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4)
第443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4)
擔憂歸擔憂。可程某人的惡名在外,冒險來到三縣討生活的百姓誰也沒膽子湊到縣衙附近去打探自己最關切的消息。眼前的生活就像海市蜃樓,一切都是那樣美好,一切都美好得如同虛幻。令人不忍心去碰,唯恐一碰便如冬日屋檐上的冰凌一樣支離破碎。唯有一點不用打探也可以去確認,那便是程名振麾下嘍啰兵的戰鬥力非常強悍。特別是那些駐紮在縣城大校場,不參與開荒屯墾,卻日日訓練不綴的「銳士」,簡直個個都如狼似虎。遠的沒法比較,近處幾個郡縣,無論是楊白眼麾下的鄉勇,還是魏杠頭麾下的郡兵,一對一拉出來肯不是個兒。即便是兩個打一個,甚至三個打一個,只要拉開了架勢打,最後輸贏都很難確定。
這也在無形之中加強了百姓們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值此亂世,誰不希望跟上個刀子硬的頭領討生活。程名振麾下戰兵越能打,河對岸的官府越不敢輕舉妄動。而河對岸的官府越不敢輕舉妄動,大夥的小日子便過得越安穩,越不用擔心地里的莊稼收不到自己的倉庫中。
可以說,從四月到六月,這兩個來月是很多百姓近五年來過得最舒心的日子。田間有糧,心中有夢,夢裡邊還隱藏著平安躲過亂世的希望。除了極個別隱藏在百姓中的官府密探,他們的睡眠是越來越少,噩夢越來越多。白天為了不讓人看出破綻,他們得和百姓一道除草間苗,把自己累得臭死。到了晚上,還要和自己心裡僅存的那點兒良知做鬥爭。程名振是個賊,官賊不能兩立是不假。但多幾個這樣的賊,天下不就太平了么?即便官軍過河,將程賊所部三縣都蕩平了,百姓們的日子會比現在好過么?未必吧,至少河對岸很多地方,農夫們上繳官府和鄉紳的地租,遠遠超過了賊軍賒借糧食后所收的本錢和利息。
這些困惑和迷茫很難隱藏得住,往往透過送往郡城的密報,字裡行間便表現了出來。武陽郡的個別官吏見到后很氣憤,私下裡都認為是郡守府長史魏徵行事考慮不周,本想挑撥巨鹿澤群賊內亂,不戰而滅之,誰料到卻養出一夥更強大的賊來。唯有他們這些級別足夠高的官吏知道,程賊名振的倉庫裡邊根本沒有什麼聚寶盆,所有賑濟給河對岸那些流民的開銷,還有程名振麾下那些兵馬的日常供給,實際上都出於武陽、魏、武安幾個郡的官倉。是四郡的官府和大戶為了避免賊人找上門來,暗中支付了大筆的保安費給張金稱。程名振便是雙方交接的中間人,所有運往巨鹿澤的糧食和細軟,都由此賊從中經上一道手。而武陽郡守府長史魏徵,便是這個花錢買平安辦法的首倡者,積极參与者和主事者,每月都跟張金稱、程名振等賊有書信往來。並且跟程賊名振攀上了同鄉,經常在信裡邊稱兄道弟。
「什麼世道啊,官府向賊人交錢糧!」有人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玄成所謀之深,遠非我等所能企及!」同樣跟賊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貴鄉縣丞魏德深卻對「養賊」之舉不怎麼抵觸。相反,在洞悉了事件真相后,他非但沒有像某些聰明人預料和期盼的那樣拍案而起。卻是調整了部署,將臨近平恩各縣的郡兵都撤了回來。
於是,河北大地在經歷了長時間的紛亂后,隨著張金稱自封為王,衛文升「凱旋」西歸后,居然難得出現了數個月的安靜局面。官府和賊寇跟著一條漳水,雞犬之聲相聞,弓弩卻不互相往來。
詭異的平安,平安的詭異。有人心中自覺愧對浩蕩皇恩,武陽郡守元寶藏卻很滿意目前的態勢。他私下裡算過一筆賬,往年郡裡邊不出「平安費」養賊,花在郡兵和戰備上的錢糧也遠遠超過了目前的開銷。可是一旦戰敗,接踵而來的諸多善後事宜,撫恤那些陣亡的弟兄,安置留下來的孤兒寡婦,還有買通朝廷高官不做追究的錢,沒一筆是個小數目!現在呢,一了百了,把張金稱像老虎獅子一樣養起來,喂得他懶得出窩。武陽郡就徹底太平了!非但防務開銷驟減,也不用再他元寶藏的從私囊里大把大把地掏錢向朝廷那邊灑,用以平息某些人的需要時就有,不需要時就無的憤怒。
況且了,這官府和賊人相安無事,也不是只對他元寶藏一個人的仕途有好處。那些失去了土地,又沒有正當職業養家糊口的流民早晚都是禍害,眼下紛紛跑到程賊那邊去墾荒,反而了卻了官府一塊心病。臨近漳水河那幾個縣已經初見效果,自從大批流民渡河而去后,縣城裡的治安就大幅好轉。對於官府來說,每天巡邏的開銷省了不少。對於餘下沒走的百姓來說,力氣活也比原來好找了。這於公於私都有好處的事情,又何樂而不為呢?
