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8)
第588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8)
「雄將軍?」程名振和王二毛俱是一愣,雙雙上前,將李世民護了個密不透風,然後悄悄向背後擺手,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殿下,快上馬!」
「什麼?」李世民沒有聽清楚,大聲問道。話音落下,立刻意識到麻煩來了,迅速向後跑了幾步,伸手去拉坐騎韁繩。
幾乎與此同時,黃牙鮑身後的幾名「斥候」也動了。當前一人猛然提速,戰馬斜沿著山坡沖將過來。程名振和王二毛手中沒有長兵器,揮舞著橫刀雙雙撲上。對方手中長槊左右一撥,來了個「野馬分鬃」,登時將二人撥成了滾地葫蘆。
「教頭!」被綁在馬鞍上的黃牙鮑厲聲長呼。把心一橫,雙腿用力,拿身體為武器,擋在了持槊者的戰馬前。
「滾!」刺客嗓子里發出一聲怒喝。長槊橫掃,如鞭子般抽在黃牙鮑背上,將其從馬鞍上抽下來,柴捆一樣飛到了空中。
「秦王殿下快走。尉遲將軍護駕!」眼看著黃牙鮑在空中大口吐血,程名振雙目俱裂。不顧自家安危,扯開嗓子大喊。
事發突然,尉遲敬德也來不及反應。雙手將李世民送上坐騎,揮著單鞭上前搏命。幾名親王府親衛個個奮不顧身,跟在尉遲敬德身後並肩而上。持槊刺客大聲斷喝,「來得好!」,先一槊逼得尉遲敬德翻身跌倒,再一槊將跟上來的一名親衛高高挑起,直奔李世民砸去。
匆忙之中,李世民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完全靠著平素作戰養成的本能撥了下坐騎,將屬下的屍體躲開。那持槊刺客也不管尉遲敬德、程名振、王二毛幾個的死活,策馬直取李世民。
剩下的幾名秦王府衛士捨命來救,奈何武藝與刺客相差太遠。數息之間,紛紛做了槊下亡魂。「秦王殿下快走,去洺州軍兵營里!」程名振從地上爬起來,抓起塊石頭,沖著刺客背後砸去。那刺客根本不回頭,單手持槊,另外一隻手拔出鐵鐧,向後隨意一撥,便將石塊撥離了方向,翻滾著落地。
這武藝,比起秦叔寶也絲毫不遜色了。李世民自知不是對手,撥馬便逃。洺州軍的營盤就在丘陵下,與此處不過兩里之遙。只要他在被「刺客」追上之前逃入軍營,便可以安然無恙。
事先審問過俘虜,那「刺客」也清楚今夜行動的關鍵所在。不理會自己的屬下和其餘眾人,斜向拉個條直線,封堵李世民前往軍營的去路。他所處位置在李世民之下,斜著又跑了個順坡,轉眼間,已經幾乎與李世民並轡。李世民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撥轉坐騎,掉頭逃竄。這下,可以暫時不與刺客拚命了,距離軍營卻越來越遠。
「嗚——嗚嗚——」山腳下,程名振的衛士也發覺了情況不對,吹響了報警號角。數息間,營盤內有嘹亮的號角聲回應。燈球、火把亮成海洋,所有士卒都在最短時間做出了反應,貫甲上馬,列隊聚集。
兩名主將都被秦王叫到遠處商議軍務,營中只有王飛、張瑾當值。二人不知道山頭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只能將隊伍拉出來,迅速向山頭迫近。「救我!」李世民急得兩眼冒火,沖著軍營方向大聲求救。混亂的人喊馬嘶聲中,他的求救聲孱若蚊蚋,根本不可能被人聽見。
「小秦王,拿命來吧!」轉眼間,持槊刺客又追了上來。槊鋒在李世民背後來回畫影。眼看著就要將他當場格殺,斜刺里突然飛來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後心。
「叮!」后心上的鑌鐵甲被砸出一粒火花,震得持槊者在馬上微微一顫。策馬追來的程名振再度張弓搭箭,接二連三向刺客射來。
騎弓的殺傷距離很短,對方又穿了鐵甲,羽箭根本無法構成致命威脅。但這一串亂箭也令刺客手忙腳亂,又要保護自己,又要照顧坐騎,轉眼間又被李世民甩開三個馬身。
「嗚嗚嗚嗚!」王二毛終於與洺州營護衛匯合到了一起,不顧自己的傷勢,用號角送出了正確命令。王飛和張瑾兩個接到命令,立刻調兵遣將,分頭朝刺客包抄過來。
眼看著逆轉乾坤的關鍵時機就要錯過,持槊的刺客也豁出了性命。不再理會程名振的騷擾,拼著硬挨幾箭,也要把李世民刺於馬下。說時遲,那時快,之見他的坐騎快如閃電,載著主人游龍般沖著李世民撲去。長槊刺破夜幕,隱隱帶起一陣腥風。眼看著蛇信般的槊鋒就要咬上李世民的後背,斜刺里猛然又閃過一道烏光。尉遲敬德空手騎著烏騅馬,插到了李世民與刺客之間,一把推歪了槊鋒。
「找死!」刺客惱羞成怒。調轉槊鋒,直抹尉遲敬德哽嗓。尉遲敬德迅速一歪頭,讓開對方必殺一擊。雙手順勢一搭一攪,握住了眼前的槊桿。然後雙腿雙手同時用力。
他胯下的烏騅乃萬里挑一的名駒,感覺到主人的心思,立刻加速向斜前方一躍。借著這一躍的慣性,尉遲敬德握住槊桿,奮力猛奪。只聽「嗡」的一聲,毒蟒般的長槊顫抖呻吟,脫離了主人的掌握,被尉遲敬德硬生生搶到了手裡。
「啊!」先前還準備將尉遲敬德的屍體挑上半空的刺客來不及做出反應,長槊脫手。尉遲敬德手握長槊前半段,單臂奮力一掄,將長槊輪得如鞭子般,帶著風沖著刺客砸去。
那刺客能無聲無息地突破洺州營的斥候,殺到李世民眼皮底下,自然也不是個庸手。之所以兵器被奪,一方面是力氣不如對方,另外一方面卻是受了輕敵之累。見尉遲敬德揮槊砸向自己,立刻雙手舉起鐵鐧。「噹啷!」隨著一聲劇烈金鐵交鳴,尉遲敬德策馬前沖了數步。刺客的坐騎緩緩放慢,然後慢慢站穩,揚起頭來,厲聲嘶鳴,「唏——嗷——」
