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33)

  第402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33)

  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堪堪走近了杜鵑平素處理公務的茅草大廳。幾個提前歸來的女兵早已望眼欲穿,看到自家主將終於出現,笑著圍攏過上前,嘰嘰喳喳地打趣道:「七當家可算回來了,您要是再不回來,我們幾個就準備去叫船去湖裡邊撈人……!」


  「你們幾個死妮子,皮癢了是不是!」杜鵑被笑得滿臉通紅,揚起巴掌作勢欲打。女兵們平時與她嬉鬧慣了,根本不怕,向旁邊跳開幾步,繼續雀躍著道:「九當家可站在您身邊呢?您要是不怕被他全瞧了去,我們就站在這裡給你打好了!七當家饒命,饒命,屬下再也不敢了!」


  無論是誰對上這樣一群年青活潑的女兵,也難以真板起臉來。杜鵑追了幾步,笑著駐足。回頭去看程名振,發現未婚夫婿也是一樣滿臉含笑,絲毫不以女兵們的言行為忤。四目相粘,二人很快又並肩走到了一起。方欲一道進入廳內,有個名字叫做紅菱的女兵趕緊跑上前,低聲提醒道:「稟七當家,寨主夫人在裡邊等你!我們已經奉了茶點,正由蓮嫂陪著她閑聊。」


  「是柳兒姐姐么?」杜鵑微微一愣,「她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好一會兒了,說給你送個人來!」紅菱壓低聲音,繼續彙報。「好像是個很瘦的女人,臉色又黑又黃!」


  正說話間,房間裡邊的柳兒已經聽到了外面的動靜,笑呵呵地迎了出來。看到程名振,她的腳步猛然一滯,然後迅速地走向杜鵑,拉著對方的手嗔怪道:「你這妮子,讓我等了近半個時辰!還以為你跑哪裡去了,原來是沒等過門,已經片刻都離不得了!」


  這幾句玩笑話開得有些生硬,饒是杜鵑性子豁達,不覺也輕輕皺眉。張金稱的寵妾柳兒對他人情緒感覺的敏銳程度遠遠超過普通水準。發現杜鵑的掌心突然變硬,立刻意識到自己緊張之下把話說過了頭。吃吃笑了笑,附在對方耳邊低聲補充道:「其實姐姐當年也這般模樣。不過千萬別讓他看出來。否則,你這輩子就被人吃定了!」


  如此體己的話,杜鵑自然不能把好心當了驢肝肺。偷眼看了看程名振,然後壓低了聲音回應,「他才不會看出來呢!況且我剛才不過是順路去看了看門口的機關,才耽擱了些功夫!姐姐今天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讓我多少有些準備!」


  「準備些什麼啊,姐姐我又不缺什麼東西!」柳兒用手指戳了杜鵑一下,低聲抗議,「倒是你自己,未必知道要給自己準備什麼。我一聽到喜訊,便趕著跑過來幫忙,免得你心裡著急,卻沒個合適的人商量!」


  兩個女人嘀嘀咕咕,很快就把別人拋到了一邊。程名振百無聊賴,只好抬頭四下欣賞周邊風景。那些都是他以前就看過的,但今天再看,卻別有一番韻味。彷彿每一處,每一景,都與自己息息相關。只要匆匆掃過,便很難再忘得掉。


  在杜鵑的營寨中心附近居住的以女兵和一些丈夫戰死的孀婦居多,因此環境收拾得遠比其他營寨整潔。為了給閉塞的生活增添些樂趣,很多女人還在房子的周圍種了些桃樹、藤蘿之類,眼下各枝頭上都開滿了花,點綴著盈盈春意。


  在茅草大廳側后,便是杜鵑平素居住的閨房了。和別人的院子不一樣,此處沒有什麼花草樹木,反而沿著窗子擺了幾個兵器架,上面掛滿刀槍劍戟。窗前的泥地也被踩得溜平,硬硬的,形成一個丈許寬窄的大圓圈。零星有幾根粗大的木樁樹在圓圈內部,天長日久,已經被汗水染成了鐵黑色,隱隱泛著亮光。


  毫無疑問,杜鵑在武藝上是下過很大功夫的。否則以她一個年青女子的身份,也鎮不住數萬連性命都豁出去了的綠林好漢。想著對方這些年所付出的艱辛,程名振覺得肩膀上的責任又重了一些。搖了搖頭,繼續觀賞無邊春色。


