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8)
第578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8)
「誰家孩子小時候不是這樣。你跟小九當年,可比這淘得多!」程朱氏笑了笑,慈愛地回應。「你們都不記得了,我可都記在心裡呢。尤其是你,根本沒有女孩子模樣!」
聽姑姑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小杏花臉色一紅,笑著不再說話。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誰說自己不記得呢?那時候的表哥就像個大人般,對自己有求必應。自己也曾經想過,一輩子就這樣,跟在表哥身後,做他的跟屁蟲,一輩子受他保護。可惜,造化弄人……
想到這兒,她的臉色愈發紅了起來。心也慌慌的,彷彿所有秘密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為了兩個孩子,自己敢厚著臉皮再登表哥的家門么?她捫心自問,鼻子裡邊突然一酸,眼淚緩緩地淌了出來。
「怎麼了?」程朱氏一愣,關切地問道。
「吃到了一口芥末!」小杏花指了指面前的冷盤,笑著回答。「我去漱漱口,馬上就回來!」說罷,抓著面前的酒盞,逃也般的走了。
恰巧蓮嫂捧著一甑酸梅湯走進,見客人跑得快,趕緊躲開了一條道路。待小杏花的身影在門口消失,程朱氏嘆了口氣,指了指兀自在搶酸梅湯喝的兩個孩子,低聲道:「你表妹一家怕是被逼到絕路上了。否則以她當年的臭脾氣,恐怕也不會低三下四地求到你頭上來。當年她們夫妻的確非常對不起你,可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沒必要把仇恨一直擱在心裡。否則,你自己累,我看著也累!」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我已經不恨了!」程名振知道該來的事情終究要來,放下酒盞,低聲表態。「但她這次來,想求我做什麼事情,我還沒問清楚。況且娘您也知道,我這個侯爺雖然看起來挺威風的,實際上只是朝廷做給投奔者看的一種姿態,權力非常小,能說上話的地方也不多!」
「娘知道。娘這些天,也一直在想這件事!」程朱氏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跟鵑子能有今天不容易。娘也不是勉強要你一定幫她。娘只是希望,在力所能及情況下,你能伸把手就伸一把手。畢竟……」
指指兩個無賴頑童,老人用非常凄涼的語氣強調,「畢竟他們是你表妹的孩子。雖然父親姓周,可身上還流著一半老朱家的血脈。你那不爭氣的舅舅死後,你表妹在這世上,除了咱們以外,也沒什麼親人了。」
「嗯,我明白了!」程名振不想讓娘親難過,輕輕點頭。「我先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再做決定。如果實在太麻煩的話,表妹不妨在咱家多住幾天。躲過了風頭,再想辦法。」
「娘親知道她遇到了什麼事情么?」對於小杏花的來意,杜鵑也覺得非常奇怪。看在兩個孩子的非常可愛的情況下,決定過問一次。
「你們夫妻沒回來之前,我怎麼能仔細問?!」老太太搖搖頭,笑得非常練達。「娘親雖然沒見過什麼世面,但你沒做決定之前,怎能胡亂答應人家?」
「表妹夫呢,他不是被授予了官職么?娘親可知道什麼授了什麼官兒!」杜鵑想了想,繼續問道。
「好像是個郡丞吧。我沒記太清楚。小九呢,你也不知道么?」程朱氏想了想,皺著眉頭回憶。
「這年頭天天都有新官上任,邸報上一寫一大堆,我哪能注意得到!」程名振搖頭苦笑。自從順利地接受了瓦崗軍殘部將士后,唐軍實力暴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放眼整個天下,如今只要目光稍微清澈的,都能看出大唐一統中原已經勢不可擋。所以原先割地自重的「英雄豪傑」們紛紛降下旗幟,接受大唐約束,爭做開國元勛。每月從長安發出的官印都需要用車來裝,一車剛發放完畢,第二車已經走在了路上。
