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2)
第441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2)
張金稱心情本來就差,聽到婢女們的回答,愈發覺得喉嚨里發堵。狠狠地瞪了眾人一眼,低聲質問:「校場,她到校場去幹什麼了?每天都去么?」
「稟,稟大王!夫人,夫人偶爾,偶爾才去一回。」奉茶的丫鬟晏紫聽出張金稱語氣不善,更是嚇得六神無主結結巴巴,「您,您先喝茶,奴婢們這就去接!」
「一個人去的?」張金稱突然笑了笑,露出了滿嘴的黃牙。
「嗯!夫人不願意讓我們跟著!」小丫頭晏紫咬了咬下唇,硬著頭皮回答。每天都聽說張金稱的凶名,今個兒終於見了一回真人。光是聽呼吸聲,已經嚇得魂飛天外了,哪還能每句話都小心琢磨。
不用問,這幫賤貨肯定是因為看到自己總不到柳兒這邊來,所以故意怠慢。一瞬間,張金稱便猜出了事情背後可能存在的真相。不由得又氣又愧,抓起茶盞,重重摔在了地上,「是她不讓你跟著,還是你們故意偷懶?一群光吃飯不幹活的東西!萬一她需要個人端茶倒水呢,難道連柴禾都得自己去撿?」
「大王饒命!」幾個小丫頭從來沒看過張金稱發火,登時嚇得筋酸骨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是夫人,是夫人不叫我們跟著的。她嫌我們笨,綴腳!」
「是笨,笨得都該把肚子剖開,在心上戳兩個窟窿眼兒!」被小丫頭們哭聲弄得好生煩躁,張金稱怒氣沖沖地罵。罵完了,又覺得很沒意思,瞪著眼睛四下逡巡,就像一頭惡狼般,試圖自羊群里找一個最肥嫩的下口。
小丫鬟們被刀一樣目光逼迫,嚇得哭都不敢大聲,用手掩住嘴巴跪在地上抹淚。那無聲的噎涕更令人心煩,張金稱跺了跺腳,又抓起桌案上的茶壺砸將過去,「都給我滾,找個水坑跳下去自己把自己淹死,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剎那間,他的耳邊就清凈了。眾婢女跌跌撞撞地跑出門,一邊哭,一邊推舉出晏紫去給柳氏送信。才走到半路,已經看到了柳氏的身影。小丫頭晏紫不敢隱瞞,哭哭啼啼地將張金稱來找,而大夥因為答對不當而惹禍的事情稟明了。柳氏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張金稱了,心裡邊正捻著酸,聽完丫鬟的哭訴,笑了笑,低聲道:「沒事兒,告訴大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一切有我呢,天塌下來也砸不到你們頭上!」
「可,可大當家的臉色,臉色青得厲害!」小丫鬟晏紫眨巴眨巴噙滿了淚水的眼睛,低聲提醒。
「他就是那麼一個人!別管他!」柳兒冷笑著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道。
嘴上雖然說得輕鬆,內心深處她亦有些怕。就著路邊的湖水重新梳理了妝容,將臉上的汗擦乾淨了,將頭髮捋順,衣服都扯整齊后,才邁著細碎的步子,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正直早春,乍暖還寒,天乾物燥。張金稱自己摔了茶壺、茶盞,又趕走了婢女,渴得嗓子直冒煙。正逡巡著看屋子中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砸來發泄的當口,恰恰看到柳兒推開了房門。這下他立刻找到了出氣桶,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指著對方的腦門喝道:「一天不出門就憋出了犄角不是?這院牆怎麼就矮了,竟關不住你的兩條腿?」
「大當家這是什麼話啊!」柳兒被罵得一愣,眼淚立刻就涌了滿臉。「不是大當家讓我去多跟鵑子接觸的么?還說發現什麼不妥立刻回來告訴你!怎麼這兩個月大當家不到我這邊來,把人忘了還不算,把說過的話也都給忘記了?」
「嗯……哼……」看到柳兒哭得梨花帶雨,張金稱心中的萬丈怒火立刻被澆得灰飛煙滅。通過柳兒掌握杜鵑的動向,進而監視程名振會不會逃走,這還是去年春天的時候,程名振剛剛開始練兵那會兒他下的命令。後來程名振一再為巨鹿澤立功,已經用無數顆人頭證明了其忠心不二。張金稱不再擔憂他不告而別,卻把自己當初的安排給忘記了。
從道理上講,柳兒的行為的確不該遭到指責。她和杜鵑的友誼就像一根線,這頭連著張金稱,另一頭連著程名振。去年夏天,很多程名振不願意說的話,都通過這條線傳了過來。為了讓對方更好地為自己效力,張金稱也曾默默地做了很多事,趕在矛盾發生之前,解決了程名振即將面臨的麻煩。
