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3)

  第442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3)

  剛才他一直想著此事。沿途處處都是白骨,唯獨荒廢的洺水縣城內還有千把流民聚集。互相扶持著掙扎求生。這恐怕與老者的為人處事方式有著極大關係。就好比行軍打仗,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帶頭者就是追隨者的大旗,旗幟越乾淨,凝聚力也就越強。老者受了自己這個過路土匪的一點恩惠,還時刻想著報答。其餘百姓為他做任何事,想必他亦會有所回報。跟在這樣一個持身嚴正,知恩圖報的人身後,那些流民們自己也感到放心。


  「倒也是!」段清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程名振的話中之意。他也是館陶縣的衙役出身,心裡明白一個為政者的品行如何,對下面的影響到底有多大。道德這東西,說起來虛無縹緲,事實上卻有著股無聲的威力。一個廉潔自持的官員,即便不做什麼事情,其治下亦會是一片祥和。而一個道德敗壞的傢伙做了官,百姓們就倒了大霉。非但他本人要刮地三尺,就連其麾下那些小吏、衙役,也是上行下效,雁過拔毛。很快就會將地方糟蹋得不成樣子。


  「忠厚老實又怎麼樣?這世道,好人沒好報,禍害活萬年!千十號人不偷不搶,他們靠什麼活下去啊?」張瑾不認為那些流民跟在老者身後能落得什麼好結果,缺衣少食,又沒膽子向自己這樣鋌而走險,早晚都是餓死的貨。


  提到如何在困境中生存,周圍的氣氛立刻活躍起來。幾名近衛撇了撇嘴,七嘴八舌地反駁,「您放心,只要沒人做賤他們,他們肯定不會把自己給餓死。眼下可以吃榆樹錢兒,苦麻子,車軲轆菜。過幾天,山丁子、蘑菇、黃花也下來了。如果手腳麻利,還可以撿晚上去抓長腿白子、大眼賊[2]、野兔子什麼的,補充點肉食。只要能熬到秋天,地里的莊稼便能收上一茬。不但夠吃,說不定還能留下明年的種子!」


  「要是挖了耗子洞,也能挖出些野穀子來!」


  「要是我,就結網撈魚。附近都沒人了,河裡的魚肯定又多又肥。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晒乾了過冬!」


  張瑾被大夥群起而攻之,不由得心中有些惱怒,擺擺手,冷笑著道:「去,去,去,又不是說你們怎麼活。這些辦法咱們能用,他們能用么?地里是種了不少莊稼,但收上來后哪輪到他們自己吃?張大當家不征?周圍的大小綹子不盯著?今天也就是碰到了咱們,換了其他過路的好漢,恐怕連野菜乾都給划拉了帶走!」


  眾人聽得心裡一寒,嘆了口氣,都閉上了嘴巴。張瑾的話雖然聽起來令人著惱,卻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假如附近沒有巨鹿澤,沒有狗山、紫山這些號稱隸屬於巨鹿澤麾下,卻自成一夥的大小綹子,劉老漢等人也許還熬出一條生路。但眼下河北道土匪遍地,錦字營看不上流民們手裡那點兒吃食,不代表別人看不上。隨便一支綹子路過,劉老漢等人最後一點生存希望也就被掐滅了。


  周圍的氣氛立刻又變得凝重。一部分是由於對弱者的憐憫,另外一部分卻是對自身生存的擔憂。跟在程名振和杜鵑兩個周圍的,都是他們的絕對心腹。知道七當家和九當家此番是因為什麼出來,也知道錦字營和巨鹿澤的那點聯繫早晚都要扯斷。


  周圍如此貧瘠,錦字營的實力又如此單弱。他們就像一頭離了群的孤雁般,不知道最後到底能飛多遠,到底要飛向哪方。


  在沉思中,大夥默默前行。一路上又路過了幾座廢棄的村寨,要麼已經徹底沒了人,要麼裡邊的百姓都嚇得提前躲了起來,只留下陳舊破敗的一堆土坯房。偶爾也能堵住幾個逃避不及者,皆嚇破了膽子,伏在地上哀求饒命。光看他們身上的衣衫,大夥就知道沒什麼油水可刮,隨便施捨給他們一點糧食,放其逃生去了。


  第二天上午剛剛拔營動身沒多久,他們就看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城牆和敵樓看起來都比洺水城新,城外的官道也相對平整。只是裡邊還是沒能找到多少人,只有一具又一具早已發黑了的枯骨。


  這座城市叫平恩,程名振對此很熟悉。去館陶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便跟娘親生活在這裡。張金稱攻破了它,挑出模樣周正的年青女人,將其餘被俘者全部砍殺。程名振當時虧了跑得快,才背著娘親逃過了一劫。


  故地重遊,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憂傷。平恩縣算是他的老家,他家在此還有幾畝薄田。但土匪們毀滅了這裡,讓其徹底變為墳冢。而他現在卻成了毀滅者中的一員。把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禍絲毫不差地傳播給別人。如果他不這樣做,等待著他的也是毀滅。這就像一個噩夢,越陷越深,越陷越絕望,卻不知道如何才能醒來。