至於這件事的深遠影響,元寶藏沒有考慮太多。老實說,大隋朝還能挺立幾年,誰也無法保證。皇上連續三年征遼,每年都有八個月以上不處理政務。今年好不容易停止征遼了,卻又心血來潮去巡視塞上,二月底就已經出發,一路上遊山玩水,據說到現在還沒走到長城。有這種人當皇帝,大隋朝江山被折騰趴下是朝夕之間的事情。做官員的再不替自己考慮考慮出路,豈不是自個犯傻么?
關於自家的出路,元寶藏也悄悄做了打算。按派系,他算是楚王楊素的舊部。因為足夠謹慎,沒有被卷進幾年前楊玄感的叛亂當中。但私下裡,更那場叛亂的主謀者李密的交情,絕非一般人可比。
而李密那人的前途是不能明言的。「桃李子,皇后繞揚州……」童謠傳了那麼長時間了,該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你跟他說了他也不信。總之,為了心中的某個宏偉目標,元寶藏不惜在關鍵時刻冒上一點小風險。比如三年前楊玄感造反時按兵不動了,比如身邊總有一些來歷不明的朋友來回走動了。再比如他會在某些時刻憑空拿出很多錢來,買一些緊俏貨物。諸如鐵塊、藥材之類,然後在某個別人注意不到的時間,這些貨物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得乾乾淨淨。
出於上述里裡外外各種原因,元寶藏對郡內流傳的風言風語一直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他從不出面解釋魏徵的所作所為都是受了他的暗中指使,雖然很多人知道沒有他的認可,魏徵絕對從府庫里調動不了半分錢糧。同樣,他也不追問魏徵那些錢財糧食的去向,更不問離間計的執行結果。彷彿得了健忘症般,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甩手大掌柜。
這種聽之任之的態度,讓魏徵愈發能放開手腳。開始時還僅僅限於書信往來,討價還價,用錢糧買平安的範圍,到後來居然發展到悄悄地跟巨鹿澤、平恩縣各地做起了生意。一面代替賊人購買其急需的農具和種子,一面將張、程兩賊說不清楚從哪裡弄來的貴重物品送到城內店鋪中代為銷贓。無論哪個衙門的官員抱著什麼目的試圖過問,一概不予理睬。
到底魏徵從交易中拿了多少好處?武陽郡不少人都紅著眼睛,急切地想知道詳細。他們不是嫉妒別人發財,真的,天地良心,肯定不是。他們只是站在大隋官員的應有的立場上,覺得魏徵如此養賊會給大夥帶來預想不到的麻煩。至於麻煩到底大到什麼程度,他們也說不清楚。可自古以來,見過賊打家劫舍,誰見過賊人當官做老爺?賊無賊行,既非常賊。非常之賊,其後患也許就不可限量。
當有人通過光初主簿儲萬鈞的口,委婉而急切地將這番耿耿忠言轉達到魏徵耳朵里的時候,長史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如風掠發。直到儲萬鈞再三追問,礙於同僚的情面,魏徵才慢吞吞從書架上拿起一部尚未完成的史書,請儲主簿回去自己參詳。
那是當今天子楊廣心血來潮時組織儒者修訂的一部史冊,與這位天子做其他事情的習慣一樣,僅僅開了個頭,便再無下文。可就是開頭這幾卷內容,也足有數十萬字。在幾十萬字的記載中猜謎一樣尋找答案,儲萬鈞是費盡心力也沒猜出個所以然來。
鬧到最後,還是儲萬鈞的老對頭魏德深看不下去,一語道破玄機:所謂史家眼裡無新鮮事,要想知道玄成在做什麼,把兩漢以來那些亂民的興衰過程仔細看看,也就明白了。儲萬鈞聞言之後再下功夫,苦讀史書,從綠林赤眉,翻到黃巾乞活[3],終於在文字背後看到了一絲端倪。 歷史上有名的大規模民間叛亂,都必然經歷一個非常類似過程。起初,他們是被某些貪官或者現有秩序逼迫得活不下去,不得不鋌而走險。隨後,他們瘋狂地搶掠,瘋狂地破壞,打碎一切自己認為不合理的東西,焚燒一切自己看不慣的東西。可當他們心中的怨氣發泄完了,同時也把周圍破壞成一片荒蕪的時候。他們便會重新拾起生存的本領,墾荒種地,修築房舍。當家裡有了存糧,屋中有了女人後,他們又慢慢變成了秩序的維護者和利益的捍衛者。與後來的破壞者,無論是官軍還是同行,不惜拚死一戰。
破壞秩序,毀滅財富,當搶無可搶時,他們又創造財富,而後又建立秩序。如果你將歷史書中那些伏屍百萬的血腥視而不見的話,便可以冷靜地總結出類似的規律。他們是毀滅者,同時也是捍衛者。他們很可能是一個時代的終結者,又往往是另外一個時代的開啟者。但他們從來笑不到最後,總被有心人利用,揮霍,直到榨乾全部價值后丟進污水坑。到那時,所有罪惡都會被歸咎到他們的頭上,所有的功勞和輝煌,都理所當然地被智者們佔有。