「來將通名!」尉遲敬德撥轉烏騅,持槊指點怒不可遏的刺客。「大鄭將軍單雄信,黑大個,好力氣。莫非你就是劉武周麾下尉遲恭?!」刺客功虧一簣,卻不失風度,單手提鐧,沖尉遲敬德遙遙致意。
說話間,程名振和王二毛帶著親兵趕到,繞過交手兩人,將秦王團團護在中央。尉遲敬德見李世民的安全已經有了保障,笑了笑,大聲道:「功敗垂成,你還是不要無謂送死吧!兩軍陣前,咱們再分勝負不遲!」
眼看著遠處的火把越追越近,單雄信知道自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笑了笑,沖著眾人大方的拱手,「原想認識一下秦王,卻沒料到能結識這麼多英雄。今晚,單某也算來得值了。諸位,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將戰馬一撥,轉身便走。王飛和張瑾領軍趕來,一時不明所以,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面前跑了過去。
「截下他!」到了這會兒,秦王李世民終於緩過了神來,指著單雄信的背影,大聲咆哮。「截下他,給鮑兄弟報仇。他是王世充麾下第一悍將,殺之,可砍掉王世充一臂!」
「來不及了!」尉遲敬德苦笑,丟下奪來長槊,兩手一翻,血水順著手掌的邊緣淅淅瀝瀝而下。
「敬德,你受傷了。來人,快請軍醫!」見尉遲敬德兩手冒血,李世民顧不上再派人追殺單雄信,衝上前,一把攙扶住心腹愛將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傷而已!」尉遲敬德笑了笑,輕輕搖頭,「隨便包包就行了,別亂了軍心。天色太暗,敵將武藝甚高。不宜追殺!」 「依你!」李世民略作猶豫,點頭接受了尉遲敬德的建議。剛才單雄信行刺自己時,前後有二十餘名侍衛上前阻攔,都被單雄信一一戳死在馬下。追殺這種絕世猛將,派的人手少了,等於白白送死。調動了太多的士卒,洺州營的指揮體系就要被完全打亂,萬一單雄信在附近還埋伏了兵馬的話,人數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營就要面臨危險了。所以,還不如不追,放單雄信自由離去。等日後戰場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債討還回來。
「剛才,若非程將軍放箭干擾,末將也奪不下單雄信的長槊。」尉遲敬德想了想,繼續出言提醒。
前後不過兩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經從震驚、惱怒中恢復到了常態。點點頭,笑著衝程名振等人抱拳,「孤這條命,是尉遲將軍和程兄弟一塊兒救下的。大恩不言謝,日後程將軍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儘管開口!」
「殿下折殺末將了!」程名振趕緊上前幾步,長揖及地,「殿下不計較保護不周之罪,已經令我等汗顏。『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來就不該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閃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輕輕搖頭。「沒想到王世充麾下還有如此智勇雙全的猛將,簡直殺了孤一個措手不及。弟兄們的傷亡如何,軍中可有足夠的醫藥?」
「還沒來得及清點!」程名振又施了一禮,如實回稟。「西南側外圍的斥候估計全軍覆沒了,末將的親兵剛才與單雄信的部屬混戰在一起,損失也很慘重!」
說話間,王飛和張瑾等人已經陸續趕到,一邊找來隨軍郎中救治受傷的己方將士,一邊調遣兵馬四下搜索,以免還有更多的刺客隱藏在附近。大夥吵吵嚷嚷折騰了好一陣兒,才重新確認了周圍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殺,全是一刀奪命。將軍的親衛隊戰死二十一人,還有九人重傷,十四人挂彩!秦王殿下那邊,侍衛戰死六個,重傷十五人!」張瑾上前衝程名振施禮,帶著幾分悲憤彙報。
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光景,居然有這麼人喪命。聽到彙報,無論李世民還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敵軍留下活口了么?」「鮑守信呢?他傷得如何?」猶豫之後,二人幾乎同時開口。然後互相看了看,又同時閉上了嘴巴。
「稟秦王,敵軍都是死士。沒來得及撤走的全自殺了!」張瑾拱了下手,紅著眼睛回應。然後將面孔轉向程名振,「鮑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儘力救治,可血一直從嘴裡往外冒。將軍,將軍如果有空,盡量,盡量抽出時間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來有些惱火鮑守信不尊軍令,導致秦王遇襲。聽完張瑾的彙報,心裡登時湧起一股悲涼,點點頭,沉聲回應:「我這就過去吧。軍中可還有老山蔘,馬上全找來給鮑將軍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速插了一句,舉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後。憑著多年曆練出來的經驗,他能看得出來,鮑守信在洺州營中享有一定威望。雖然此人犯下了給敵將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經快死了,沒必要再追究下去,進而失去整個洺州營的擁戴。
