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7)
第577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7)
眾婢女正不知所措,聞聽蓮嫂的呵斥,一個個如蒙大赦。蹲身向程名振夫妻施個禮,逃也般的去了。
從沒見到蓮嫂如此兇惡的一面,兩個孩子嚇得嘴一扁,大聲哭了起來,「娘,我要找我娘。你是個壞人,讓我娘打你!」
一邊哭鬧著,一邊從杜鵑無力的手臂中掙脫,跌跌撞撞向朱杏花跑去。
聽到的孩子的哭聲,三個大人同時從錯愕中清醒。小杏花母子連心,顧不得再去想如何跟表哥表嫂打招呼,蹲下身去,將兩個孩子抱在懷中,輕聲撫慰。程名振卻是注意到了妻子慘白的臉色,走上前,一把扶住對方的肩膀,「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她沒,孩子不會是我的!」
越是著急,他越不知道從何處說起才能把誤會解釋清楚。表妹當年的確試圖以身體來替周文贖罪,自己也的確懷著滿腔憤懣準備施以報復。但關鍵時刻,少年的青澀和心中的負罪感,卻令自己未能進行最後一步。對於男人來說,那實在算不得什麼光彩的事情。所以這些年來,他自己從來沒主動跟杜鵑說明過。如今表妹帶著兩個孩子出現在眼前了,再想方設法解釋,還不是越描越黑么?
「我知道!」杜鵑慘笑著點頭,眼睛里又是痛惜,又是失望,「不是你的錯。當年是我拿刀子逼他去陪你的。是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應該承擔結果!」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程名振一跺腳站了起來,拉著杜鵑走向小杏花和兩個哭鬧的孩子,「不信你問她,這孩子跟我有沒有關係。杏花,你告訴表嫂,孩子到底是誰的?」
咆哮般的喝問讓兩個頑童的哭聲噶然而止。從小到大沒受過任何責罵的雙胞兄弟嚇壞了,不敢再撒嬌,哆嗦著往自家娘親背後躲。突如其來的危機面前,朱杏花立刻變成了護雛的母雞,先是將兩個孩子隱在自己單弱的身體后,接著站起頭來,強笑著說道:「表哥你說什麼啊?我帶孩子看看他們的姑姥姥,有什麼不對么?如果給表哥表嫂添了麻煩,我們娘三個這就搬走就是。別那麼大聲,他們倆才三周歲!」
無論再怎麼算,程名振跟其表妹朱杏花分開的日子也超過三年了。聞聽此言,被嫉妒奪去理智杜鵑終於緩過神來,輕輕笑了笑,上前拉住小杏花的手,「表妹這是說什麼話呢?既然你是來看婆婆的,我們夫妻兩個哪有將你趕出家門的道理?妹夫呢?沒跟你一起來認親么?」
「他剛剛被朝廷授予了官職,正準備到長安面聖。我們娘三個嫌路途太遠,就半道停了下來。一是來拜望拜望姑母,二來也順便歇歇腳!」朱杏花站起身子,另外一隻手搭在杜鵑的手背上,笑著交代。
「原來妹夫高升了。真是可喜可賀!」一瞬間,杜鵑身上凌厲之氣盡消,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知書達理的誥命夫人。「這麼多年也沒個音訊,還真沒想到有人依舊惦記著我們。來幾天了,怎麼不提前派人打個通知一聲,我跟你表哥也能好好準備準備!」
「嫂子指責得對。是妹妹我失禮了。這麼多年沒有聯繫,不知道表哥的府邸落在了上黨。都走到了長平,我們夫妻才聽地方官說了一嘴。然後耐不住對姑姑的思念,我就不請自來了。如有打擾,還請嫂子擔待一二才是!」論起嘴皮上的功夫來,小杏花向來不輸於人。恐慌之心剛被壓下,立刻恢復了當年的伶牙俐齒。
「看妹妹這話說的。既然來了,當然沒有往外攆的道理!否則,知道的明白是我們家寒酸,不招客人待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表哥封了侯,就忘了故人了呢?」畢竟已經做了一年多侯爵夫人,杜鵑嘴巴也被鍛鍊出來了。語藏機鋒,字字如刀。
眼巴巴的看著妻子跟小杏花兩個就像多年未見的親姐妹般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站在一起。程名振心裡突然湧上一股非常荒誕的感覺。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做一個無聊且漫長的夢。就像當年黃河老龍總是用富貴和美女戲弄他,但在關鍵時刻,又總把他從夢中喚醒。
只是,眼前這個夢比黃河老龍許下的諾言更為荒誕。嫁給了仇人的表妹居然帶著孩子來看自己了,口口聲聲叫著自己表哥。那個恨不得置自己於死地的仇人,附骨之蛆般跟自己糾纏了多年,如今居然跟自己同朝為官。那小杏花這次來,到底是要彌合雙方的過節呢,還是帶著兒子向自己示威。告訴自己周文也是朝廷的人了,從此所有仇恨一筆勾銷?