  「走吧,清漳比這好點兒,上回二毛在那駐紮時,附近還見過幾個有人的莊子!」段清被道路兩旁的空屋子逼得透不過氣,追到程名振身邊,低聲催促。


  「這地方原來其實挺熱鬧的!」程名振的目光從一個店鋪前收回,咧著嘴回應。看門臉,那原本應該是個布店。裡邊的貨物已經全被搬空了,兩具爛散了架的胡凳旁,摔著半掛算籌,一塊黑漆漆的硯台。硯台旁邊還壓著一堆灰白色的爛泥,估計應該是賬本的殘渣。 「他奶奶的,這鬼地方真瘮得慌!」韓葛生也湊上前,希望程名振能帶領大夥儘早離開。整個平恩縣就是座死城,所有東西都停留在毀滅的那一瞬間。大白天的,風從街道上吹過都帶著哭泣般的聲響。要是到了晚上,誰也無法保證冤魂們會不會從骨頭架子間爬起來,繼續張羅他們的生意。


  把所有不愉快的記憶拋在身後,把慘禍儘早遺忘,眼不見為凈。這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至少能讓自己的心情暫時愉快些。但程名振卻突然在縣衙附近帶住了坐騎。「咱們就在這裡紮營,告訴弟兄們,在縣衙附近找房子休息,把看得見的死人骨頭都抬出城外去埋了!」


  「啥?」就連一直沒參與爭論的杜鵑都被程名振的決定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驚詫地追問。


  她不是要質疑丈夫的決定,只是無法想象活人如何在死人的骨頭架子間安歇。平恩縣的房屋的確比較齊整,但那都是死人住的,活人在這裡,難免會受到什麼不利影響。


  「此地處於洺水和清漳之間,控制住一個城市,就等於把其餘兩個城市也控制在了手裡!」程名振跳下坐騎,把韁繩交給侍衛,緩緩踏上縣衙的台階。門口有兩具骷髏,彷彿鬼怪留下來侍衛。被他用靴子一劃拉,立刻碎成了齏粉。虛掩著的大門年久失修,推動時響起刺耳的呻吟,但還能推得開,也勉強能起到大門的作用。


  「你到底要幹什麼?」杜鵑被程名振沒頭沒腦的舉動弄得心裡發慌,追上來,扯著他的衣角問道。


  「我想留在這兒!」程名振看了看她,臉上的笑容非常沉重。荒廢的村莊,死亡的城市,還有麻木的流民,忠厚的老者,這些天看到的東西,反覆在他眼前飄動。「我自己來當縣令,咱們自己養活自己!」


  程名振據平恩,出榜安民,招募各地流離失所的百姓前往屯田墾荒……整整一個夏天,漳水河西岸傳來的消息就沒讓人合上過嘴巴。


  授田、賒借、放賑、抗洪,一系列本該官府才幹的勾當,卻全讓程明振這個賊頭給幹了,不由得讓聞者驚掉了下巴。可轉念一想,栽贓陷害、明火執仗,凡屬強盜該乾的事情,大隋朝官府也一樣沒少干,並且幹得比賊人更老練,更肆無忌憚。眾人心裡頭也就平衡了。正所謂官賊官賊,區別在於一個手中拿的是印把子,另外一個手中拿的是刀把子。所行卻都是謀財害命,為禍鄉里,本質上其實沒什麼差別。


  「妖孽啊,妖孽!」進了自家的門,大戶人家的老爺便開始唉聲嘆氣。從此之後,各家的圍牆又得再增高數寸了,家中護院武師的薪水也得再漲一漲。所謂亂世將至,妖孽必出。這放著賊頭不做卻偏要過官癮的程名振就是大隋朝的一個妖孽。你數數,這三年來河北道上發生的禍事,館陶城破、楊善會兵敗、馮孝慈陣亡殉國,哪一場劫難跟此人脫得開干係?就連遠在黃河岸邊的那場發生於瓦崗賊和右侯衛之間的惡戰,不也是因為此人派部屬偷襲黎陽倉而引起的么?

  凡屬妖孽做的事情,肯定都保藏著禍心。儘管其表面上看起來善良無比。什麼戶均限開荒五十畝,先到先得,誰種了就算誰的。什麼巨鹿澤群豪負責地方安全,在平恩、洺水、清漳三縣境內,凡有偷竊打劫,綁票素贖之事,皆由程名振負責出面討還公道。什麼頭兩年不用繳賦,第三年開始只抽一成。什麼沒有種子可以向平恩縣衙暫借,秋天后上繳地里的三成收穫頂賬。什麼過往商販只要交納一成保護費,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從從清漳走到平鄉,非但受到巨鹿澤豪傑的保護,連沿途過路過橋、城門厘卡的買路錢都可以免除。什麼以工代賑,只要幫助巨鹿澤群賊重築城牆,清理骸骨,修補水渠,便可以換回全天的嚼裹,一干一稀,管飽管夠……


