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6)
第465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6)
程名振能察覺到眾人在自己身後嘀嘀咕咕,卻沒有轉過身來干涉,或者斥責。他心裡突然變得很亂,不是因為覺得無法處置張金稱,而是覺得有些愧疚。他一直堅持認為,張金稱已經徹底被博陵軍打成了沒牙的老虎,不能,也不會把自己怎麼樣。而實際上,張金稱在近一段時間裡也的確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反倒是他的部將與從屬們,時刻處心積慮地在防範、排擠,甚至不擇手段地分化瓦解張金稱的殘部。
最近一段時間他雖然不在平恩城內,卻對城內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眼下不是張金稱對不起他,而是他對不起張金稱。明知道屬下們對張金稱過去所作所為懷恨在心,卻沒有及時對雙方的日後關係給予明確。明知道屬下們在謀奪張金稱的殘部,卻沒有立刻採取措施制止。甚至採取了聽之任之,樂見其成的態度。
他之所以在軍中遲遲不歸,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是因為難於處理跟張金稱之間的關係。一方面,他心裡與部屬們一樣,對張金稱懷有深深的不信任感。另一方面,他又為部屬們對張家軍殘部所搞的陰謀詭計而感到負疚。畢竟對方曾經救過他的命。古人云,一飯之恩,致死不忘。而他的「報答」卻如此特別。
困惑、負疚、罪惡、憐憫,幾種不同感覺交織在一起,連日來時時折磨著他的心臟,令他幾乎不堪重負。即便策馬疾馳,耳聽著周圍料峭的春風,脊背上依舊沉重無比。
一直到半途中與妻子杜鵑匯合的那一刻,程名振心裡才多少好受了些。對於張大當家今天的困窘,杜鵑心裡可沒有程名振這麼多同情。她還記恨著柳兒的慘死,說出的話來帶著幾分快意,「分了他的部眾又怎麼了,分就分了唄!也就是在咱們這兒,他還能落個好吃好喝好招待。還部眾呢?如果落到其他人手裡,早把他一刀劈了,大卸八塊喂狗,連個囫圇屍首都落不下!」
「胡說!」程名振皺著眉頭反駁,語氣卻變得十分不確定「怎麼著他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誰敢隨隨便便就砍了,也不怕引起綠林同道們……?」
沒有人會出來主持公道。這是綠林,道義只是說給外人聽的,內地里的規矩向來就是弱肉強食。張金稱落了難,只有洺州軍能收留他,並且始終沒有採取強硬手段吞併他的殘部。如果換了高士達、劉霸道或者河北綠林其他任何一路豪傑,恐怕杜鵑說得對,等待張金稱的只有一個部屬被強行吞併,本人被大卸八塊的下場。
如此算來,自己待張金稱還算過得去。想到這些,程名振的心情略微輕鬆了點兒,望著杜鵑苦笑著搖頭。玉面羅剎早就猜出丈夫會對張金稱心軟,笑了笑,繼續道:「咱們手裡還有些積蓄,拿一部分給他。他將來願意招兵買馬也可以,願意找到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做個大富翁也可以,總之後半輩子不會受凍挨餓。但師父和六當家你最好能勸他們留下,兩個人年紀都大了,沒必要再干刀頭上玩命的勾當。在咱們的地界安頓下來,開武館、開藥鋪子,總之都是個正經營生,好過跟著張大當家去過有今個兒沒明個兒的日子!」
「這個?」程名振還是有些猶豫,「只怕五叔、六叔他們不肯!」
已經走丟了薛老二,戰死了王老四,再失去了郝老刀和孫駝子,張金稱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玉羅剎杜鵑絲毫不肯替張金稱打算,笑了笑,貝齒輕咬下唇,「不用你安排,我已經託人給阿爺帶信兒,讓他著手做了。估計等咱們回到平恩,師父和六叔已經有所選擇!」
「鵑子!」程名振小聲喝止,「咱們……」他早就猜到沒有杜鵑的授意,底下人不會做得如此明目張胆。但此刻確認的話從妻子嘴裡說出來,依然令他隱約感到有些驚愕。可妻子這樣做,完全是在為他與洺州軍著想,手段雖然略顯無情,其用意卻無可指責。
杜鵑繼續微笑,臉上寫滿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字樣。如此溫柔的笑容讓程名振不覺有些氣餒,只好搖搖頭,暫且收起了自己的婦人之仁。
「你別光想著他這時候倒霉。你怎麼不想想他去年怎麼對付咱們的,雖然沒有成功,但也有上百號弟兄姐妹因為他而慘死。特別是柳兒,天天小心翼翼地,唯恐哪裡惹了他……」
不小心說起被張金稱盛怒之下刺死的柳氏,夫妻二人都覺得有些尷尬。程名振感到尷尬是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惹上了一身脂粉官司,事實上卻非常無辜。張金稱當時丟給他的包裹中,不僅僅藏著一件小號的嫁衣,還有他平素用的汗巾、里衫、布襪,甚至連一雙破了洞準備丟掉的舊靴子都被整整齊齊地補好收在了包裹當中。而他和杜鵑在此之前還一直奇怪,為什麼有些零零碎碎的衣物在外邊曬著曬著便消失了。平恩縣的治安雖然達不到路不拾遺的地步,但給賊人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偷到巨鹿澤九當家府上來!