廢話,如果想報仇的話,自己當年早把周文一刀剁了。又何必等到現在。弄兩個孩子來算什麼?送到自己眼前的人質么?還是試探自己的理智底限?要知道,附近方圓二百里內如今可是洺州營的地盤。在這裡,自己勾勾手指,足以讓周家斷子絕孫。並且事後保證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牽連到自己頭上。
這樣想著,程名振的思路漸漸又清晰了起來。他不相信表妹是為了親情而來的。更不相信陰險狡詐的周文會試圖利用早已不存在的親情向自己示好。這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貓膩,只是自己一時沒想到而已。但自己務必要小心提防,以免再中了別人的圈套。吃一次虧可以怪別人陰險,在同一個人身上吃兩次虧,就只能怪自己太笨了。
沒等他將表妹的來意揣摩清楚,杜鵑和小杏花之間已經「殺」了個棋逢對手。佔據著地利與天時,杜鵑勉強勝了對方一招半式。但在個人心機方面,她顯然不是小杏花的對手,雖然佔據了上風,卻無法將小杏花逼得破綻大露。
蓮嫂跟彩霞心疼杜鵑,不願意讓小杏花繼續招搖。相互看了看,雙雙走上前,「侯爺,夫人,容婢子大膽提醒一句。外邊天熱,還是先進內宅換衣服吧。老讓客人站在花園曬著也不是個事兒。老夫人那裡一直盼著侯爺和夫人的音訊呢!」
「哦,看我這記性。光顧著跟表妹打招呼,孝道都差點忘了!」杜鵑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頭,笑著回應。「走吧,一起去我婆婆那邊吧。我在寺里給她求了個長生符,剛好親手呈給婆婆!」
「還沒讓孩子給他舅舅磕頭呢!」小杏花也猛然想起了什麼來,抹抹眼角,笑著介面。從背後硬拉出兩個被大人陌生的舉動嚇住了的頑童,按著他們的脖頸命令,「趕緊見過你們的舅舅、妗子,娘在世上,只剩下這麼幾個親人了!」
「拜見舅舅,妗子。」兩個孩子剛剛見識了程名振的兇惡,不敢造次,跪到在地,奶聲奶氣地喊道。
「好孩子,看上去真懂事!」杜鵑搶在程名振身前,一手一個拉了起來。「走,進舅舅家去,讓妗子仔細看看你們和你們的娘!」
說罷,輕輕拉住孩子的手,一路笑著向內院走去。
對於親家公的選擇,程母也覺得很突兀。但老人這輩子遭遇的突兀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話說得很有分寸,「其實呢,這樣也好。至少能跟你五叔倆做個伴。否則,你們又要擔心郝五叔,又要擔心親家公,兩頭忙,兩頭也許都顧不周全。況且親家公是個實在人,整天在官場上迎來送往,估計心裡邊更累。到了山裡頭,天天看著青山綠水,沒那麼多操心事兒,對自家身子骨反倒有好處。我也就是年齡太大了,不想再給你們兩個多添麻煩了。否則我也想找個僻靜地尼姑庵去吃幾天長齋,給你們這些小輩祈祈福,也順便請菩薩照顧照顧我們那輩兒的老姐妹!」
「娘要是想做道場,我請大師到家中來做便是。東門外那個寶相寺的主持,據說佛法領悟得很透!」程名振怕娘親提起小杏花已經亡故的父母,笑著開口打斷。
