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7)
第587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7)
「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咱們先干好眼前的事情。誰當了皇帝,還不都需要有人幫他看家?」
「這倒是!」張瑾聳肩,不再多費唇舌了。大夥眼下的任務是遮斷虎牢關通往洛陽的道路,沒什麼難度,但也不可掉以輕心。如果連這點小事兒都做不好的話,即便主動投效,秦王那裡也不會有合適位置。
說著話,眾人打馬又走出了二里多地。眼看著天已經擦黑,周圍方圓十餘里見不到半個敵軍的影子,便打算約束隊伍,紮營休息。他們這回帶了千餘弟兄,一水的輕甲騎兵,遇上敵軍,可戰可走,來去如風。像一根毒刺般,深深地捅進了王世充軍的軟肋。
還沒等程名振選好合適的紮營地點,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鳥鳴,緊跟著,哨探統領黃牙鮑騎著匹桃花馬,匆匆忙忙跑了過來。
「什麼事情,用暗號聯絡不行么?」程名振眉頭輕皺,低聲喝問。即便併入了大唐,洺州營依舊保持著昔日的規矩。號令嚴明,軍容整齊。上下聯絡都必須遵從一套獨特的手法。
「報,報將軍!」黃牙鮑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氣喘吁吁地回應,「秦王,秦王來了!」
「哪?」聞聽此言,程名振大吃一驚。顧不上再責怪黃牙鮑,低聲追問。
「兩里之外,王飛將軍已經迎上去了。正慢慢向這邊趕來!」黃牙鮑跳下坐騎,低聲回應。「只帶了二十幾名護衛,秦叔寶將軍都不在身邊!」
「這個秦王!」沒等程名振開口,王二毛笑著感慨。心裡邊又是驚詫,又是佩服。
「是啊,也就是秦王!有這份膽略!」張瑾等人笑著議論。大夥都是刀頭上打過滾的,最佩服的就是敢於衝鋒陷陣的勇士。而秦王李世民,恰恰符合了大夥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跟王世充軍交鋒的這幾仗,每次他都是親領中軍衝殺在第一線。左側秦叔寶,右側尉遲敬德,槊鋒所指,敵軍狼奔豚突。
程名振不知道秦王因何而來,只得命令大夥擺隊迎駕。才將命令傳下去,李世民的笑聲已經隔著夜幕傳了過來,「大夥別費勁了。黑燈瞎火的,講那麼多虛禮做甚。繼續紮營,我來找程將軍問幾句話!」
「見過秦王殿下!」程名振帶著大夥上前數步,抱拳施禮。
李世民跳下坐騎,雙手虛攙,「大夥都別多禮。我出來散心,順便過來看看,所以就沒派人提前告知。程將軍,王將軍,你們兩個隨我來。其他諸位將軍!」笑著四下抱了抱拳,他繼續說道:「該幹什麼繼續幹什麼,待我跟程將軍問幾句話,回頭再請大夥喝酒!」
「謝殿下!」眾人大聲回應,然後知趣地退開。李世民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看王二毛,笑著提議,「那邊有個土坡,兩位將軍可否跟我上去坐坐?」
「如殿下所願!」程名振和王二毛將戰馬交給隨從,笑著回應。
李世民舉步向前,程、王二毛稍後,尉遲敬德帶著幾名親兵牽著坐騎跟在附近,慢慢吞吞,走向不遠處一個低矮的丘陵。走了幾步,李世民回過頭來,笑著說道:「本來是想請兩位將軍到我那邊議事的。但本王最近在營里憋得難受,所以就親自跑過來了。跑到半路,才猛然想起來將軍行蹤飄忽,王世充找不到,我估計也難。好在鮑將軍麾下的斥候眼神敏銳,隔著老遠就認出了尉遲將軍!」
幾句話,將自己來意解釋得清清楚楚。王二毛笑了笑,低聲回應,「好在天還沒完全黑,否則,可能真把殿下錯過去了!」
他本來是想說句謙虛話,不料聽在大夥耳朵里卻成了對黑臉尉遲敬德的調侃,紛紛笑了起來。自打陸建方死後,尉遲敬德就對王二毛恨之入骨。耐與同僚的情面無法尋仇,卻絕不肯對其假以辭色。沒等大夥將笑容收起,立刻冷哼了一聲,撇著嘴道:「這麼多人都錯過去,還要斥候何用?兩位將軍就這樣帶兵么?好在王世充被殿下打怕了,不敢主動出城來找你們麻煩!」
「若是王世充的人敢來,再設個陷阱將他們盡數活捉了便是!有什麼麻煩的,舉手之勞而已!」王二毛的嘴巴向來不饒人,聽尉遲敬德主動挑釁,立刻反唇相譏。
「只怕又被人攆得雁不下蛋!」尉遲敬德連聲冷笑,抓住王二毛當日的表現不放。
「君子用智,小人使力!能取勝便可,何必在乎過程是否好看!」王二毛搖搖頭,不屑一顧。
二人針尖對麥芒,鬥了個不亦樂乎。李世民怕斗得狠了傷了雙方情面,笑了笑,低聲說道:「呵呵,呵呵。兩位將軍都是當世英傑,就別爭一時短長了吧!若不是程、王兩位將軍用得好計,我也無緣結識尉遲將軍。若不是尉遲將軍武藝過人,兩位將軍又何必浪費那麼多心思做陷阱?咱們是不打不相識,過去的事情誰也別再提了。終歸是一場緣分。日後同心協力,馬上取功名便是!」
「就他?」尉遲敬德聳聳肩,很不看好王二毛的本領。
耐著秦王李世民的顏面,王二毛懶得再跟他爭。笑了笑,轉換話題,「剛才殿下說有事情垂詢我等,不知道是什麼要事?別再走了,再走,離營地太遠,就不安全了。畢竟這裡是洛陽軍的家門口,難免會竄出一兩隻看門狗來!」
「若是如此,直接宰了下酒!」李世民笑著回應,尋了塊岩石坐下,然後慢慢再地上描畫,「王世充手中,如今只剩下三座孤城。但洛陽城高池深,虎牢乃天下之險,原武城比前兩者差一點兒,也是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大力修葺過的,非常難以攻克。孤本來準備採取圍困戰術,一點點耗干他們。誰料據細作送來的最新情報,竇建德那廝答應了王世充的請求,帶領近二十萬大軍殺過來了。日前已經到了黃河岸邊。眼下黃河還沒解凍,他隨時都可能踩著冰面過河!」