「挺熟悉的一個地方。好像離平恩不遠。哪裡來著……」見兒子接不上茬,老太太繼續搜腸刮肚,「對了,好像是魯城,不對,是魯州……」
「齊州總管王薄!不是河北魯城,是河南魯郡。他是知世郎王薄的心腹!」程名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中酒盞晃了晃,酒水灑了滿襟。
「怎麼了,幫他們一個忙很難么?」老太太被兒子的表現嚇了一跳,放下碗筷,低聲追問。
「不算太難。但需要仔細想想辦法才行!」程名振不願意讓娘親揪心,笑了笑,低聲寬慰。「那個王薄我認識,曾經在張大當家麾下混過。後來投了竇建德!我剛才只是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快就改投了大唐!」
「哦。那是得小心點兒。這種人靠不住!」老太太雖然不問外邊的事情,做人卻有自己的原則。
「等先弄清楚杏花她想讓我幫什麼忙,然後再說吧!」程名振笑著點頭,然後抓起碗筷開始吃飯。表面看上去吃得津津有味,肚子里卻是一陣陣噁心。
如果說當年在河北他最不願意跟誰打交道,知世郎王薄恐怕還排在竇建德之前。後者雖然性子外寬內厲,心裡頭卻還保留著一絲做人的底限。而知世郎王薄,則屬於那種真小人,作惡連借口都懶得找。
這也是王薄擁有遠比竇建德等人深厚的綠林資歷,卻只能給竇建德等人打下手的原因之一。沒有人願意背後始終放著一把刀,再兇惡的人也不願意。想當年,知世郎王薄帶領一夥不願意去遼東送死的逃兵,首舉義旗,獨創「無向遼東浪死歌」,也曾鼓舞了無數好漢起來反抗暴政。可舉起義旗之後,這支完全由受害者組成的軍隊,卻掉過頭來開始禍害跟自己一樣苦命的人。他們在河南燒殺搶掠,把很多村寨夷為平地。屢屢被官軍擊潰,屢屢又捲土重來。
大業八年,王薄被張須陀擊敗,倉皇退向河北。一年之後,又聯絡了十六家河北豪傑南下。結果被張須陀再度擊潰,十六家豪傑死了十三家,只有王薄和孫宣雅,郝孝德三人因為見機得快,趁著別人送死的功夫,率先脫離了戰場,才再度逃出了生天。
此後王薄在高士達強大時,投靠高士達。張金稱強大時,背叛高士達投靠張金稱。張金稱在信都遭遇李仲堅,作為張金稱主要盟友的王薄第一個脫離戰場。隨後,張金稱兵敗,不久身死於楊白眼之手,王薄搖身一變,再度回到高士達的麾下。
緊跟著,高士達在漳水河畔大戰李仲堅和楊義臣。王薄再度提前退出戰場。導致高士達軍被困絕境,全軍覆沒。他絲毫不以此舉為恥,反而帶領殘部退入豆子崗,跟竇建德一道打起了給高士達報仇的旗號。
隨後王薄跟竇建德二人之間齷齪不斷。時降時叛。宇文化及被瓦崗軍擊敗,逃往河北。王薄又第一個起兵迎接。宇文化及大喜,對其委以重任。可一轉眼,王薄又把聊城賣給了竇建德,對外宣稱是奉了竇建德命令,專門到宇文化及麾下卧底。
就這樣一個反覆無常,今天發下誓言明天就丟在腦後的小人,卻始終沒被亂世吞沒。如今大唐的實力高過了竇建德,王薄見風向不對,於是乎又主動宣布易幟,在數千里之外做了大唐的齊州總管。
一個反覆無常的小人,已經夠令程名振頭大的了。再加上一個陰險毒辣的周文,哪個還敢再往其中摻和?況且魯郡那地方遠在河南一隅,跟大唐的實際控制範圍還隔著王世充建立的大鄭。如果哪天唐軍在東線戰事稍有不順,誰能料到王薄會不會再打著替大鄭國做卧底的旗號,把魯郡賣給王世充。反正他賣了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早已輕車熟路。
程名振一陷入沉思,屋子裡的氣氛立刻變得沉悶了起來。老太太素來知道輕重,不敢過分逼迫兒子。杜鵑對王薄和周文都沒有任何好感,更不會主動要求丈夫為這兩個人出頭。只有兩個孩子,絲毫感覺不到氣氛的變化,兀自你一勺,我一勺,舀著甜甜的酸梅汁,分個不亦樂乎。
