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22)
第534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22)
「白白送死也得死。失掉了主將,你等本來就該死在河對岸!」柴紹掙了兩下,掙脫了對方的攙扶,眼前一陣陣發黑,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絲毫不肯放鬆。「你,從現在開始就是定遠將軍,這支騎兵全部歸你指揮。給你們一刻鐘時間休息,一刻鐘之後,老子親自為你們擂鼓壯行!」
「大將軍!」校尉楞了一下,連連後退。從正六品昭武校尉被直接提拔為正五品定遠將軍,他等於接連升了三級。可這三級官職,卻要他拿性命來換。柴大將軍親口說了,要為大夥擂鼓。也就是說,要讓他帶著身後這一千三百多名倖存下來的騎兵,把命全都填到橋頭上去。
「怎麼,不敢?」柴紹皺起眉頭,嘴角上帶著淡淡的冷笑。
「末將謝大將軍不斬之恩!」那名校尉咬咬牙,長身站起,抱拳肅立。
「你們呢,願意死在明法參軍的刀下,還是願意死在河對岸!」柴紹側轉頭,咬著牙沖其餘的騎兵大喊。
騎兵們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終於有人帶頭上前,大聲回應,「謝將軍不斬之恩。我等願意捨命奪橋,一雪前恥!」
「好!」柴紹用力一揮胳膊。「我柴紹的麾下,容不得孬種。先前是柴秀和無能,怪不得大夥。現在柴秀和已經死了。你等無需為他抵命。原來的校尉升為將軍,旅率升為校尉,隊正升為旅率。旅率之下官員,由校尉自行任命報備。打下眼前這座橋,無論你等是死了還是活著,升遷都會算數。除此之外,柴某還會親自向唐王為你等請功。只要拿下眼前這座橋,就每人授勛三轉,賞勛田十畝,戰後立即兌現,決不食言!」
「謝大將軍!」這下,連先前準備逃走的騎兵也靠攏上前,齊聲喊道。對於普通士卒來說,授不授勛還是次要的,十畝勛田可是了不得誘惑。那意味著只要李家當政,自己就有十畝可以傳給子孫,永不繳納賦稅的土地。一家人永遠不會再有凍餓之憂。
「不必謝我。」柴紹輕輕擺手,語氣又迅速轉向低沉,「打不下眼前這座橋,你等就全死在橋上。千萬別往後退。咱們醜話說在前頭,退下一人,我斬一人。一隊退下過半,我連逃兵帶隊正一併斬首。一旅退下過半,逃兵,旅率,隊正皆斬。一團退下過半,逃兵斬首,包括領軍校尉之內的所有軍官皆斬!明法參軍,上前記下所有軍官的名字和新晉陞后的職務!」
「諾!」明法參軍段志達帶領十餘名文職幕僚跑上前來,拿出紙筆挨個統計騎兵中身穿軍官服色者姓名。騎兵們見此,知道今日退一步,進一步都難逃一死,索性豁了出去,掏出乾糧,打來還泛著粉色的河水就開始用餐。至於今天誰陞官升得快些,誰平素沒本事也交了好運,大夥都不計較了。反正都是過眼富貴,未必有人享受得著。
收拾完了這群殘兵,柴紹撥轉馬頭奔向河畔。他要好好看一看,把他麾下精銳打殘了的傢伙,到底是哪路神仙?為什麼撿了便宜卻不燒掉木橋,反而想憑藉幾重臨時搭建拒馬阻擋兩萬大軍的腳步?對方的人數不多,絕對不可能超過五千,這點在剛才兩軍隔著河比賽趕路時,對方隊伍濺起的煙塵規模上,他就能看得出。以不到五千兵馬妄圖硬抗李家兩萬大軍,帶兵的要麼是亡命徒,要麼就是個瘋子!