而杜鵑尷尬的是,從自己決定把手交到程名振手裡那一刻起,柳氏就一直被視為一個幫忙出謀劃策的好姐妹。她詳細分析程名振的反應,細緻整齊地為杜鵑籌劃對策。教導杜鵑如何把握一個男人的心思,教導杜鵑如何做一個女人。甚至親手為杜鵑縫製了嫁衣。而杜鵑對此一直心懷感激,卻萬萬沒想到,柳氏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早已偷偷地把她自己代了進去。
杜鵑本來一直不明白,柳氏對程名振的心思怎地猜測得那樣准?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柳氏教自己做的鞋子,穿在程名振腳上永遠不大不小,里裡外外透著舒服?為什麼柳氏替自己想的辦法,總能恰如其分地打在程名振心中最軟弱之處,令他每次回頭向自己張望,目光中都多出幾分溫柔?
當看到那件小了一號的嫁衣的瞬間,所有答案便豁然開朗。不要臉?淫蕩?恬不知恥?所有辭彙似乎都不恰當。杜鵑曾經想暴怒,卻發現自己心裡對柳氏一點兒也恨不起來。柳兒的舉動讓她不舒服,卻從沒真正地在她手裡偷走程名振一根汗毛。柳兒只是痴痴地做了一個纏綿的春夢而已,而這個夢最終卻要了她的命。
過了好一會兒,程名振的臉上滾燙的感覺才慢慢消失。回頭望了望遙遙綴在身後的男女護衛,他壓低聲音,替張金稱祈求,「鵑子,那件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等會兒見了大當家,你千萬別再提起柳氏來。現在,想必他心裡也很後悔!」
「後悔?」杜鵑冷笑著聳肩,「你根本不了解張二伯,他心裡,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對的,根本沒有後悔的概念!不信咱們幾賭一把,等見了大當家,他需要交代你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幫他奪回巨鹿澤!」
如果不是因為老巢被八當家盧方元趁機霸佔,張金稱的狀況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凄慘。對於從背後捅同道刀子的盧方元,程名振心裡沒有任何好感。前一段時間由於官府逼得太緊,他騰不出手來去清理門戶。但春耕過去后,無論是處於替張金稱主持公道考慮,還是為了自己的後路安寧,他都不得不再對澤地動一次刀兵。
「很多弟兄,死在盧方元那廝手裡!萬一哪天姓盧的再背後捅我一刀……」明知道理由牽強,程名振還是堅持著解釋。
「打下來,還給張大當家,咱們的後路從此就安生了?」杜鵑側過頭來,目光清冽如酒。
無論是由張金稱還是盧方元掌控巨鹿澤,對洺州軍而言都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如果可以選擇的話,程名振更願意麵對盧方元而不是張金稱。以為前者雖然陰險狡詐,但做事還有規律可循。而後者,則屬於喜怒無常,行事也毫無障礙的那一類。令人防不勝防。 好在夫妻之間的爭論,沒必要非分出誰勝誰負。所以對於回答不了的問題,程名振可以暫且低頭不語。杜鵑知道他的性子,也不過分緊逼。嘆了口氣,把話頭岔往別處去了。
待到了送別宴上,張大當家果然要求程名振儘早解決掉霸佔巨鹿澤的負義歹人。「我知道就是這樣!」杜鵑橫了丈夫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臉上同時浮現了一縷寒霜。程名振也沒想到張大當家居然如此耐不住性子,正準備先說幾句場面話,緩和一下氣氛。不待他把話說出口,張金稱又快速補充道:「姓盧的太能隱忍,在我麾下那麼長時間,居然一點兒造反的跡象都沒露。直到我落了勢,他才突然發難,一舉拿下了整個巨鹿澤。這種人,可能暫時不會主動撩撥你,但哪天你精神頭一鬆懈,他肯定立刻就咬將過來!」
「大當家說得對。只是……」程名振緩了口氣,低聲接茬。又是不待他把一句話說完整,張金稱笑著擺手,「我不是催你,只是提醒。你先別急,讓我先說,說完了你們小兩口再做決定。」
見張金稱如此堅持,夫妻二人相對看了看,只好耐著性子聽下去。「他用強力奪了巨鹿澤,底下人肯定不服。你越早打過去,越容易控制局面。那兒地形複雜,湖面大小几乎一年一個變化。不是日日生活在澤里的人,根本認不清裡邊的道兒。等滅了盧方元后,你和鵑子就把整個巨鹿澤封了,把人都遷出來。然後派個得力屬下去裡邊經營條退路。日後萬一官兵打過來,你倆在洺州寡不敵眾,也好有個地方暫避風頭。」