片刻之後,小杏花在外邊哭夠了,擦乾淚痕,躡手躡腳走了進來。見大夥都在悶頭吃飯,心裡登時打了個突,笑了笑,低聲沖孩子命令,「吃完飯了么?吃完了就跟姑姥、舅舅、妗子告個退,端著酸梅汁到自己屋裡邊喝去!」
兩個孩子早就不願意在餐桌上受罪了,非常聽話的起身告別,笑鬧著遠去。聽著孩子們的笑聲去遠了,小杏花向外看了看,整頓衣衫,緩緩地跪了下去。「表哥,我……」
「起來,趕緊起來,你這是幹什麼?」程名振和杜鵑兩個吃了一驚,雙雙站起來上前攙扶。
「我,我……」小杏花掙扎著不肯起身,淚珠滾滾從臉上滑落。「表哥,我,我們一家對不起你。但,但是孩子,孩子,孩子不該死啊。只要你救孩子一救,我們夫妻即便死了,下輩子也結草銜環報答你!」
「這是什麼話!」杜鵑後退半步,皺著眉頭回應。「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說清楚,讓我們夫妻兩個怎麼答應!」
「我,我……」小杏花瑟縮了一下,言語越發混亂。
程朱氏見狀,知道再由著侄女哭下去,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用筷子敲了下桌案,低聲命令道:「站起來說話,你這孩子,他畢竟是你表哥,能幫忙的時候,會放著不管么?」
小杏花不敢違抗姑母的吩咐,哽咽著站起了身。這一刻,她不敢再維護自己的尊嚴和驕傲,心中的軟弱和凄惶暴露無遺,「我,我不敢求表哥別的,只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三個月,不,不,一個月也行!」
「周文跟你這樣說的!」程名振心裡一陣煩躁,顧不得母親在前,皺著眉頭追問。 「嗯!」小杏花哽咽著回答。淚水滾過乾瘦的手背,卻根本顧不上去擦。
「他去京師幹什麼了?你能不能把詳細情況跟我說說。」程名振略作沉吟,繼續問道。
「他,他離開館陶后,一直跟著不同的人混。後來那些人都敗了,他就跟上了王薄!」小杏花見表哥態度有所鬆動,趕緊理了理慌亂的思路,斷斷續續地描述。「前一段時間,王薄發現竇建德成不了氣候,就託人聯繫了長安這邊。然後朝廷就下旨准了王薄的請求,封他為齊州大總管。命令他到京師覲見皇上。王薄不敢來,就把相公派來當使節。走在路上,我們夫妻聽說你在上黨,就決定分開。他繼續去京師,要我帶著孩子暫時來投奔你!」
看著小杏花凄惶無助的眼睛,程名振心裡又是憐惜,又是苦澀。同樣的年紀,小杏花看上去至少比杜鵑大了十歲,如果不是從小一起長大,連程名振自己都不幹確信,表妹今天只有二十歲出頭。
可此事確實非常難以摻和。知世郎王薄以殺伐果斷,勇於背叛為名。而朝廷里那位皇帝陛下,對敢於背叛自己者,卻從不會給予第二次機會。正猶豫權衡各種利害關係的時候,突然聽見娘親嘆了口氣,低聲問道:「你,你相公跟你說過沒有。那王薄這回是真心投降,還是在腳踏兩隻船!」
「相公沒說!」小杏花抹了把臉,抽泣著回應。「但,但他卻說過,即使王薄再造反,他也不會跟著走了。寧願,寧願等在京師被大唐皇帝殺掉。也好,也好給孩子換個平安!」
說罷,蹲在地上,嚎啕失聲。
「唉!你這孩子!」程母搖搖頭,上前把侄女拉了起來。「你住下吧。就算投奔我來的,不算投奔你表哥。很多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
小杏花不敢回應,轉過頭來,淚汪汪地看向表哥表嫂。此時,程名振心裡早已把真相猜得透亮,忍不住搖頭苦笑,「住下吧,想住多久就多久。什麼時候周文覺得安全了,什麼時候自然會來接你們娘倆!」
「表哥。」小杏花掙脫姑母的攙扶,再度跪倒,「這輩子我對不住你。下輩子……」
「有沒有下輩子,還兩說呢!」杜鵑嘆了口氣,上前用力將小杏花扯了起來。她膂力大,對方根本無法抗拒,「既然已經來了,斷沒有將你趕出去的道理。但你也多小心些,別給你表哥惹太多麻煩。說實話,你那相公可是……」
「不會了,不會了!」小杏花嚇得連連擺手,「臨來之前,他跟我說過。其實當年,是他家對不起表哥在先。只是,只是當時……」
