何不滿。只是看了眼尉遲敬德,默默地跟在了擔架之後。
像鮑守信這樣的五品芝麻綠豆,李世民隨手都可以扶持起一打。但今天看著一個五品芝麻綠豆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裡卻深深地感到震撼。大丈夫惟願馬革裹屍而還,幾乎從記事兒開始起,李世民心臟里就澎湃著一腔英雄之血。他絲毫不畏懼死亡,也不厭倦鼓角之聲。無論是在兩軍陣前還是於另外一個戰場,他都會選擇勇往直前,哪怕最後功虧一簣自刎烏江,也不甘此生平庸。
然而,鮑守信的死,卻讓他看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與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以及這麼多年所見所聞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妻兒都在洺州營後方的話,鮑守信會不會真的向敵人投降,李世民對此毫無把握。他覺得,對方十有八九會那樣做。因為在鮑守信這種人眼裡,自己這個秦王恐怕不值他去死,甚至程名振也不值得他以性命相報。他活著,不為什麼大義,天命。也沒什麼追求,僅僅是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活得開心些,少受一些傷害而已。
如此而已!
卑微如草,庸碌如草,哪怕長得像小樹一樣高矮,身體內部,依舊懷著草芥的心思。這種人不堪大用,也擔負不起太多重託。然而,正是一個又一個鮑守信,托起了整個中原!
想到這兒,李世民看向洺州將士的目光越發柔和起來。他終於有點理解程名振的選擇了。今後不會再嫉恨,即便沒有鮑守信捨命相救這一層關係,也不會嫉恨。
從洺州營歸來,李世民立刻擂鼓聚將,命令大夥準備迎戰竇建德。
他相信程名振的判斷,竇建德志向高遠,王世充鼠目寸光。唐軍繼續圍攻洛陽的話,背後肯定會受到竇建德的襲擊。而唐軍掉過頭去迎戰竇建德,王世充卻未必肯出城牽制。待竇建德被擊敗退回河南,洛陽則真正變成了孤城一座。若扁若圓,任大唐揉捏。
此外,據程名振等人所言,竇家軍在老巢是虎,在外為蟲。如今竇家軍已經離開老巢數百里,大唐恰好可以一戰而敗之。
「據斥候回報,竇家軍的前部三萬人已經進入了虎牢關!」長孫無忌有點擔心此戰的前景,指了指輿圖,低聲勸阻。
「誰人領兵?」李世民剛剛返回,還不清楚這個變化,皺了下眉頭,低聲詢問。
「一個叫殷秋,一個叫石瓚,俱是竇家軍中數一數二的大將!」長孫無忌想了想,迅速給出答案。「王世充的守將這回被嚇怕了,居然直接把二人迎進了關內。根本不懷疑竇建德會不會趁機奪了他的虎牢!」
「不會!竇建德素來分得清緩急!」站在一旁的杜如晦笑著開口。在此之前,他一直主張唐軍放棄洛陽,優先對付竇建德。但苦於人微言輕,建議得不到重視。如今秦王殿下終於改變了主意,他當然要儘力幫對方下定決心。
「克明這麼有把握?」長孫無忌回頭看了杜如晦一眼,叫著對方的表字問道。
「從竇建德平素行事風格上可以判斷!」雖然沒親耳聽到程名振對竇建德的性格、能力分析,杜如晦推斷出來的結果卻和真實情況相差無幾,「此人眼高手低,凡是涉及到名分的事情,肯定要做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樣。逆鄭覆亡在即,竇建德領軍來救,搏得是個「義」字。若是他趁機佔了虎牢關,則為落井下石,先前好不容易樹立起了的「急公好義」形象就轟然而倒了!」
