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26)

  第538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26)

  「丑時左右就搭好了,距離對岸河灘只有半丈左右。基本可以一躍而過。」家將柴戎是自幼就跟了他的,非常懂得此刻主人最需要什麼,一邊伺候著柴紹洗臉,一邊低聲彙報昨夜發生的最新情況,「敵軍信守承諾,沒有發動夜襲。把登岸的河灘也給咱們空出來的一大段。但依照段參軍估計,賊將打的是半渡而擊的主意!」


  「就憑對岸那幾千號人馬?」柴紹撇嘴冷笑,接過柴戎送上來的熱手巾,胡亂在臉上擦了幾把,「除非個個都是陌刀手!如果竇建德養得起五千陌刀手的話,他早就統一河北了,何必非等到現在?」


  「嘿嘿,嘿嘿!」柴戎尷尬地撓了下自己的腦袋,「大將軍說得對,小的犯糊塗了!」


  「為將者,謹慎點兒沒錯!」柴紹將手巾丟還給對方,笑著鼓勵。「還有什麼新情況。派出去的斥候都回來了么?你直接說給我聽,懶得再翻那些報告!」


  「其他就沒什麼了!李、羅兩位將軍那邊還沒有音訊!」受到鼓舞,柴戎的話越來越有條理,「斥候們昨晚還送回來了對岸的情報,敵軍大概有五千到七千左右。領兵者姓石,是竇建德麾下的高唐大總管。前天跟咱們拚命的洺州營也打聽清楚了。是盤踞在平恩、清漳一帶的賊寇程名振的部下,現在暫時依附於竇建德!」


  「哦!」柴紹低聲沉吟。「這個人我隱約聽說過,當年馮老將軍就死在他手裡!應該還算個人物!他也在對岸么?對岸有沒有他的旗號?」


  「這個,斥候還沒打探清楚。前天跟咱們拚命的伍天錫,倒是也在對岸。打的還是洺州營的大旗!」柴戎想了想,儘可能詳細地彙報。


  光是這點消息,顯然無法滿足作戰需求。但柴紹也沒法指望更多,千里奔襲,人生地不熟,斥候們能把敵軍情況打探到這種地步,已經非常難得了。正當他準備針對最新了解到的敵軍情況作一番斟酌的時候,外邊猛然響起了一陣號角,「嗚嗚,嗚嗚,嗚嗚——-」


  清晨的寂靜里,角聲顯得格外刺耳。柴紹一步竄出了軍帳,手按刀柄喝問,「怎麼回事?誰在故意搗亂!」


  天還沒有完全亮,士卒們睡得正酣。被驟然炸響的號角聲吵醒后,一個個狼狽不堪地竄出了帳篷。好在平素訓練嚴格,大夥倒沒有完全亂了陣腳。在當值軍官的呵斥下,很快就重新穩定下來,整理好了隊伍。這時候,負責在營外警戒的陳良誠也策馬趕到了中軍,甩鐙離鞍,躬身向柴紹報告,「啟稟將軍,對岸賊將鳴角,向我軍邀戰。」


  「多少人?如何動作?」柴紹眉頭一皺,沉著臉追問。


  「全軍集結,在河對岸擺了個碩大的方陣!」陳良誠直起腰,大聲回復。


  「找死!」柴紹低聲罵道。把五千多人擠在一起,連左右中三軍都不分,純是一鎚子買賣。萬一陣型崩潰,主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可越是這樣蠻幹,對李家軍來說越是麻煩。因為六座浮橋能同一時間殺過河的士卒畢竟有限,很難形成局部突破。


  「隨他鬧去吧。咱們不能讓人牽著鼻子走!」明法參軍段志玄上前,低聲向柴紹建議。


  這個主意很契合眼前實際。無論對方使用什麼計策,敵我雙方人數上的差距卻在那擺著呢。只要中規中矩地打下去,早晚能將這個方陣擊垮。柴紹想了想,覺得段志玄的話很有道理,笑著一揮手,大聲命令道:「沒錯,他有千條妙計,某有一定之規。讓大夥散去吃飯,卯時三刻集結,辰時按原計劃渡河。」


