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5)
第46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5)
說到這兒,他又開始為綠林同行的命運感慨,「遇上姓李的,算是他倒了邪霉了。人家麾下帶的是能從幾十萬突厥狼騎中殺進殺出的精兵,他麾下有什麼,全是些剛剛放下鋤頭的老農!」
「羅藝呢,他沒什麼動作么?」程名振無暇替王須拔的遭遇嘆惋,皺著眉頭追問。
「您說的是漁陽那個羅藝。那老傢伙更缺德。我聽人說,他現在跟造反差不多了。朝廷官員殺的殺,趕的趕,換上的都是自己的親信!」
「李仲堅也能容他?」程名振消化了一下這個信息,繼續追問。
「沒聽說他們打起來!」黃牙鮑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笑著回答。「不過早晚的事兒。一山不容二虎。那李仲堅眼下初來乍到,腳跟兒還沒站穩,所以沒法跟羅藝搬腕子。等他把腳跟兒站穩了,估計就該瞅著羅藝不順眼了!」
想到新近崛起的博陵精銳和早已聲名赫赫地虎賁鐵騎會發生衝突,黃牙鮑心裡甭提有多開心了。對於他而言,李仲堅也好,羅藝也罷,都是朝廷的人。打起來不過是狗咬狗一嘴毛的事兒。打得越熱鬧,越無暇傷害別人。「您說,羅藝跟李仲堅真的搬腕子,到底誰會贏?」
「這個?我可說不好!」程名振想了想,老老實實地承認。他同樣不關心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誰是天下第一的問題。他只高興的是,眼前局勢比自己想象得要明朗許多。解決掉王須拔,需要耗費博陵精銳一段時間。有羅藝在側,李仲堅顧忌自身安全,必然不能全力南下。那樣,他也能夠更從容地為洺州軍的發展做出布置。
「我希望李仲堅贏!」黃牙鮑沒從上司那裡得到答案,自己主動說出一個期待。
「為什麼?」這回,輪到程名振好奇了,瞪圓了眼睛追問。
「姓李的雖然厲害,但他講理!」黃牙鮑看了看程名振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解釋。「我聽過往的商販說,他們現在都不大敢往羅藝那邊去。收稅收得像刀子刮一樣,弄不好就賠個底掉兒。而姓李的那邊,自從他主管六郡以來,據說跟咱們洺州軍這邊一樣,給百姓分地,分種子,組織人手屯田。商販頭上收的稅也很輕微。」
他說得不完全是實情。事實上,李仲堅在博陵六郡所推行的策略,比洺州軍這邊的策略還更優惠。限於自身的地位和實力,洺州軍只能在漳水河西岸,巨鹿澤以南的彈丸之地小打小鬧,惠及人口只有數萬。而博陵六郡所轄人口卻有數百萬計。李仲堅到任后一手揮舞著橫刀威脅、勒索、約束那些地方大戶,一手送出糧食種子鼓勵流民屯田。雖然得罪了很多地方豪門,卻把六郡百姓全跟自己綁在了一塊兒。如今,巨鹿澤往北的數個郡縣之內已經沒有了匪患,道路重新開始暢通,一些提刀的手也重新悄悄地拿起了鋤頭。
行商們對世道的變化最為敏感,所以紛紛改走上谷、博陵、涿郡一帶。黃牙鮑作為身份掩護開設在武陽郡城內的小雜貨店,每日都要有貨物進出,跟行商們接觸最多,所以觀點難免受到他們的影響。
只是,對於洺州軍而言,這卻不是一個好消息,至少從程名振的臉色上,黃牙鮑發現了少有的陰沉和凝重。「不過,姓李的這樣做也得罪了很多人。」為了給上司寬心,他趕緊補充另外一部分內容,「我聽人說,那邊幾個地方官員已經準備辭職。有名望的大戶人家,也嚴令家中子弟,禁止與博陵軍有任何瓜葛。眼下春耕剛剛開始準備,估計不會出什麼大亂子。等到種子都播下去之後,大夥都有了閑工夫,恐怕有人會給姓李的好看!」
「找死!」程名振的眼睛中突然冒出一道寒光,冷笑著道。
「嗯,嗯,是他奶奶的找死!」黃牙鮑迫不及待的接茬。心裡卻好生納悶,教頭這到底是在罵誰?是姓李的,還是那些準備暗地裡陰他一道的豪門大戶?