士卒們迅速讓開一條通道,將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臨時搭起的醫館前。只見三、四個郎中打扮的人,圍著鮑守信一個人忙忙碌碌。金針、白葛、紅葯等能用的東西全招呼上了,卻依舊無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鮮血從鮑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見到此景,尉遲敬德忍不住輕輕搖頭。當時別人忙著保護秦王,沒看清楚,鮑守信飛身擋在單雄信面前的場景卻是他親眼所見。以單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鮑守信的五腹六臟抽得粉碎,雖然眼下隔著鎧甲和肌膚看不出傷來,但縱使華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聽到周圍嘈雜的腳步聲,一直苦苦堅持的鮑守信緩緩睜開了眼睛。嘴巴張了張,半個字都沒等說清楚,一口鮮血又急噴而出。
「鮑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鮑守信的肩膀,「你什麼都不要說,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敵將太強,來得又太突然!」
鮑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紅的牙齒。「我,我……」他用力喘息著,兩眼中寫滿了不甘。又吐出幾口血后,終於緩過了一絲生氣,「我,我,故,故意,讓,讓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報,報警!」
一瞬間,大夥全都明白了鮑守信的苦衷,滿臉肅然。敵軍趁著夜色摸了過來,下手乾淨利落。作為斥候統領,能及時給主將示警,比他個人榮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寧願被對方生擒活捉,裝作一幅老實配合的模樣。就是為了麻痹敵軍,以便尋找機會,及時給自己人提個醒。
否則,即便他當場戰死了。解決掉外圍斥候之後,單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藥,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發動突然一擊。那樣的話,後果更不堪設想。
「你做得很好。別多說了。我已經派人去取老山蔘。當年羅成的傷比這還重,不一樣被治好了么?」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強忍住眼中的淚,低聲安慰。
「是啊,如果軍中老山蔘不夠,孤立刻派人回主營去取!你好好養傷,破了洛陽后,孤將單雄信抓來,讓你親手結果了他!」李世民也湊上前,笑著表態。
他天賦英姿,心思遠比常人敏銳。將今夜的事情前後在心裡匆匆一過,就明白若非鮑姓斥候處置得當,自己十有八九已經死在了單雄信手裡。這份大恩他不能不還,如果鮑姓斥候能挺過眼前這關的話,日後只要自己活著一天,就要保證此人一天富貴。
「謝,謝……」鮑守信喘息著,勉強向李世民擠出一絲笑容。他之所以儘力堅持,爭取能見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後一面,為的不是報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個事情解釋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誤會。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間的爭鬥,整個大唐幾乎路人皆知。作為一名斥候統領,鮑守信自覺人微言輕,無法左右程名振的選擇。但是,憑著多年的江湖經驗,他卻固執地認為,程名振現在的做法,看似兩頭都不得罪,實際上把兩頭都得罪了個遍。太子和秦王之間的爭執沒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還好說。萬一哪他太子和秦王當中某一方獲取了最後勝利,等著洺州營的的結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讓秦王感到任何怠慢。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為了周圍同甘苦共福禍的弟兄們。巨鹿澤眾人能在亂世中掙扎著走到今天不容易,誰都有維持它的責任。為了這來之不易的安寧,縱使是粉身碎骨,鮑守信也在所不惜。
見鮑守信的眼神越來越渙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將耳朵貼在了對方嘴邊。「鮑兄弟,你還有什麼心愿沒有。只要說出來,弟兄們保證不辜負你!」
「孩,孩子……」鮑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