「可敵軍有三萬之眾,又躲在高牆之後。我軍貿然撲過去,虎牢關遲遲無法攻下,竇建德又率領主力趕來的話,豈不是陷入腹背受敵之困境?」秦王記室參軍房玄齡素來謹慎,見長孫無忌無法將杜如晦問倒,笑著從旁邊插了一句。
「石瓚、殷秋都不是竇建德的嫡系。」杜如晦略作沉吟,非常自信地回答。「如果能借咱們的手將其實力削弱幾分的話,估計竇建德會樂見其成。而石、殷二人,何嘗又不對竇建德小心提防?畢竟像宋正本這樣的心腹重臣,一言不合,竇建德說殺就給殺了。若是手中無兵,誰能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宋正本?」
「的確如此!」李世民站起身,雙手撐住帥案說道,「克明雖然昨夜沒跟在孤身邊,卻好像把孤跟程名振的對話全部聽在了耳朵里一般。程、王兩位將軍也是這麼說的。所以孤才下定了決心。你以後就跟在孤身邊吧。孤猶豫不決時,幫孤拿拿主意。無忌,你立刻去做準備。咱們不能再猶豫了,耽擱越久,形勢對敵軍越有利。今天中午孤就帶領飛虎軍先出發,剩下的兵馬全交給你。隨後慢慢跟過來!」 「諾!」見李世民已經做出了決斷,長孫無忌立刻上前接令。轉身離開的瞬間,又不無擔心地問道,「飛虎軍只有三千人,主公不覺得少了些么?豹捷軍也訓練一段時間了,不如將他們一起帶上!」
「三千飛虎軍已經足矣。昔日虎賁鐵騎能以五千破二十萬。孤本領再不如羅藝,三千對三萬也當能拿得下來!」李世民搖搖頭,滿臉驕傲。
這番話聽在侯君集耳朵里,立刻就像點了一把火。上前數步,他躬身施禮,「主公放心,飛虎軍絕不會丟大唐的臉!」
「孤磨劍數年,等的就是今天!」李世民從帥案后快步走出來,雙手托起侯君集的胳膊。「咱們只帶三千人去挑戰,石、殷二將只要還長著臉,就不會龜縮在關內不出。三千人破其三萬,竇建德後續雖然還有十七八萬眾,也必將被嚇得舉步不前!你下去點兵,告訴弟兄們,能否破賊,就在此一戰。」
「諾!」侯君集渾身上下被熱血燒得通紅,點了點頭,大步出帳。
目送著他離開,秦王李世民回頭看了看尉遲恭,「敬德,手上的傷妨事么,能否隨我出征!」
「這種長臉的事,怎能落下末將!」尉遲敬德笑了笑,大聲回答。
「叔寶兄,咬金兄,可願隨孤去罵陣?」李世民將目光轉向秦瓊和程知節,繼續問道。
「唯殿下馬首是瞻!」秦叔寶和程知節笑了笑,拱手回應。
當下,四人取了披掛兵器,帶領三千飛虎軍,緩緩向虎牢關奔來。一日半光景,太陽又往西沉,虎牢關巍峨的雄姿出現在了視野內。早春的斜陽下,這座擁有千年歷史,親眼目睹了上百場惡戰的雄關顯得分為蒼涼。青灰色的城磚,黑紅色的敵樓,一桿桿長槊在城頭上筆直地刺向湛藍色的天空,再配上一陣陣戰鼓,一聲聲號角,未戰,已經令人汗毛根根豎立。
飛虎軍是清一色的騎兵,根本不具備攻城能力。李世民命令侯君集將飛虎軍停在距離虎牢關五里之外,帶領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三人緩緩上前。守關的將領看不清來者的身份,派遣二十幾名斥候出來試探。李世民策馬迎了上去,左首尉遲敬德,右首秦叔寶,背後護著個程咬金。三下五除二,將二十幾名斥候殺了個乾乾淨淨。
用長槊挑起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他沖著關牆上目瞪口呆的敵軍喊道:「告訴守城的,李世民親自來拜會他了。只帶了三千騎兵!他若是個男人,便出城一戰。若沒膽子的話,就儘早滾回河北去吧,別再這裡跟著瞎摻和。幫不上王世充的忙,反而白白消耗糧食!」