「收人錢財的和尚,佛法悟得再透還能透到哪去?!」程朱氏笑著搖了搖頭,「我也就那麼一說罷了。哪能想起一出是一出?倒是五叔和親家公那邊,你不妨託人照看一二。眼下雖然世道日漸太平,可畢竟他們兩個已經老了,胳膊腿都不比當年!」
「我正打算托王君廓將軍幫忙!他是河內大總管,隨便在山外建個臨時兵營,就能讓賊寇躲得遠遠的!」程名振點點頭,笑著答應。「只是鵑子怕太麻煩人家,不願欠那個人情!」 「那要看什麼人情。這種人情,欠些也值得。」程朱氏瞪了兒子一眼,低聲教誨,「官場上的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但人和人之間卻不全是利益糾葛。平素有來有往互相幫個小忙,一點點處下來,時間久了,反而比利益相關的人交情厚!」
「婆婆說得對,是我想多了!」杜鵑聞聽,笑著點頭承認。
「你也是為了小九好!」程朱氏非常幸福地笑了笑,繼續說道:「一家人互相扶持,互相提醒著,日子才能越過越順當。我跟小九他阿爺福薄,只生下了這麼一個兒子。但你和小九都是有福之人,將來子孫滿堂,一定要教導他們互相謙讓扶持。切不可為了雞零狗碎的東西互相算計,讓外人看了笑話!」
「嗯!」杜鵑和程名振互相看了看,笑呵呵地答應。夫妻兩個都知道娘親是借題發揮,想給小杏花做人情。但有些原則上的東西,卻不能因為娘親幾句話便做出改變。
程朱氏猜到兒子跟媳婦不會輕易把過去的一段恩怨揭開,也不再多說。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時間。老人家經歷得多,最不怕的事情便是等待。笑著吃了幾口茶,她又將話頭岔到了兒子跟兒媳的沿途見聞上。程名振和杜鵑有意討娘親歡心,把山裡的和尚如何勢利,臨近的官員如何緊張,以及沿途聽說的一些奇聞異事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番。老人家笑呵呵聽著,不時插嘴點評幾句,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小杏花母子三人在旁邊插不上嘴,只能靜靜地抿茶。坐了片刻,兩個頑童就又覺得無聊起來,嘟嘟囔囔地跟自家娘親叫肚子餓。程朱氏聞聽,笑著提議道:「天色不早了,就在我這裡吃了吧。二毛成親那天,我在他家看上了一張西域胡人用的大方桌,隨口贊了幾句。他媳婦記性好,前幾天讓人用檀木打了一個,派人給我送了過來。我一直犯愁沒機會用,今天正好,咱們一家湊一整桌,熱熱鬧鬧。」
既然老太太已經開了口,程名振和杜鵑也不好出言反對。笑著答應了一聲,起身到外邊吩咐僕人準備晚飯。片刻后,蓮嫂指揮著僕人抬進一張巨大的飯桌,還有幾個帶靠背的雕花胡凳,圍著桌子的四面一一擺好。然後又拿出幾套越州細瓷碗碟,配上郁林郡特產的象牙筷。白白凈凈,甚是稀罕。
按照中原的規矩,宴客向來是分席而坐。只有河東、河北兩道的北部,受胡風影響重的粗鄙人家才會擺開一張大桌子,團團坐著開飯。但在程朱氏眼裡,小杏花不是外人,所以同桌圍座也不算慢待。況且一家人般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吃上幾頓,也許昔日的恩怨也就淡忘了去,誰也不會再刻意銘記在心。