  在柳兒的刻意控制下,兩個女人的私密話題很快便結束了。柳兒拉著杜鵑向外走了幾步,先點頭跟程名振打了個招呼,然後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我本來答應過王堂主,求大當家將周寧許給他的。誰料事情到了最後關頭,卻生出了許多變化。這事兒是我沒做好,給你們小兩口兒添麻煩了。下回再遇到同樣的事情,我一定先有了十足的把握,再把話說出來!」


  「姐姐已經儘力了,我想二毛應該通情達理!」杜鵑哪裡敢接受寨主夫人的歉意,趕緊笑著回應。


  「多謝夫人幫忙。我一定將這話轉告給二毛,讓他改日親自向夫人道謝!」程名振曾經於縣衙門裡見過柳兒,對她現在的身份多少有點兒不適應,拘謹地拱了拱手,低聲表態。


  「我也不過是做順水人情!其實大當家早有成全王堂主的意思,只是礙著幾個老兄弟的情面,一時下不了決心。」對著彬彬有禮的程名振,柳兒也是渾身都不適應。輕輕垂下眼皮,低聲解釋。


  「不過我今天把那女孩親自帶過來了,免得夜長夢多!」目光轉向杜鵑,她的眼神和語氣立刻又靈動了起來,「就在你處理公務的大廳裡邊站著。十足一個小可憐兒,乾瘦乾瘦的,也不知道怎麼就被那麼多人看入了眼!」


  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一方面給杜鵑和程名振個交代,告訴二人她已經努力在幫忙。另一方面,也免得周家小姐再落入某些別有用心者之手,害得今後自己見了杜鵑和程名振兩個就抬不起頭。還有某些小心思,柳兒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來的。只是偶爾用眼角的餘光掃上一掃目標,看到他比先前還精壯,還幹練,便是心滿意足。


  說著話,她又將杜鵑拖進了大廳。點手叫過一個身穿粗葛衣裳,頭髮焦黃如草的女子,大聲說道:「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七當家。你以後就跟著她,仔細伺候她的飲食起居。我這妹妹是個菩薩心腸,在她這裡,沒人敢追過來欺負你!」


  「謝謝夫人!」那女子反應甚為機靈,立刻跪倒於地,叩首為禮,「奴婢周寧,見過七當家!」


  「不用施禮了。你先在我這住下,過兩天,我再給你安排些事情做!」杜鵑沒有被人跪拜的習慣,擺了擺手,淡淡地命令。


  「謝七當家恩典!」在穿著粗葛衣服的周寧身上看不出任何大小姐模樣,有的只是怯懦和謙卑。又重重地給杜鵑磕了兩個頭,她才慢慢地站了其他。從始至終都垂著脖頸,目光片刻也不敢與任何人相接。


  如此可憐巴巴的小受氣包模樣,杜鵑自然也提不起什麼跟她多說話的心情。走到門前,叫過貼身侍衛紅菱,大聲命令道,「你去在我的房間附近,給她單獨騰一間房子。然後再按照我常用的,給她置辦一套洗臉梳頭的物事。需要添置的衣服、鞋襪,也都從我的賬上出。別慢待了她,也別讓不三不四的人打擾她!」


  「婢子多謝七當家!」聽見玉羅剎如此安排,周寧立刻又靠近幾步,作勢欲拜。煩得杜鵑趕緊伸手將她乾瘦的身軀托住,笑了笑,低聲道:「你也別客氣了。在我這裡,只要你不惹事兒,別人就不敢主動來惹你。先去安置吧,等安置好了,我還有話跟你說!」


  周寧的力氣遠不如杜鵑,被對方托住了胳膊,頭便無法再磕下去。低低的又道了聲謝,垂著頭,跟著紅菱去了。腳步移動間,又幾顆大滴的眼淚落了下來,在地面上砸出數個小水圈兒。


  「唉,真是我見猶憐的坯子!」柳兒目送紅菱遠去,搖了搖頭,低聲嘆息。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她也就失去了繼續逗留下去的理由。看了眼外邊的天色,笑著告辭。


  從一見到柳兒那刻起,杜鵑便覺得對方好像變了樣。但具體變化在哪,她卻無法說得清楚。只覺得平素和藹可親,落落大方的柳兒姐姐幾乎每走一步路,每說一句話都好像在裝腔作勢,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此刻聽對方說要告辭,心裡立刻感覺到了一陣輕鬆,笑著拉住對方的胳膊,低聲央求道:「天黑還早著呢,你又何必急著回去。好多話,我還沒來得及問你!」