伍天錫不是亡命徒,也不是瘋子!他只是膽子稍微比常人大了些,臨陣經驗多了些而已。濡水河上的確只有眼前這一座木橋,但可以過河的渡口卻有十幾處。最近一處距離木橋只有七、八里遠,柴紹稍微費點兒工夫就能找得到。所以,燒掉木橋,頂多可以耽擱李家軍兩個時辰。而留著木橋不燒,卻可以把對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木橋上來,根本顧不上去尋找渡口。
所以,伍天錫寧願利用橋頭地形狹窄,兵力無法展開的優勢,跟李家軍耗上一耗。只要拖過一個晚上再加半個白天,他相信,程名振一定會趕過來,利用別的辦法給李家軍以痛擊!
看到李家軍的一名將領先是站在騎兵中間指手畫腳,然後慢慢打馬走向河畔,伍天錫判斷,此人想必就是傳說中的悍將,長安城中有名的,丟了老婆自個跑路的大俠柴紹。笑著跳下剛剛才搭建好的指揮台,單手倒拖著把陌刀迎了過去。
隔著一座血淋淋的木橋,雙方主將同時止步。目光迅速在空中一接,然後同時大笑著拱手。
「在下柴紹,敢問對岸英雄姓名!」不愧為世家子弟,盛怒之中,言談舉止依舊彬彬有禮。
想比之下,伍天錫就沒風度得多了,雙手搭在刀桿上,大聲嚷嚷:「你就是柴紹吧。俺聽說過。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洺州營領軍都尉伍天錫是也!」
「洺州營?」柴紹眉頭輕皺,記憶里,他從沒聽說過竇建德麾下還有這樣一支隊伍。想必是託庇在竇建德旗下的一夥悍匪,犯不著他太費神。「武都尉是吧!好一條壯漢。竇建德已經是涸澤之魚,你又何必為他殉葬?」
「你說的話什麼意思嘞,俺聽不太懂!」伍天錫晃著腦袋,存心跟柴紹裝傻,「吃誰家飯,替誰家干。俺是既然吃了洺州營的軍糧,少不得要跟你拼一拼。這地方小,擺不開多少兵。來,來,來,乾脆咱倆都別帶兵了,就在橋上大戰三百回合!」
說罷,單手一按拒馬,居然拖著幾十斤中的陌刀跳上了橋面。柴紹身邊的護衛擔心主將遇刺,立刻抽出兵器,死死堵住南側的橋頭。伍天錫先是裝模作樣地向前跑了幾步,然後停下身軀,傻傻地問道:「怎麼上這麼多人。莫非你沒膽子跟我單挑么?速速上來,咱們比劃比劃,我盡量手下留情便是!」
「哪個需要你手下留情!」柴紹當年在長安城內是赫赫有名的長眉大俠,打遍皇宮附近數條街都找不到對手。聽得伍天錫說話如此囂張,把人群一分,就想上前與對方拚命。明法參軍段志達就跟在他身後,見到此景,趕緊大喝了一聲,「此乃兩軍陣前,豈可由個人逞勇鬥狠。姓武的鼠輩,趕緊回去洗乾淨腦袋。爺爺這就帶兵去取!」
被段志達的喝聲嚇了一跳,柴紹猛然驚醒。強壓住心頭煩躁,用馬鞭沖著伍天錫戟指,「我不懼你,但也不會陪你逞勇鬥狠。要切磋,且待我將你生擒活捉之後。此刻,你我還是拿些真本事出來吧!「
「呵呵呵,口氣真大,不怕閃了舌頭。誰生擒誰還不一定呢。你不信,儘管發兵過來!」伍天錫連連撇嘴,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