說來也怪,雖然一個為官,一個為賊,彼此之間毫無瓜葛,不久的將來還可能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但此刻的程名振心裡卻跟遠方的李仲堅起了同仇敵愾之意。他心裡明白,同樣是試圖恢復一方安寧,李仲堅所作所為看似有恃無恐,實際上遭遇的阻力要比自己大得多。自己治下三縣都是被張金稱屠戮過的,可以說早就成了一片白地。白紙上作畫,當然可以隨心所欲,放手施為。而李仲堅所在的六郡,豪門大戶的勢力卻是盤根錯節。那個博陵大總管看似威風八面,一呼百應。腳底下的暗流恐怕早已匯聚成河,隨時將掀起一番驚濤駭浪。
如果李仲堅被地方豪強掀翻了,對洺州軍來說無疑等同於撤掉了一把懸在頭頂上隨時都可能砍下來的利劍。如果李仲堅在六郡站穩腳跟,無論是為了其自身發展還是為了報答楊廣的知遇之恩,博陵軍都可能揮師南下,將河北南部各郡的綠林豪傑逐一剷平。作為綠林豪傑之一,其中利害得失,程名振清清楚楚。從利益角度上講,他現在的最佳選擇是推波助瀾,派人暗中到博陵六郡去活動一下,在那些蠢蠢欲動的世家大戶們的火頭上澆上一瓢油。但內心深處卻又一個強烈的聲音告訴他,不能那樣做,否則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安寧。
大隋之亂實際上是起源於豪門望族的貪婪與無知,而非三度征遼過度消耗了國家的實力。作為一個落魄小軍官之子,程名振對眼前亂世有著很多與人不同的認識。三度征遼無果,只是令大隋朝失去了維護秩序的實力,而即便幾十萬葬身遼河東岸的精兵強將都在,也不過是將亂世來臨向後推延幾年罷了。越來越龐大的豪門望族就像原野間肆意生長的巨樹,其下方容不得任何灌木與雜草的生存。所有陽光都被其所遮擋,所有的雨露都被他縱橫交錯的枝葉吸納,距離其越近,受到的壓迫感越強烈。稍微躲避不及,便是死路一條。
而百姓不是雜草,雖然他們總被稱作草民。當他們無法活下去時,便不得不起來造反。當壓抑多年的仇恨一旦爆發,其結果往往就像張金稱過去所為一樣,瘋狂地毀滅一切看得見的東西,玉石俱焚。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講,程名振甚至更希望看到李仲堅在博陵六郡的成功。如果換了他與李仲堅易地而處,他會同樣想方設法削弱豪門望族的勢力,將他們縱橫交錯的枝幹修剪一下,露出幾分空隙,讓跟自己一樣的草民們看到一線活下去的陽光。這樣做並不是出於內心深處的道德感和責任感,而是為了大夥不一起毀滅而不得不為。任何一個有遠見的治政者,無論出身綠林也好,負有朝廷的正式任命也罷,幾乎都必須採取類似的措施。其區別也就是某些人手段柔和一些,某些人做的剛猛一些罷了。因為這條路是他們唯一的選擇,雖然走起來步步荊棘。
黃牙鮑顯然沒有程名振這麼深的心思,看到自家主帥又是好一陣子不說話,還以為對方是在考慮如何從中撈取好處,向前湊了湊,低聲建議道:「我在衙門裡的朋友說,北邊有人跟元寶藏聯繫過。如果您想……」
「別理他們,咱們靜觀其變就行了!」程名振的反應很迅速,也很強烈。彷彿擔心自己回應慢了,底下人會私自採取行動般。「你回去後繼續關注那邊的動靜就行了,一有情況,馬上彙報。但咱們的兄弟,誰也不準跟著瞎摻和。」
「屬下明白!」黃牙鮑正色答應。
「你明白才怪!」程名振笑著抽了他一鞭子,「好好做事吧!我吩咐人給你準備了兩百畝能上水的好地。回到平恩后,你可以到杜老當家那裡簽字認領。不過佃戶得你自己想辦法,咱們這邊人手一直不足。」 「唉,唉,謝教頭。謝謝教頭!」黃牙鮑一連聲地答應,額頭上的皺紋都裂開了花。對於莊戶人出身的他而言,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比什麼金銀珠寶都實在。至於種地的佃戶,那倒不是什麼難事。武陽郡城外就是流民聚集的草棚區,隨便丟塊饢下去,就有十幾個壯漢乖乖地跟著你走。
「開春后,屯田也需要人手。如果你有辦法,可以再弄些流民過來!」知道黃牙鮑打什麼主意,程名振繼續吩咐。「要身子骨結實的,幾頓飯就能補回元氣來的那種。太老的和太小的別往咱們這邊領。咱們的糧食有限,不能替官府做善事。」
「屬下省得!」黃牙鮑在馬背上輕輕拱手。經過去年一年的磕磕絆絆,洺州軍上下已經摸索出一條行之有效的招募流民、屯田墾荒經驗。某些舉措看起來功利性頗重,卻是可以將屯田之政長期繼續下去的理智選擇。
「除了北邊,其他方面你還有什麼消息?」交代完急需進行的任務,程名振繼續問道。
黃牙鮑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重新寫滿了憤憤不平,「還不都是趁著咱們吸引了朝廷注意力的空子,能撿多大便宜就撿多大便宜?我一想起來就生氣,您說那高士達,哪裡像個綠林道的總瓢把子。官軍來了,他就往豆子崗裡邊縮。咱們前腳將左武侯打垮,他那邊立刻又有了精神,衝出來攻城掠地!」