  「散去吃早飯。卯時三個集結,辰時渡河!」傳令兵的大聲呼喊當中,被折騰醒的李家士卒打著哈欠,咒罵著敵軍的親屬,紛紛散開。距離集結時間還有一段功夫,但回籠覺肯定是睡不成了。這種一緊一松的感覺最為熬人,讓大夥渾身上下都感到酸澀。可對岸那幫缺德傢伙卻得了便宜還賣乖,嗚嗚嗚嗚,嗚嗚嗚,將挑釁的號角吹個沒完沒了。


  角聲凄厲喑啞,順著人耳朵里鑽進去,然後化作一團團豬鬃,毛扎扎地堵在心裡。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李家軍將士寧願餓著肚子現在就跟敵軍開戰,也不願意忍受這種摧殘。可他們人微言輕,沒有資格質疑主帥的決定。只能拖著疲憊的身軀,慢慢地在晨曦中煎熬,煎熬。眼皮上下打架。


  不知道熬了多長時間,終於,對岸的號角聲噶然而止。緊跟著,自家營地的戰鼓炸響開來。隨即,是低級軍官罵罵咧咧地號令。「丟下碗,丟下碗。整隊,整隊,你們這些吃貨。整隊,準備渡河。殺他娘的!」


  「渡河,渡河!」雜亂無章的聲音回應著,吃過飯和沒吃過毫無差別。士卒們你推我搡,低聲詛咒,不知道在詛咒著該死的敵軍,還是在詛咒自家上司。隊伍在忙碌中漸漸成形,罵罵咧咧,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河岸。河岸上,薄薄的晨霧漸漸被陽光染成了淡粉,盈盈繞繞,反覆蒸騰。


  淡粉色的晨霧中,李家軍緩緩逼上浮橋。排成一條條長龍,齊頭並進。


  淡粉色的晨霧將他們包裹。橋下淺灘,是霧氣的源頭。從上游漂下來的屍體被乾枯的蘆葦絆在河道中,靜靜的,一具挨著一具,宛若沉睡。偶爾陽光穿透霧氣,活人的影子立刻灑上死者的眼皮,生者與死者剎那被粉紅色的晨霧連接在一起,分不清哪裡是地獄,何處是人間?


  濡水北岸,石家軍早已嚴陣以待。憑藉洺州營前天在無名木橋上大勝的銳氣,士卒們對於即將發生的戰鬥並沒有太多的恐懼。『洺州營幾百人就能頂住李家軍一整天,咱們五千多人肯定也做得到。』大多數人這樣給自己打氣。『石寨主挑了一早晨戰,姓柴的直到現在才敢過河,分明是怕了咱們!』很多低級頭目如是鼓舞麾下袍澤。


  表面上蔑視敵人,在戰術方面,石瓚則使出了渾身本領。參考伍天錫前幾天的經驗,他把軍中所有使用長兵器的士卒,無論是長槊手、長矛手還是砍刀手都集中在了方陣的正面,一排接著一排。層層的長兵器背後,隱藏著七百餘名步弓手。在步弓手的身後與兩側,則是手持盾牌和短兵器的朴刀手,他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護步弓手不被敵軍砍殺,同時維持方陣的側面完整,具體能堅持多久很難預料。在方陣的最後,伍天錫和三百陌刀手被隱藏了起來。那是石瓚心中的扭轉乾坤的最後手段,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易使用。


  對於熟讀兵書的柴紹而言,這個大方陣顯然破綻百出。略一斟酌,他便有了應對之道。懷化郎將孫炎武帶領兩旅長槊手從最中間的兩座橋樑上緩緩前進。歸德中郎將李榮和游擊將軍馬則卿各帶一旅朴刀手登上了中偏左右的兩座浮橋。站在最外側兩座浮橋上的,則是由蔣欽和楊懷兩名校尉所部的朴刀手和弓箭手,側著身子,緩緩向河對岸移動。六支隊伍同時接受身背後鼓聲調節,在推進的同時形成了一個尖錐形。錐形的頂端,正對方陣的中央。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夾著晨風,吹得人渾身冰冷。