無論他再怎麼挑釁,柴紹也不肯跟他單挑決勝負。伍天錫又損了對方几句,估計著柴紹「懦弱」的樣子已經被對岸的李家軍士卒看清楚了,笑著一拍屁股,大聲說道:「你不敢來,也就算了。千萬別派手下弟兄替你送死。大夥都是一條命,憑什麼你自己不上,卻讓別人抱著腦袋向前沖。言盡於此,我回去了。等你想比試時,儘管派人給我送信!」 說罷,將陌刀扛在肩膀上,接連跳過三重拒馬,樂顛顛地跑遠了。柴紹氣得七竅生煙,卻不敢因小失大。撥轉馬頭,沖著身後的弟兄們叫嚷,「你等準備好了么?左右,拿戰鼓來!」
吃完了乾糧的騎兵們聞聽此言,默默地開始整隊。幾名壯漢抬來一面巨大的戰鼓,在河畔高出處支好,然後把鼓槌捧給了柴紹。從親衛手中接過鼓槌,柴紹就準備下令進攻。手還沒等舉起來,明法參軍段志達又湊到他跟前,低聲提醒,「大將軍,小心對岸有詐!」
「有詐?一個亡命徒而已!能翻出什麼風浪?」柴紹掃了對方一眼,非常不客氣地反問。話雖如此,他卻皺著眉頭將鼓槌放到了身邊的鼓架子上。伍天錫的舉止的確非常蹊蹺,按道理,眾寡懸殊之下,他應該儘早燒掉木橋才對。這樣才可能有效阻止官軍。可如果他是存心使詐,按照古書上的戰例,他就不該在木橋上再多餘地放三道拒馬。因為不放拒馬的話,還能勉強算個疑兵之計。萬一碰上個多疑的對手,有可能會誤認為濡水北岸藏有埋伏。可眼下拒馬已經擺了出來,等於明白地告訴別人,濡水北岸沒有多少士卒。就打算蠻幹硬拼,拼到對方一個算一個!
這是哪個師娘教詭計?這是哪學來的,二半吊子兵法?柴紹自問飽讀兵書,可從沒見過像伍天錫這樣,用計只用一半,卻又落下一半的?猶豫了好半天,他咬了咬嘴唇,低聲沖段志達道:「無論有沒有埋伏,都得試試才行。你帶著執法隊督戰,把那名新上任的定遠將軍找來,命他先派兩百人過橋!」
「他叫陳良誠,是陳老的遠房侄孫!」段志達低聲提醒了一句,然後領命而去。
「嗯!」柴紹乍聞這個消息,忍不住發出一聲沉吟。段志達是驃騎將軍段志玄的族弟,李淵身邊記室參軍段偃師的侄兒。手眼通天,對各種傳聞野史,小道消息極為靈通。正因為有他在身邊,柴紹才能在朝野同僚之間左右逢源,遊刃有餘。而段志達口中的陳老,則特指的是李淵身邊的第一謀士陳演壽。想當年,李氏家族在太原如何積聚實力,如何剷除異己,如何趁勢起兵,都是此老一手謀划。雖然眼下此老已經功成身退,不怎麼管事,但在李氏家族中,其地位依然無可替代。非但普通文臣武將見到他,要恭恭敬敬叫一聲陳公,就連建成、世民二人,見到他也執晚輩之禮。
柴紹既然身為李家的核心子侄,當然知道此老得罪不得。嘆了口氣,沖著身邊親兵命令,「你去,把陳良誠將軍找來,命他到我身邊,有要事交代!」
「諾!」親兵拱了拱手,小跑著去傳令。片刻之後,定遠將軍陳良誠急匆匆地趕到,沖著柴紹拱手施禮,「啟稟大將軍,弟兄們已經做好的準備,隨時恭候大將軍的命令!」
「你先派二百精銳做試探攻擊。自己不要學柴孝和那笨蛋,殺到第一線去!」柴紹嘆了口氣,低聲吩咐。「剛才我的話說得雖然狠了些,但也明白戰敗之過,不在弟兄們頭上。練一支騎兵不容易,怎麼著也不能把他們殺斷了種子。待會若是久攻不下,你就向段參軍求個情。我暗中知會他准你的請求,讓弟兄們有個借口活下來就是!」
「謝,謝大將軍!」已經存了必死之心的陳良誠沒想到在最後時刻,柴紹居然會放大夥一馬,感動得言語哽咽。