「撿有用的說!」程名振笑著命令。「咱們也沒拿他當過什麼總瓢把子。人家自然不可能對咱們仗義援手!」
「那倒是!」黃牙鮑聳了聳肩,心氣稍微平和了些,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依舊酸得厲害。「高士達與王薄聯手了,已經拿下了大半個渤海郡。還有格謙、劉霸道、楊公卿等人,眼下都匯聚到他的大旗下。還有一些見利忘義的傢伙,本來是跟在張大當家屁股後邊混的。現在也改投高大當家了。據說加在一起快三十萬人了,比張大當家去年最紅火的時候還紅火!我回來之前,聽過往的行商說,高士達準備全取平原郡后,立刻登壇祭天。據說名號都想好了,就差有人獻上祥瑞!」
幾乎是跟張金稱當年一樣的套路,根本沒有任何新鮮花樣。程明振聽著好笑,撇了撇嘴,繼續追問:「就沒人提醒他,這都是咱們張大當家玩剩下的?稱帝之後呢,他是向北擴張還是向西發展?」
「他準備向哪發展倒沒人說起過。反正在咱們洺州軍家門口,誰也別想耍橫!」黃牙鮑很瞧不起高士達,冷笑著道。「不過我聽說,高士達這次出豆子崗,把得力屬下竇建德給留在家裡了。據說是因為急著稱帝的事情,他跟竇建德兩個之間起了齷齪。」
「噢!」程名振沉聲回應。心裡對竇建德的遭遇油然升起幾分同情。張金稱後來之所以與自己越來越疏遠,恐怕與自己在他稱王的事情上遲遲不明確表態有很大關係。其實稱王不稱王,差別就是一個頭銜而已,偏偏人們總將其看得無比重要。手中實力不足,稱了王又能怎麼樣?大燕國主王須拔還是「皇帝」呢,眼下不照舊被人逼得連草根都吃不上么?
「這人啊,一得意起來,就分不清好賴!」黃牙鮑笑了笑,繼續數落高士達的不是。「格謙、王勃、劉霸道,您瞧瞧,哪有一個好鳥。當年張大當家要是肯聽您的勸,不被這些鳥人煽乎得找不到北,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般田地!現在好了,煽乎完張大當家,他們接茬煽乎高士達去了。那竇建德就跟您當年一樣,說幾句忠心話,反而受了疑!您看著吧,哪天高士達敗了,王搏、格謙那些傢伙肯定一個比一個跑得快。最後能救他命的,還得是竇建德!」
「別亂打比方!」程名振低聲喝止。「豆子崗是豆子崗,咱們這邊是咱們這邊。張大當家去年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怪別人!」
通過與黃牙鮑的交談,眼下河北大地的局勢在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的輪廓。除此之外,其他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他不願意管,也沒心思多聽。
黃牙鮑沒看出程名振臉上的不耐煩來,沉默了不到半柱香時間,又開始喋喋不休:「照理說,屬下不該多嘴。但教頭您是我們大夥的主心骨兒,大夥都希望您最近能多留點神。有些人根本就不懂得好歹,您對他越好,恐怕彼此之間的仇越大。」
「什麼意思?」程名振側轉頭,雙眉緊鎖。他其實明白黃牙鮑話里所指,只是不希望屬下在此事上過多指手畫腳。
「教頭心裡明白!」黃牙鮑不敢與程名振的目光相對,頭低了下去,氣卻很直。「那個人在平恩養了挺長時間了,既然想走,就讓他走了吧。大夥都說,跟著您比跟著他安穩。他老賴著不走,哪天突然又開始發號施令,弟兄們聽也麻煩,不聽恐怕也是個麻煩!」
「大夥都這麼認為?」程名振的聲音突然聽起來有些乾澀,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追問,「大夥還說些什麼?」
「也不是全都,差不多八成以上吧!」既然把話挑明了,黃牙鮑索性堅持到底。「如果屬下出言莽撞,您可以治我的罪。但張大當家那邊您必須得防著點兒。他老人家向來可是吃完飯就立刻舔碗底兒,萬一哪天抽冷子再給您來一手狠的,您可不會總有去年那運氣!」
「行了。這件事我自有考慮!」程名振粗暴地打斷,然後縱馬疾馳向前。黃牙鮑和眾侍衛們無可奈何地互相看了看,只好催促著坐騎跟緊。事實上,大夥早就想勸程名振趁早把張金稱趕走,或者找個地方軟禁起來,以免夜長夢多。但侍衛們誰也沒黃牙鮑這麼膽大,居然明明看到主帥臉色已經發黑,卻依然堅持著把話說完。所以這件事拖拖拉拉至今,嫣然已經成為大夥的一塊心病。想起來誰都覺得忐忑不安,說起來誰都遲疑不決。
「老鮑,你行!」侍衛隊正楚田在馬背上扭過身來,輕挑大拇指。
「得了吧,你看我這一腦門子汗!」黃牙鮑指指自己的帽子下沿,搖頭苦笑。滿嘴刺眼的大黃牙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看上去令人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