「大當家……」程名振和杜鵑兩個面面相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坐的還是張金稱么?他什麼時候學會了替別人著想?一瞬間,夫妻二人臉上都覺得有些熱,竟然一句場面話也接不上來。
「弟兄們無論死了的,還是走散了的,家眷都在澤地里。」張金稱嘆了口氣,目光迅速從杜鵑臉上掃過。「我對不起他們本人,不能讓他們的家眷再跟著受罪。你把他們遷徙出來安置,也算幫了我的大忙。那裡邊又濕又潮,其實不是什麼好安生處。反倒是你經營的這幾個縣,有的是荒地,河水也跟得上。」
這已然是變相在給夫妻二人台階下了。程名振不敢再敷衍。拱了拱手,鄭重承諾:「大當家放心,只要漳水對面的事情一了,我馬上回頭解決盧方元。」
「二伯不妨也跟著一道去,親眼看到仇人不得好死!」出於對張金稱的愧疚,杜鵑笑著提議。
「不了,不了!」張金稱輕輕搖頭。目光再次掃過杜鵑的面孔,彷彿早已看穿了她的那些小心思。「你二伯我愧對大夥,實在沒臉再見弟兄們的家眷。事情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哪天要是小九子有空閑,不妨去看看柳兒。我把她葬在最大那個湖南岸的樹林里,幾乎正對著你當年練兵的校場!」
聽見他的前半句話,程名振已經面紅似火。待聽聞柳兒的墳塋正對著校場,心裡更覺得羞惱。他用力坐直身體,大聲回應道:「大當家,晚輩可以發誓,從來沒對夫人起過任何不敬之心。此言天地可鑒,如果有半句虛假……」
「我知道,我知道!」張金稱笑著咧嘴,臉上瞬間湧起幾分悲涼。「當時是我老糊塗了,一怒之下做了錯事。現在已經沒法補救了,所以才想讓你和鵑子常看看她。她活著的時候沒什麼朋友,就跟你和娟子還能說上幾句話!」
「大當家既然後悔,何不自己去跟柳兒姐姐說明白。她如果死後有靈,想必也會心安!」杜鵑恨恨地看了一眼程名振,又橫了一眼張金稱,低聲建議。
張金稱為什麼把柳兒葬在了校場附近?其中原因杜鵑不用猜也能推測出一二。雖然只是個空空的念想,根本沒機會落到實處,但也讓她心裡酸溜溜很不是味兒。丈夫心裡如果真有柳兒也就罷了,本來沒有的,偏偏還要替人去還願,豈不徒自擔了個虛名?
正憤恨間,又聽張金稱絮絮叨叨地解釋道:「其實沒柳兒這件事,去年我也會找你的麻煩。以她為由頭,不過看起來更名正言順一點兒罷了。你也別笑話我老張心胸狹窄,當時如果巨鹿澤的大當家換了別人,照樣容你不下!」
「小九子當時對您可是沒有半點二心!」在旁邊一直默默陪酒的杜疤瘌突然插了一句,很為張金稱的實話實說而感到憤憤不平。
「你杜老三也就是個給人當管家的料兒,根本不懂這裡邊的彎彎繞!」張金稱很是不屑地數落了杜疤瘌幾句,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送行的米酒不烈,但他喝得太急,竟嗆得連連咳嗽。
杜鵑見狀,趕緊走過去,輕輕幫他捶背順氣。張金稱閉上眼睛,很是舒服地享受了片刻。然後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咱們巨鹿澤的精兵都是你練出來的吧?幾場揚眉吐氣的大仗也都是你程小九打的。不過才區區兩年,無論實力和名頭,你已經都不在我老張之下。到了後來,你出澤發展,給百姓們分田分房子,還不用他們交錢糧,約束弟兄們不準驚擾他們。害得巨鹿澤的人心也變了,天天盼著到你這邊來討生活。這軍心,名頭,民心三樣全被你程小九佔了,我這大當家的位置哪裡還坐得安穩。你暫時雖然不會反我,但你能保證你手下的人永遠不想把你推上位,把我給拉下來么?」
幾句話,說得在座主客人人變色。聯繫到最近洺州軍上下對張家軍所作所為,張金稱的話聽起來愈發顯得在理兒。郝老刀怕壞了宴席的氣氛,趕緊舉起酒盞,笑著打圓場,「過去的事情,說開了也就算了。大當家已經不再把它當做一回事兒,小九子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對吧?」
「一家人還有勺子碰鍋沿的時候呢。何況當時你和小九子一個在澤內,一個在澤外,難免說不到的話。喝酒,喝酒,喝了這盞,大夥就都別提了!」本來對張金稱憋著一肚子火氣的杜疤瘌也覺得此刻不是追究過去是非的時機,笑著響應郝老刀的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