就在四人於城外耀武揚威,追殺斥候之時,石瓚和殷秋兩人已經聞訊趕到。聽李世民罵得惡毒,怒不可遏,立刻點齊了兵馬,準備讓其認識一下天高地厚。石瓚麾下參軍張說是竇建德從宇文化及手下掠來的,素負智者之名。見兩位主將怒髮衝冠,趕緊上前拉住石瓚的馬頭,低聲勸道:「將軍且聽我一句話。那李世民既然能為一方統帥,肯定不是個魯莽之輩。他今日只帶了三名侍衛前來挑戰,想必早已在城外設下了陷阱!」
對於這些舊隋來的降官,石瓚素來瞧之不起。如果這種沒骨頭的傢伙真像竇建德說得那樣有本事,楊廣和宇文化及就不會死了。當即,他豎起眼睛,低聲喝道:「如此說來,石某就是魯莽之輩嘍!讓開,否則休怪石某對你不客氣!」
張說的臉色立刻漲得黑紫,訕訕鬆開手,退到一旁。殷秋將軍比石瓚圓熟些,不想得罪張說背後的竇建德,笑了笑,低聲建議道:「張參軍也是出於一番好心。但李世民欺人太甚,不給他些教訓,恐怕會墜了我軍士氣。這樣吧,他帶來三將在外挑戰,咱們也派四名好手出去。先試試他的斤兩,再做定奪!」
「剛才那些斥候……」石瓚皺了下眉頭,氣哼哼地說道。
「城外那幾人至少都是個將軍,普通斥候當然不是他們的對手!」笑了笑,殷秋低聲解釋。然後轉過身,從軍中點出自己的兩名心腹猛將,「殷蛟,方苞,你們兩個去。給我至少割一個首級回來!」
「您稍等!」被點到的兩名勇將自信滿滿,打馬衝出了城門。
石瓚見狀,亦從麾下點出兩名勇將,一人叫做石樂,一人叫做魯秋明,俱是一等一的身手,跟在殷蛟和方苞兩個身後,迎戰李世民。
李世民自小練武,身手遠非一般人可比。前幾日之所以被單雄信追得雁不下蛋,一則是由於事發突然,手邊沒有合適兵刃。二來是因為他珍惜性命,既然看出自己不是單雄信對手,決不跟犯傻與對方硬拼。可今天卻不同於當日。那晚他身邊只有一個尉遲敬德,還遲遲追不上來。今天他身邊卻湊齊了秦、程、尉遲這當世三大高手,豈肯再行避讓。見到敵人只派遣四將出來迎戰,立刻冷笑一聲,策馬沖了上去。秦叔寶和尉遲敬德一左一右,緊緊護住李世民兩翼。程知節單手拖著長槊,笑呵呵地跟在最後,左顧右盼,彷彿逛街般輕鬆愜意。
登時,虎牢關前,鼓聲如雷。殷蛟、方苞、石樂、魯秋明四人並肩衝上。「來得好!」李世民大喝一聲,長槊宛如蛟龍般抖出,晃歪殷蛟手中兵器,順勢向左一撥。三尺槊鋒如切瓜般切斷了敵將哽嗓,血噴如瀑。
一招都沒走完,殷蛟的屍體已經從馬背上墜了下去。剩餘三將不由自主楞了一下。兩軍陣前,豈容分神,秦叔寶一槊刺來,直奔方苞小腹。一拉一送,將方苞挑在了槊尖上,看都不看,遠遠向城門口甩去。
尉遲敬德武藝不如秦叔寶嫻熟,但勝在年青力壯。跟石樂交了兩招,二馬錯鐙之際,抽鞭便砸。只能噗地一聲,紅白飛濺。竇家軍中排得上號的好手石樂腦袋被抽飛了半個,身體兀自在戰馬上左搖右晃,張牙舞爪。
在場之中,程知節最為輕鬆。根本沒往第一排湊和,趁敵將注意力全被李世民吸引了過去之際,將長槊掛在馬鞍下,彎弓搭箭。一箭獵魯秋明於馬下。
鼓聲像被人掐住了般,噶然而止。
雄關之上,無數人長大嘴巴,遍體生寒。四將,每人一個照面,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如果那槊、那鞭、那箭沖自己而來,還有機會活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