  「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急促如雨,催促人加快步伐。


  時間驟然變得很慢,彷彿和橋上的晨霧一樣慢慢凝結。突然,太陽又往天空上跳了一下,橋上的隊伍向前涌了涌,又涌了涌,緩緩加速。「嗚嗚——」又是一聲凄厲的號角,走在正中央兩座浮橋上的士卒拉下護面的鎧甲,放平長槊,躬起身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點的調子突然激越,如驚雷滾過天邊。人群先是一頓,然後向潮水般炸將開來,卷著吶喊聲撲向對岸。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弓箭手率先發難,白羽繽紛,在敵我雙方頭上飛來飛去。先是幾十支,幾百支,然後是鋪天蓋地。河風將其中一部分吹歪,但大部分還是落向了既定範圍。靜止的方陣前端頓時被打出了無數缺口,血光飛濺,哀號聲不絕於耳。前沖的隊伍中也有不少人倒下,被自家袍澤踩在腳底,或者推下橋面。 「射!」石瓚揮動鼓槌,大聲命令。


  嗚!」數百支死亡之箭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向橋上的李家子弟扎將下去。


  「射!」奮武郎將蔣欽揮動橫刀,威風凜凜。


  嗚!」數百支死亡之箭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扎向石家軍方陣。


  「射!」石瓚再度揮動鼓槌。


  「射!」蔣欽再次舉起橫刀。


  羽箭往來,帶起一團團血霧。血霧當中,石家軍的方陣如被暴風雨中的芭蕉,左右搖曳,卻寸步不動。血霧當中,李家軍隊列被打得碎裂成段。紅霧翻滾的橋面上,傷者一個接一個倒下,攻擊的隊伍卻繼續執著向前,片刻不停。


  雙方都沒有做調整,也來不及再做調整。死者和傷者被拖出隊伍,擺在一旁。生者臉上掛著冷汗,要緊牙關,準備以血肉之軀迎接下一波打擊。第四輪弓箭很快又落下,帶走更多的生命。弓箭手們看都不看,拉開弓弦,將第五支羽箭搭在了弓臂上。


  白羽當空,風聲蕭瑟,血如蓮花般綻開,生命如殘荷般凋落。


  濡水滔滔,奔流不息,再度被人血染紅。宛若一條血河,從腳下一直流向天外。


  好在雙方的羽箭的有效殺傷射程都只有百餘步,好在雙方的距離足夠接近。就在河水即將被屍體堵塞的時候,雙方的前鋒同時爆發出一聲吶喊,然後平端長槊,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起。


  「轟!」血肉飛濺,地動山搖。


  借著從橋上躍下的慣例,李家軍士卒瞬間將石家軍方陣撞出一個豁口。幾十名長槊手順著豁口沖了進去,將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刺翻。方陣一顫,再顫,像一塊被斧頭劈中的榆木般發出悲鳴。艱難地開裂,然後艱難的合攏。無數兵器從四面八方插過來,將突前的李家士卒刺倒,絆翻,紮成篩子。方陣猛然一頓,一合,一擠,恢復原狀。李家士卒死的死,傷的傷,被推出陣外,半步不得前進。


  石瓚自打清早就開始的騷擾戰術終於見效。睡夢中被驚醒又在營帳里等待了近一個時辰的李家士卒個個疲憊不堪,平素訓練好的戰術動作生澀無比。而站在岸邊嚴陣以待的石家軍則精神抖擻,趁著李家子弟精神頭沒恢復過來之前,將他們一個個送入地獄。