猜出姑母的用意,小杏花不勝感激。席間不住地給老太太倒水布菜,比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還要周到。程名振和杜鵑兩個見她如此小心翼翼,心裡邊的疏離之意便不那麼濃了。為了照顧老太太的情緒,偶爾也主動跟小杏花交談幾句,都是淺淺而止,盡量不問對方的來意和底細。
即便如此,已經讓小杏花感覺舒服了許多。借著給眾人倒酒的機會,低聲搭訕道:「表哥最近公務很忙吧?我聽說北邊一直打得很激烈!」
「不忙,不忙。我只負責看護糧草,是個極其輕鬆的活。其實那些事情根本不用人管,手底下用的都是秦王府的老人,隨便拉一個出來對公務都比我熟悉!」程名振笑了笑,顧左右兒言他。
「近二十萬人的吃穿呢,怎可能輕鬆得了!」小杏花笑了笑,將程名振身前的酒盞慢慢添滿,「也就是表哥,若換了別人……」
「你表哥其實就是個擺設!」杜鵑笑著站起身,接過小杏花手中的白玉酒壺,「太子殿下和秦王手中能人一劃拉一大把,根本不需要勞煩你表哥。這不,我看他閑的無聊,才拉著他出去探望我阿爺。行了,行了,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你別忙活了。你是遠客,能照顧好兩個小外甥就行了。蓮嫂,幫忙再弄些酸梅汁給兩個表少爺。天熱,別讓他們中了暑!」
「哎!」在外邊伺候的蓮嫂愉快地答應一聲,笑著上前,端走兩個孩子喝空的瓷甑。轉身之際,還不忘了向小杏花笑笑,彷彿是在示好,又彷彿是在提醒她好自為之。
對於兒媳和侄女之間發生的暗戰,程朱氏一一都看在了眼裡。老太太無法偏袒任何一方,只好笑了笑,低聲說道,「好了,都坐下吃吧。別喝太多的酒。小九子畢竟還掛著軍職,萬一臨時被點了將,渾身酒氣實在不好交代。也別給孩子喝太多的酸梅湯,那東西雖然好喝,卻不能頂飽,多了反而傷胃!」
「嗯!」杜鵑和小杏花點點頭,齊聲答應。兩個頑童卻不知道大人的心事,聽說不給喝酸梅湯了,立刻嘟嘟囔囔地抗議起來,「姑姥我要喝!天熱,中暑!」
「別調皮,聽話!好好吃飯!」小杏花低下頭,沖著兩個孩子命令。
「我就要喝么?」「我吃飽了!口渴!」兩個頑童根本不把娘親的威儀放在眼裡,在胡凳上伸胳膊蹬腿。
「吃完了這碗飯才能喝!」小杏花抓住其中一個的胳膊,把筷子強行塞到對方手裡。然後又將頭轉向另外一個,低聲喝道:「飽了也得吃完了這碗飯。浪費多少糧食,夜裡都變成蟲子啃你!」
這種威脅當然不具備任何效力,兩個頑童一左一右,交替著發出抗議的聲音和動作,將小杏花弄得手忙腳亂。程名振看著有趣,低下頭暗中偷笑。杜鵑卻喜歡調皮孩子,笑著替對方向程母求肯道:「少喝一點兒沒事吧。蓮嫂仔細,肯定不會往酸梅湯裡邊加太多冰!」
「跟小九小時候一個德行!」程朱氏搖頭而笑。「讓他倆吃完了飯再喝吧。每人只准再喝一碗!」
「謝謝姑姥!」「姑姥是大好人!」沒等小杏花改口,兩個頑童立刻發出了歡呼。緊跟著,抄起筷子,三下兩下將碗里的飯收拾了乾乾淨淨。
「姑姑……」小杏花回過頭來嗔怪,依稀有幾分當年嬌憨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