「只是當時,他已經習慣了。壓根兒沒把你表哥當人看,對不對!」程名振苦笑一聲,搖著頭說道。該死的周文,窮途末路了,還又算計了自己一次。猜准了以自己的性格,不會將表妹母子趕出家門,更不會做出殺孩子泄憤的勾當。那樣,即便王薄將來降而復叛,身為王薄重要臂膀的周文受到株連,身首異處。兩個孩子在自己的庇護下,也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好算計,真是精明到底的好算計。
「嗯!」小杏花咬了咬下唇,點頭承認。
「現在呢,終於知道把別人當人看了!」杜鵑咧了下嘴,苦笑著道。小杏花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頭去,流淚不語。
夫妻兩個硬不下心來趕人,只好允許小杏花母子三個住下。肚子卻覺得非常鬱悶,比打了敗仗還堵得慌。到了半夜,杜鵑依舊覺得憤憤不平,往程名振結實的胸口上掐了一把,低聲追問道:「你說,他們夫妻倆的臉皮怎麼那麼厚,就真敢把孩子往你這裡送?」
「也許娘說得對,走投無路了吧!」程名振嘆了口氣,又是鬱悶,又是自豪。連生死仇人都想利用自己的善良一面,自己這輩子可真夠失敗的。
「你說,那倆孩子真的只有三歲?」杜鵑想了想,依舊覺得不甘心,將自己的頭支撐起來,看著丈夫的眼睛追問。
激情的餘韻還沒褪去,她的臉孔艷麗如桃花。程名振忍不住將頭湊過去,輕輕在妻子唇上碰了碰,「瞎想什麼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她還用費這麼多心思求我?直接讓兩個孩子過來叫聲阿爺,你我除了認栽,還能怎麼辦?」
「那倒是,虎毒還不食子呢!」杜鵑被丈夫聞得身體發軟,笑了笑,慢慢又躺了下去。拉過一隻有力的手,在自己小腹上上下摩挲,「不是就好。要不然,憑什麼她一夜就能懷上兩個。妾身卻至今沒有結果?」
「還說呢,當年不是你瞎胡折騰,今天哪會弄那麼大誤會!」程名振翻身而起,用嘴唇找妻子的脖頸,「你說,為夫該怎麼罰你?」
「你,你……」杜鵑掙扎了幾下,用力將丈夫抱得緊緊。她不會放下,即便那孩子真的是程名振的,她也不會放下。誰也不行,哪怕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可憐鬼。
夫妻兩個求子心情急切,所以都拚命的付出索取。當風暴慢慢回歸寧靜,杜鵑抓起床頭的汗巾,擦了擦丈夫的額頭,又擦了擦自己的臉,回味了片刻,低聲說道:「其實要是真的也好。至少是你的骨肉!」
「都說不是了!你個小心眼的傢伙!」程名振伸手颳了下對方的鼻子,笑著斥責。
「你說,咱們把孩子留下,認作你的乾兒子,好不好?」杜鵑向後躲了躲,然後幽幽地問。
「說什麼呢,咱們早晚都會有自己的兒子!」程名振約略有些不滿,看了妻子一眼,低聲反駁。
「要不然,咱們憑什麼給姓周的白養兒子啊。將其中一個認成你的義子,兩家誰也不吃虧!」杜鵑想了想,繼續建議。
「作死了你!」程名振抓住妻子的手,低聲罵道。
屋子裡很快又響起了風雨之聲,平平仄仄,穿透漫漫長夜。長夜的另外一個角落,輾轉反側的朱杏花坐起身,信手點燃梳妝台前的蠟燭。
跳躍的燭光下,她看到了一張憔悴的臉。不看見熟人時沒感覺到,對比於杜鵑,才發現自己居然老得如此之快。可這又怪誰呢。想起當年的選擇,她絲毫不敢後悔。人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既然選擇了,就要為之付出代價。路都是自己走的,誰也不能怨天尤人。
只是,夫妻之間臨別前說的話,卻至今令其記憶猶新。她記得,當時跟丈夫兩個在旅途中,將上司同僚,親朋故舊數了遍。數來數去,唯一能確信不會對自己母子三人落井下石的,只有,僅僅有表哥程名振。
當時,丈夫的一聲苦笑,是那樣的蒼涼。
註釋:
[1]讀第一聲。
[2]古代小孩帶的束髮器具,可以把大部分頭髮夾住,系在頭頂。具體如戲曲里岳雲的髮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