  算了吧!全是騙鬼的瞎話。這種天上掉餡餅恰巧砸在嘴裡的好事,現實中真有可能么?旁的咱暫且不論,兩年不用繳納賦稅,他程賊自己吃什麼?總不能衙門口開塊菜地,自己撒籽種蘿蔔吧?就算程賊有那個種蘿蔔的本事,築城修渠的錢糧從哪裡來?那可是成千上萬的花費,即便正經官府動一動,都得看看府庫中的盈餘的錢糧夠不夠開銷。他程賊初來乍到,憑著兩隻眼睛一張嘴,就能憑空變出錢來,要是有人信,才怪!

  可不管有頭有臉的士紳大戶們私下裡怎麼撇嘴。底下上當受騙的百姓卻真是不少。特別是臨近漳水的幾個偏遠小縣,當地百姓們本來就窮得揭不開鍋。聽說有人管飯,並且借給種子開荒,也不管對方曾經殺過多少人,造過多少孽,唏哩嘩啦跑過去了好幾千。「反正大不了跟著程名振身後當個小嘍啰,總好過蹲在家裡等死!」最先跑去的百姓如是想。結果卻發現傳說中的好處非但半點兒沒打折扣,反而有人監督落實,立刻樂得裂開了嘴,把好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傳給了自己的鄉親。結果很多留在河東岸觀望的百姓也都坐不住了,拖兒帶女,抽冷子子就往河西岸跑。害得縣衙裡邊不得不加派人手把守各個渡口,以免更多的人受到賊子蠱惑,導致秋天時半點兒賦稅都收不上來。


  跑到河西岸的,其實也不完全是走投無路的人。很多百姓看中的是平恩縣周圍的那些良田。這兩年官來匪往,戰亂頻繁,大夥雖然明知道那些田肥得流油,明知道田地的原主人早就死絕了,可誰也沒膽子去老虎嘴邊找食吃。如今老虎爪牙說它不擇人而噬了,大伙兒就斗著膽子去看看。萬一程賊說話算話呢,大伙兒也能給子孫留點兒積蓄不是?

  過了芒種不能強種。此刻開荒,也就是灑些糜子、蕎麥之類的懶莊稼,勉強給人和牲口湊點兒明年吃的口糧。可架不住地肥啊,程賊麾下大將王飛又帶人重修了臨近縣城的溝渠,讓土地隨時都可以上水,今年不豐收才怪。


  人越聚越多,越多越好辦事。屯田令下達堪堪才幾個月,平恩、清漳和洺水三地,特別是三座縣城周圍,就脫胎換骨般變了模樣。往日遍地的白骨都被收斂了,代之的是一簇簇叫不上名字來的野花。齊腰深的野草也被打幹凈了,代之是一片片平整的農田。變化最大的還當屬三個縣城,在縣城的實際控制者們的努力下,大部分空房子都被收拾了出來。或賣或租,以極低的價格便宜了前來投奔的百姓。如果有人實在付不起租金,還可以通過幫助好漢爺們收拾更多的宅院房子的方式來湊。只要干滿了足夠的日子,便能免費得到一處安身之所。雖然比不上那些出售和出租的房子齊整,卻也能遮風擋雨,不至於讓人一家老小露宿街頭。


  從最初的興奮和忙碌中清閑下來后,百姓們便開始走親訪友。他們慢慢地開始適應新的生活,也慢慢地認同了土地的統治者。儘管這些統治者是一夥不折不扣的叛逆。在百姓們口中,提起「好漢爺」這三個字不再完全是恐懼,而是帶上了一點點由衷的欽佩。不刮地皮,不搶糧食,不拉女人,還能秉公執法,抑惡揚善,讓大夥彼此之間即便發生了矛盾也能找到評理之處。這樣的綠林豪傑,能不稱之為好漢么?


  但佩服之餘,百姓們心裡也慢慢湧起了一點兒疑惑。那就是,「好漢爺」們到底從哪弄來的糧食?眼下平恩、洺水、清漳三縣的百姓雖然還不是很多,但加在一起也有四五萬,就算其中一半是自帶口糧過來的,另外兩萬多張嘴也得吃東西不是?城外開墾了那麼多荒田,就算灑得全是不值錢的懶莊稼,糜子、蕎麥和蘿蔔,也得想辦法弄種子不是?可眾好漢們幾乎有求必應,無論誰借,只要能找到兩家保人就肯借給。彷彿府庫里生了聚寶盆,糧食種子源源不斷搬不完!

  大夥之所以這樣想,並不是懷疑親眼見到的事實。而是唯恐哪天程大少爺被吃窮了,借光了,帶領屬下拍屁股走人。那可就把所有百姓全坑苦了,大夥連第一茬莊稼還沒弄到手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的美夢不過剛剛開了個頭,如果轉眼就如煙而散,當初又何必給大夥做這個夢的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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