「啊!」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俱吃了一驚。先前見秦王談笑風生,兄弟二人以為對方找自己沒什麼大事。誰料形勢如此嚴峻,轉眼間,唐軍已經受到南北兩個方向威脅,腹背受敵。
「噤聲!」李世民四下看了看,盡量壓低了聲音,「別給更多人聽見,以免亂了軍心。兩位將軍當年曾經在竇建德帳下行走,是孤這邊最了解敵軍虛實的人。今天孤跟弟兄們商量了一整日,卻想不出個穩妥辦法。所以連夜來找你們,希望兩位將軍能替我出出主意!」
竇家軍南下了!竇建德依舊殺到了虎牢關前!聽聞李世民帶來的消息,程名振臉色蒼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竇建德。這麼多年過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時光沖淡,剩下的,卻是欽佩、遺憾、畏懼和厭惡,諸多感覺交織在一起,說不清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
如果有可能,這輩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竇建德再碰面。不僅僅處於對此人的敬畏,而且帶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惋惜。在過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歲月,是竇建德,用一句「咱們不是賊,恃強凌弱,魚肉百姓者才是賊!」,讓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雖然只是螢火蟲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長夜,螢火蟲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竇某為天下公之!」「殺一人無辜男子如殺我父,辱一無辜女子如辱我母!」「達官顯貴也是人,咱們也是人,都有資格好好活下去。他們沒理由一定將咱們趕盡殺絕,咱們更不欠他們什麼,不比他們矮半頭!」這些竇建德曾經說過的話,一遍遍於程名振耳邊迴響。在人生的某一段時間,竇建德的形象於他眼裡是那樣的高大。然而,這個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際,卻又是那樣的猥褻和突然。
只因為王伏寶巨功難酬,竇建德就乾脆殺了他。只因為準備拿平恩縣為都城,竇建德就不惜設下圈套準備將洺州營一網打進。他曾經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個公平公正的國度。結果,他所做的卻與所說的完全相反。他曾經藐視達官顯貴,認為天地間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卻比任何一個朝代更等級森嚴。他反對濫殺無辜,到頭來,王伏寶、宋正本、鄭燮這些追隨者,卻一個個死在了他的手裡……
「孤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見程名振遲遲沒有回應,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聲說道。
「不,不難!」唯恐李世民心裡生出更多誤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釋。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麼。這下,真是越解釋越麻煩了,只好尷尬地笑笑,繼續補充道:「末將,末將是說,竇家軍看似來勢洶洶,其實卻外強中乾,並不如想象的那般難對付!」
「哦!說說!」李世民的目光明顯地亮了一下,笑著命令。關於竇家軍的具體實力,憑藉其以往的戰績很難得出確切結論。這支軍隊曾經將名滿天下的李世績(徐茂公)打得丟盔卸甲,也曾經硬撼全盛時期的王世充,令洛陽兵馬始終無法渡過黃河半步。但同樣是這支軍隊,卻先後兩次敗在了幽州王羅藝之手,二十萬大軍被五千虎賁殺得抱頭鼠竄,終生不敢北望。幽州軍的實力和前兩家的實力相差真有這麼大么?李世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數年前他曾經親眼見過羅藝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賁,精銳固然堪稱精銳,但已經軍中暮氣已生。憑著昔日的剩勇,以一當三有餘,當五已是勉強。若想將四十倍於己的敵軍殺得落花流水,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然而,偏偏夢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卻在現實中發生了。並且連續發生了兩回。這不能不讓李世民對虎賁鐵騎當日的敵手,河北竇家軍的實力倍感困惑。與虎賁鐵騎相對時,竇家軍簡直像無組織的流寇般不堪一擊。與其他兵馬交手時,竇家軍的表現卻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實竇家軍從來就不是一個整體,所謂竇家軍,應該在中間加上一個『聯』字」,揣摩著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說道。
一個字,登時又讓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說得好。這個『聯』字太妙了。二十萬大軍,中間多了這一個字,實力就要打個對摺!」