可今天,這條已經許久不用的線,卻讓張金稱覺得非常彆扭。他沒理由再對柳兒發火,也不想承認自己剛才的指責有什麼欠妥之處。背著手走了幾步,冷笑著道:「我是說過讓你多跟鵑子接觸。但你也不能整天守著她們兩口子!你看你這兒都成什麼樣子了,小丫頭們一個比一個欠收拾,屋子裡邊冰涼冰涼的,連丁點兒人氣都沒有!」
「男性屬陽,女性屬陰,大當家多來幾趟,這裡自然就有人氣了。」柳兒用手揉了揉眼睛,幽幽地回應。
「我這……」張金稱心裡一柔,為之語塞。他想解釋說自己是因為公務繁忙,所以才許久沒到對方這裡來。但這句謊話顯然太蹩腳。巨鹿澤的后寨總共就巴掌大,新人的院子跟舊人的院子只隔著幾十步。他每天幾時回窩,幾刻出門,根本逃不過女人的眼睛。
「妾身知道大當家忙!」擦乾了眼淚,柳兒的表情又變得乖巧,「男人么,當胸懷天下才對。是妾身不好,不該總是心存妄想。總期盼著大當家打完天下后,偶爾也能到我這邊坐坐,越盼越是恐慌,越恐慌心裡越是空……」
沒有一句話是指責,但比指責讓張金稱更招架不住。伸出手去,他一把將柳兒摟在懷裡咧開嘴巴,低聲安慰道:「你別說了,別說了。是我最近疏忽了,這個月,這個月保證多來幾回,多來幾回還不成么?!」
「也沒什麼怠慢的。是我喜歡清靜!」柳兒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於是順從地讓張金稱抱著自己。「院子清靜了,人心也容易靜……」話只說了一半,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目光緩緩掃向了窗外。
期待的人是張金稱?她不想告訴自己答案。窗外,春天又到了,去年的燕子來尋舊壘,但小燕子翅膀已硬,被大燕子不由分說啄了出去。
Chapter 3 朝露
「此地處於洺水和清漳之間,控制住一個城市,就等於把其餘兩個城市也控制在了手裡!」程名振跳下坐騎,把韁繩交給侍衛,緩緩踏上縣衙的台階。門口有兩具骷髏,彷彿鬼怪留下來侍衛。被他用靴子一劃拉,立刻碎成了齏粉。虛掩著的大門年久失修,推動時響起刺耳的呻吟,但還能推得開,也勉強能起到大門的作用。
「你到底要幹什麼?」杜鵑被程名振沒頭沒腦的舉動弄得心裡發慌,追上來,扯著他的衣角問道。
「我想留在這兒!」程名振看了看她,臉上的笑容非常沉重。荒廢的村莊,死亡的城市,還有麻木的流民,忠厚的老者,這些天看到的東西,反覆在他眼前飄動。「我自己來當縣令,咱們自己養活自己!」
策馬沿年久失修官道一路向南,程名振有些魂不守舍。終於離開巨鹿澤了,雖然是打著替張大當家威懾周邊四郡,討要「保安費」的名義。但是,他心裡卻知道,自己此番一走,恐怕再也無法回頭。
張金稱已經不相信他。澤地里對此看出了些端倪的嘍啰們也自然而然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張大當家是大夥的衣食父母,號令不可違背。另外一部分,特別是館陶之戰以後才加入巨鹿澤的年青人,則認為沒有程九當家,巨鹿澤決不會有今日的繁榮。所以,寧可跟著九當家夫婦一條道走到黑。
二當家薛頌、三當家杜疤瘌、五當家郝老刀不敢讓巨鹿澤再重演一次內亂。在他們的一致努力下,張金稱終於在壓制不住內心的疑慮之前,採用了妻子柳氏的建議,將程名振外放到新征服土地上暫駐。一來,這樣可以令雙方保持距離,從而緩和彼此之間的矛盾。二來,有程名振這頭老虎領軍在外,各地大隋官員向巨鹿澤繳納「保護費」時,也會更積極些。 剛剛下過一場春雨,被雨水滋潤過的田野里,到處都是綠油油的一片。早已失去了主人的土地又松又軟,隨便抓一把在手裡,幾乎都能攥出油來。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地方官府在河道兩旁修建了大量的水渠,縱橫交錯。乳汁般哺育了周圍的城市和鄉村。只是戰亂的破壞太殘酷了,那些水渠長時間沒人修理,到處都是缺口。而清冽的水源便從缺口處淌出來,灌出一片又一片水鄉澤國。
沿途的大多數村寨都沒有人煙,房屋的窗口上堆滿了鳥糞。狐狸和黃鼬在屋脊上站直身體,沖著大隊的兵馬翹首張望。它們孤獨得太久,已經忘記了人類的危險。偶爾在道路兩旁看見麥田,雜草卻生得比麥子還密。也不知道是麥田的主人無心打理,還是那些麥子本來就是野生的,根本就不會被收穫。
以前程名振帶領兵馬從曠野中走過,心裡並沒覺得它有多荒涼。那時他是劫掠者,土地有沒有產出並不需要關心。而現在,他卻是在努力地尋找一片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同樣的景象看在眼裡便生出另外一番滋味。