看到他那幅感激涕零的模樣,柴紹又嘆了口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長者的口吻叮囑:「但你要自己把握好尺度,不能讓大夥存了僥倖之心。領兵打仗,軍法尤為重要。如果對畏縮不前者過分縱容,則沒人肯賣命作戰了!」
「末將省得!大將軍儘管放心。只要有一絲希望,末將也要堅持到底!」陳良誠拱手施禮,大聲回應。
「去吧,我看著你!」柴紹揮了揮手,命令對方下去指揮戰鬥。自己抓起身邊的鼓槌,慢慢地舉了起來。
嗚嗚嗚嗚,角聲驟然吹響,低沉而悠長。
奔騰的河水瞬間一滯。緊跟著,對岸的角聲也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如同挑釁般,與李家軍的角聲遙相呼應。
「給柴將軍報仇!」陳良誠站在南岸橋頭,舉刀高呼。「報仇!」兩隊騎兵下了馬,換上了趁手的長兵器,在各自隊正的帶領下,吶喊著撲上橋面。前去必死,但他們無人敢退。因為段志達帶領的執法隊就站在身後,他們根本無路可逃。
「報仇,報仇!」剛剛履任的隊正劉老柱大聲呼喊,眼淚忍住不地順著臉往下淌。他本來是個趕腳的苦力,去年在河西一帶被攜裹著抓到了軍中。這輩子從沒指望過升官發財,卻做夢也未曾想到,居然在今天突然受到了上司賞識,成了能指揮一百人的隊正。更是做噩夢也未想到,才當了隊正,就被趕上的進攻的第一波。
木橋在眾人腳下來回搖晃,吱吱咯咯,彷彿隨時都可能垮掉,卻一直不肯塌下去。腳下的血越來越厚,越來越粘稠,滑得人幾乎站不穩,卻被身後的袍澤們簇擁著,一步都無法停下來。對面的拒馬越來越近,陌刀的刀鋒在夕陽下閃著紅光。對面的敵軍帶著面甲,看不見他們長得什麼樣,只能看見他們冰冷的眼睛。「咚咚咚!」戰鼓在背後響了起來,生生催命。劉老柱覺得自己的心與鼓點一個速度在狂跳,眼淚和冷汗順著兩腮流個不止。猛然間,他感覺到整個隊伍停了一下,然後聽到一聲低沉的哭喊,「娘……」,然後,他看見自己前方的袍澤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順著橋面的血瀑落入橋底……
洺州軍堵在拒馬後的重甲步兵只有數百,卻是程名振為了對付強鄰李仲堅的騎兵專門打造。兵器、鎧甲、身材,無不是一等一精挑細選。為了打造這支保命的步卒,洺州營多年來人數一直徘徊在四、五千出頭。大批的資源、錢財都集中花到了重甲步卒的裝備和訓練上。今天,他們終於發揮了應有的威力,一上來,就給了趕路趕的疲憊不堪的李家軍一個下馬威。
不能停,雖然前方就是屠宰場。不能停,轉身退後必然會死。一步一跌,隊正劉老柱繼續向前,猛然間,他想起了柴大將軍的承諾,無論生死,職位升上去便永遠有效。每個人給十畝勛田。是攻下橋后給還是戰死後也給來著?他發現自己居然沒記清楚。忍不住搜腸刮肚地想。然後,他感覺到肚子一痛,發現自己前方有雙眼睛閃了閃,就像多年前的夜裡,他趕著大車在郊外走,看到的一雙狼的眼睛……
被長槊刺穿身體的剎那,柳老柱心裡竟然湧起了一股輕鬆之感。沒有慘呼,沒有掙扎,也沒有拚死反擊一下的打算。只是隨手丟下兵器,任對面的長槊將自己的身體越舉越高,越舉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