  攻擊遲遲達不到預定目標。柴紹心裡不由得有些著急。緊皺著眉頭想了片刻,他揮舞令旗,再度作出戰術調整。


  角聲將軍令送到最前方。低級軍官不畏生死,邁開大步,從橋頭一躍而下。緊跟著,更多的李家士卒從橋面上躍下,在方陣之前與自家袍澤結成小團,淌過河岸邊的淺水區,彼此照應著向前廝殺。他們將敵軍數個,剝開一層,然後自己也被刺倒,撲在敵人的屍體之上,變成下一具屍體。新的一輪突擊就在屍體上發起,踩著血,踩著泥漿,踩著死者和傷者的胳膊,脊背,不管不顧,無止無休。


  「殺賊!」一晃功夫,已經衝到了第一線,舉著橫刀叫嚷。幾名忠心耿耿的護衛夾在他前後左右,端起長槊奮力前刺,將敵軍的方陣再度撬開一個縫隙。孫炎武一個箭步沖了進去,身體下蹲,橫刀迅速掃動,幾條人腿順著刀光飛了起來。受傷者厲聲慘嚎。不待敵手做出反應,孫炎武又向前邁了一步,還是一蹲,一掃,周圍彷彿就多了一塊空隙,然後再一掃,空隙瞬間增大,身後的李家士卒快速把將軍衝出來的空隙補滿,將竇家子弟向遠處擠去。


  轉眼之間,至少十餘人倒在了孫炎武的刀下。鮮血濺得他滿身都是,順著鎧甲的邊緣滴滴答答地下淌。他卻半步都不肯停歇,繼續吶喊著衝鋒陷陣。向前,向前,再度向前,手起刀落,如入無人之境。


  與此同時,歸德中郎將李榮跳下浮橋,從左翼沖入石家軍方陣。游擊將軍馬則卿跳下浮橋,帶領麾下袍澤從右翼突入石家軍方陣,三名勇將彼此呼應,如同三頭猛虎撲入羊群。石家軍的方陣再度出現裂紋,缺口,並且裂紋越來越大。眼看著方陣就要崩潰,猛然間,石瓚停止擊鼓,從手邊抓起一支暗黑色的令旗。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旗展開,一陣怪異的角聲驟然響起。河岸旁乾枯的蘆葦叢中,猛然推出了十幾隻木排。每支木排都載著了十幾名光著上身的死士,還有一大堆澆過油的干蘆葦。不待李家軍作出反應,死士們抓起事先準備好的竹篙,奮力一撐。剎那間,就將木排撐到了河道中央。然後又是齊齊的一用力,十幾座木排化作一條長龍,順著河水向浮橋撞了過去。


  「阻止他們!」段志玄反應迅速,越俎代庖替柴紹下令。


  「弓箭手,射木排,射木排!」幾乎是與此同時,柴紹的親兵也扯開嗓子,將最新命令傳遍了全軍。正在彎弓搭箭隨機尋找目標的李家弓箭手馬上掉轉方向,將鋪天蓋地的羽箭射向河道中央。寬闊河面上,立刻下起了一場箭雨。紅色水花伴著紅色的血花飛濺,被射中的石家軍士卒像下餃子般掉入河道。但木排卻在慣性和水流的推動下,毫不停歇地向浮橋靠近。


  「嘭!」兩支木排撞上了拖住浮橋的沙包,發出沉悶的轟響。臨時搭建的木橋晃了晃,然後慢慢恢復平靜。沒撞斷!正在列隊過河的李家子弟齊齊鬆了一口氣,可是沒等他們將這口氣緩過來,木排上猛然騰起了一股濃煙,事先擺在木排上的蘆葦,樹枝都燃了起來,濃煙伴著火苗卷上了橋面。


  「啊!」李家士卒被燒了個措手不及,在烈火和濃煙中互相推搡,擁擠,噼里啪啦落入水中。


  其餘幾支冒起濃煙的木排順著水流,在敢死隊的操縱下繼續撲向第二座浮橋。「放箭,放箭,阻止他們!」一瞬間,所有李家軍弓箭手的注意力都被燃燒的木排吸引過來,拚命向河道中攢射。一個個操縱木排的死士被射成了刺蝟,彌留之際,卻用最後的力氣推著竹篙,掙扎著將木排一寸寸向橋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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