以同樣的規律來衡量張金稱,儲萬鈞幾乎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打了個冷戰。他清晰地看見,幾年來,張家軍正是走了與歷史上那些造反者同樣的軌跡。開始時每破一城,必將大肆屠戮。隨後是只殺抵抗者,自順從者頭上獲取補給。然後,他們試圖在巨鹿澤附近建立新的家園,試圖屯田墾荒,試圖創造一片樂土。程名振在平恩的所作作為,根本就沒跳出歷史上的宿命。只是他轉變得比歷史上那些前輩稍微快了一些,而魏徵的蓄意放縱,又將這個轉變速度加到最快。
接下來,便會有人為了維護現存的秩序和財富而廝殺了。血戰也許發生在官軍和定居的賊人之間,也許發生在賊人自身之間。地位、聲望、部眾、糧食,都會成為拔刀的理由。
一瞬間,光初主簿儲萬鈞為洞徹了歷史走向而欣喜若狂。劇烈的喜悅過後,他又為其中的人物命運而感到深沉的悲哀。他終於明白魏徵的笑容因何而平靜了,那是一種旁觀者和推動者的平靜。就好像看著一個與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傢伙在夢遊中走向井口,即將跳下去,卻一點也不憐憫他,也沒有任何出言制止的理由,甚至從其背後輕輕地推上一把。那是一種冷酷的平靜,需要極大的意志力。需要把即將在夢遊中死去的傢伙不當同類。需要把自己看成一個神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當想明白了這些后,光初主簿儲萬鈞看向小吏湯祖望和魏徵等人的目光,便再也沒有任何羨慕和嫉妒了。他每當目送著湯祖望懷揣魏徵的書信匆匆西去,他便明白,巨鹿澤群雄離滅亡更近了一步。所謂男耕女織,輕稅薄役;所謂上下齊心,共建樂土;終歸是個夢囈罷了。這世上怎會有什麼桃花源?所有結局都已經在史冊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夢遊者兀自渾然不覺而已。
果然,這份寧靜迅速被打破。四月,張金稱甩開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高士達自立為王。高士達點起大軍前去問罪,剛過漳水河,就被程名振用一場漂亮的伏擊給打了回來。緊跟著,河北大小綹子紛紛易幟,脫離高士達,導向張金稱。可沒等張金稱把笑開的嘴巴合攏,河東那邊突然傳來了一個壞消息,巨鹿澤四當家,張金稱的結拜老兄弟王麻子,在河東上黨郡突然遭遇一夥黑甲騎兵的偷襲,全軍覆沒。
消息傳來,魏徵拉著魏德深、儲萬鈞兩個喝了一整天的酒。除了家長里短外,什麼話都沒說。但魏德深和儲萬鈞兩個都從魏徵掩飾不住的笑意里,知道了答案。王麻子死,巨鹿澤內部的平衡徹底不打破。魏徵忍辱負重實行的大半年的圖謀,也終於到了收穫的這一天。
而外界的局勢變化正如魏徵所願。在王麻子出事的消息傳開后沒多久,張金稱便迅速殺出了巨鹿澤。同時傳檄治下各地,命令所有寨主整軍備戰,共同出兵為王四當家討還公道。
程名振對張金稱的反應早有準備,聽聞大隊人馬過了雞鳴澤,立即和杜鵑率二人領親兵趕上前迎接。雙方剛巧在洺水城外相遇,夫妻兩個跳下坐騎,在路邊拱手而立。張金稱亦離鞍下馬,把韁繩甩給別人,大步走上前攙扶。
仔細算來,從準備稱王到正式登基,足足折騰了大半年。在重金禮聘來的幾個儒生之教導下,張金稱的行止間已經隱隱帶上了幾分龍威,說話時的用詞和語調也和以往大不相同。
程名振對此倒不覺得什麼詫異。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古往今來每個稱孤道寡者,無論是出身閭左貧戶也好,出身於塞外蠻夷也罷,都會從傳說中周朝那裡「繼承「一套完整的禮節來以彰顯自己的正統。並且越是內心深處缺乏自信,越是注重外在的繁文縟節。遠的且不說,就是當年橫行於中原大地的幾個胡人朝廷,皇宮內污穢不堪,朝堂上卻要危襟正坐,峨冠博帶,群臣說話稍有逾矩便會被處以極刑。
對於突然換了個模樣般的張金稱,杜鵑卻非常地不適應。皺著眉頭勉強走完了君臣見禮的過場,立刻向張金稱的背後瞅了瞅,笑著追問:「二伯,這回怎麼沒帶柳兒姐姐一道來?她有急事脫不開身么?還是覺得上次我招待不周,不願意來了?」
「嗯,嗯哼!」張金稱被氣得直咳嗽,用力甩了一下戰袍的長袖,啞著嗓子回應道:「她,你說柳才人么?她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所以孤家就讓她留在澤中將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