程名振笑了笑,輕輕點頭。「這支大軍,前身乃為河北各路綠林大豪的嘍啰。竇建德勉強將他們召集在一起,卻從來沒能真正整合過。守土作戰,背後就是自家父老鄉親,眾將士還能齊心協力。一旦遠離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與人交手,軍中諸將就難免各懷肚腸了。想渾水摸魚者多,肯獨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撫掌讚歎。「聽將軍一席話,讓孤眼前豁然開朗。對上虎賁鐵騎時,誰都怕自己損失大,所以二十萬大軍一觸即潰。與略陽公交手時,竇家軍上下肯定起了護巢之念,所以個個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竇建德不老實在家等死,偏偏領軍過黃河來與孤爭鋒,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么?」
「也不能完全這麼講!」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竇建德的眼光非常長遠,比起王世充、朱璨這些傢伙來,高了不止一籌半籌!」
「哦?」李世民眉頭輕皺,不明白王二毛想表達什麼意思。
「唇亡齒寒,恐怕只有竇建德一個人這麼想!」王二毛笑著補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敵軍了么?」程名振笑了笑,低聲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間頓時湧起豪氣萬丈:「孤今天跟別人核計了一整天,卻一直沒下定決心。聽了兩位將軍的話,想再猶豫也難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會管明天的死活。竇建德堪稱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會一會這個英雄,回頭再殺圈中之豚不遲!」
程名振和王二毛會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竇建德能點傾國之兵南下來救王世充,是因為他看到了夏、鄭兩家唇亡齒寒,一旦洛陽城破,唐軍掉過頭來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竇建德。但王世充卻未必看得到這一點,竇家軍與大唐激戰時,他十有八九要作壁上觀。總想著能坐收漁利,卻不會想到自己已經死到臨頭。
「孤親自領兵取對付竇建德。洛陽城這邊,就交給兩位將軍了。」一邊走,李世民一邊給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務。「能虛虛實實將他們嚇住最好。萬一王賊突然開了竅兒,兩位也無須與洛陽軍硬拼,提早報個信給孤,孤另派兵馬前來接應你等!」
這已經是主動替程名振、王二毛兩個著想了。知道他們念在舊日的情分上,不願直接與竇建德麾下的將領交手,所以才把一個無關緊要的任務交給了洺州營。當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肅立拱手,答謝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實有情有義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表示自己的讚賞,「即便是於亂世當中,孤也不願意跟那些居心叵測的傢伙為伍。不說別的,光擔心他們背後下刀子,就要耗費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著附和。雖然沒有位列秦王陣營,對於李世民的胸襟、氣度與見識,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們兄弟兩個並肩作戰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著問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幾分羨慕。「孤也有幾個好兄弟,從小時起一直交往到現在。彼此將對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間連對方的毛病都已經習慣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聲回答。「當初我跟他都是運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兒,誰也沒想到會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說著閑話,腳下的山坡上忽然傳來一陣凌亂的馬蹄聲。不是很急,但與洺州營平素的習慣大相徑庭。
「誰在那!」程名振一把將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後,大聲喝問。
「我,是屬下!」黑暗中,傳來斥候總管黃牙鮑的聲音,帶著一點點慌亂和嘶啞。
「什麼事情?怎麼又不按規矩來!」程名振有些怒了,皺著眉頭問道。洺州營上下有一套完整的軍情傳遞手段,使用起來非常便捷。但今天,黃牙鮑先是沒有按規矩報告李世民的到來,現在又黑燈瞎火地往不該闖的地方亂闖。
「沒,沒事!」黃牙鮑的身影在不遠處晃了晃,後邊隱隱還跟著幾名斥候,「天,天太晚了,雄,雄將軍命屬下過來問問,將軍什麼時候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