用「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1]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而這份罪孽很難說到底是誰造的,官府將張金稱百姓逼得失去了活路。揭竿而起的張金稱們則來了個玉石俱焚。越是戰亂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越艱難。百姓的生活越艱難,越容易起來造反。如是循環往複,用不了兩三年,城市便化作了廢墟,村寨就變成了墳墓。
而把這些荒廢的土地再利用起來,遠比破壞時困難。還沒等走到目的地,段清、張瑾等人已經感覺到了前途的渺茫。也許是故意跟程名振賭氣,張金稱只給錦字營撥了兩個月的糧草。如果他們無法儘快找到充足的補給,屆時張金稱只要把糧草供應切斷,大夥就得乖乖地回去任其揉捏。
直到接近洺水縣的時候,他們才看到了第一縷炊煙。非常淡,若不是因為傍晚的陽光太璀璨的話,那點單薄的炊煙幾乎被眾人忽略。程名振派了三百名騎兵趕了過去,堵住了縣城的通往外界所有出口,最後也不多堵住了千十號人。並且個個面黃肌瘦,身上絕不像有什麼油水可榨。程名振從中找了個年長的老漢,和顏悅色地詢問了幾句。對方嚇得結結巴巴,好一會才說明了身份。原來他們也不是本地人,逃荒逃到這兒,看到荒廢的城池,所以就大著膽子住了下來。如果好漢爺們不高興,他們可以連夜搬走,把收集起來的所有家當都留下,只希望好漢爺們高抬貴手,別把大夥全殺光了,斷了幾家人的香火。
「你們那點兒家當,還是自己留著吧!」程名振哭笑不得,只好硬著頭皮表示安慰。「我再給你們留一千斤米,你們拌著野菜熬粥喝,也許能堅持到秋天!」
「好,好漢爺!不,不用。」老漢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哆嗦了很長時間,才終於又憋出了半句,「好漢爺不要我等的孝敬,我,我等已經,已經感激不盡。怎,怎能再要好漢爺,破,破費!」
說著客套話,喉節卻不住地上下移動。顯然是受不了那一千斤米的誘惑,內心深處正在做激烈的掙扎。
「留著吧,大人少吃點沒事,孩子別餓壞了!」程名振揮了揮手,低聲命令。這夥人都是外地流浪過來的,按理說死活都與他無關。但他的心情卻沒來由地感到壓抑,壓抑得幾乎無法透氣。
「謝,謝,好漢爺!」老漢立刻跪倒於地,咚咚咚地直磕響頭。周圍衣衫破爛的百姓見此,亦跟著跪了下來,叩頭念佛,感激不盡。
「走吧!」程名振嘆了口氣,回頭招呼弟兄們繼續趕路。隊伍才開始移動,方才那名老漢卻又膝行著湊了上前,「好,好漢爺……」
「有事么?」程名振帶住坐騎,皺著眉頭問道。
「沒,沒事!」老漢嚇得哆哆嗦嗦,差點癱在地上。半晌,見程名振沒發火,終於又鼓起勇氣,以顫抖的聲音問道,「等,等秋天收了。好,好漢爺要收幾成的利息?」
「利息,什麼利息?」程名振被問得一愣,旋即意識到老漢把自己剛才施捨給他們的糧食看做了放高利貸,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補充,「算了,給你們的,不要利息。」
「好,好漢爺……」那老者聞聽糧食皆為白送,眼中非但沒有佔了便宜的欣喜,反而愈發惶恐。其餘正在等著分米下鍋的百姓們見老者不發話,也不敢動,眼巴巴地望著程名振,目光充滿了迷惑。
「怎麼了?」程名振有點兒不耐煩,皺著眉頭反問,「有話你儘管說,別婆婆媽媽的!」
「好漢爺能,能留個名號么?」老者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橫下心來問道。「如果好漢爺留下名號,我等日後逢年過節定然焚香禱告,為好漢爺祈福!」
「算了,算了!你們這點人,能有什麼收成!」程名振心裡既厭煩老者的啰嗦,又感動對方的忠厚。一千來斤糧食,聽上去不少,分到這些流民手裡,每人還不到一斤。就算熬了粥一天一兩吃,頂多也就是堅持十天而已,實在為杯水車薪。但就是這滴水之恩,對方卻依舊不想白拿,總試圖回報些什麼,以證明其尚未徹底淪為乞丐。
「你別擋道就是報答了。閃開吧,爺們還急著趕路呢!」張瑾在一旁看得不耐煩,衝上前低聲叱責。
老者被他惡言惡語的模樣嚇了一跳,不敢再堅持,站起身,拍乾淨膝蓋上的土,然後長揖及地,「老朽姓劉,是這幫人的族長,大恩無法言謝。好漢爺日後如果有用得著我們地方,儘管派人回來招呼一聲!」
「走吧,走吧,走吧,真啰嗦!」幾名親衛像驅蒼蠅一樣驅趕。
老者被連推帶搡趕致路旁,大隊人馬穿過死亡的城市,繼續前行。直到離城二里多遠了,偶爾有人回頭,卻發現老者依舊帶領流民們站在路邊上,望著大夥的背影頻頻作揖。
「他倒是個難得的實在人!」段清心裡憋了一肚子感慨,追到程名振身邊,低聲讚歎。
「他一個黃土埋了半截脖頸的人,如果不實在,能讓這麼多人聽他的么?」程名振長吸了口氣,小聲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