  「你這妮子,跟我耍心眼!」柳兒伸出手指,用力戳向杜鵑的額頭。「我再不走,估計你就要用刀子砍我了。不在這裡礙眼了,等你真正有空時,我再來跟你慢慢說!」


  被人一下子戳破了心事,杜鵑只好陪著笑臉認罰。聰明的柳兒又大大方方地跟程名振打了個招呼,然後叫上自己的侍衛餘勇,笑著離去。


  從始至終,程名振只跟她說過一句話,卻渾身上下都甚為不自在。耳聽著餘勇等人的腳步聲去遠了,活動了一下胳膊,笑著對杜鵑說道:「你這柳兒姐姐怎麼看起來神神叨叨的?好像街頭說唱人用的泥偶一般。她要是再不肯離開,我真就自己逃了!」 「柳兒姐姐平時不是這樣的人。估計今天是心裡邊愧疚,所以就做作了些。其實事情也不怪她,都是張二伯,總是說了不算,算了不說!」杜鵑倒是很理解自己的朋友,設身處地的替柳兒辯解。


  聽她這樣一說,程名振也覺得很有道理。又長出了幾大口氣,將話題岔到了別處。「周家小姐……」


  「周家小姐……」杜鵑想到的恰恰也是同一個話題,與程名振同時開口,又同時將後半句話咽了下去。二人相視而笑,又相對點點頭,示意對方先說。爭執了一下,到底還是程名振做出讓步,繼續補充道:「既然二毛想要娶她,你就別拿她真當使喚丫頭用。要不然讓二毛知道了,又怪我們不替他著想!」


  「我哪敢呢,她可是你的恩人!」杜鵑輕輕翻了個白眼,酸溜溜地說道。已經跟程名振婚期在即了,她也沒必要吃太多的乾醋。自己又苦笑了一下,悻然補充,「你沒看她剛才那個樣子么,可憐巴巴的。我即便把她供起來,在外人眼裡,說不定也會看成欺負她。」


  「她一家子人都被咱們殺了,難免心裡害怕。」程名振猶豫了一下,低聲叮囑。「不過你也千萬多加小心,別讓她把仇兒都算在你的頭上。在我印象中,她本來不是個如此怯懦的人!」


  在他的記憶中,周家小姐周寧留下的印象高貴、美麗而又大方。不像其父親、兄弟那樣為富不仁。她曾經以比市價三分之一還要低的價格賣葯,儘力幫助過自己這個走投無路的窮小子。並且,在幫助自己時,她的話語裡邊沒有一絲輕蔑。有的只是一個女孩子應該具備的善良、體貼和溫柔。


  杜鵑也不太相信此刻周寧身上表現出來的懦弱與謙卑。特別是對方臨被帶下去之前落下的那幾行淚,實在是太容易被感動了,太過虛偽。冷冷地笑了笑,她臉上又露出幾分玉面羅剎的狠辣,「讓她來找我報仇好了,我倒看看她有什麼本事!早知道她會引起這麼大麻煩,不如當初我就給她一刀!」


  「那樣,二毛肯定跟你沒完!」程名振心裡打了個突,趕緊出言勸解。「總之你多小心些,別給她什麼機會。唉——!」


  「知道了,我的程大善人。她父親和哥哥都是王八蛋,她卻沒幹過壞事,對不!」杜鵑又白了程名振一眼,無可奈何地說道。她發現未婚夫婿很擔心這個姓周的女人,但同時也發現,比起對姓周的女人來,夫婿畢竟對自己的擔心還更多些。


  這個發現讓她心裡又喜又憂。抿住嘴唇,斷然決定,「乾脆早點兒讓二毛將她領走,遂了你的意思,也省得我操心。對了,二毛呢?小藕,你快去看看,王堂主回來沒有?」


  到了此時,程名振和杜鵑兩個才猛然發現,平素總是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趕都趕不走的王二毛從二人回到杜鵑的營地起,就根本沒露過頭。按照往常此人的習慣,即便沒聽說周家小姐被張金稱賜給了杜鵑為婢女,也應該早就竄過來要吃要喝了,怎地無端變得如此守規矩?

  「二毛不會是氣暈了吧!」程名振瞪圓眼睛,憂心忡忡。好朋友的性子他知道,衝動起來往往不計後果。而在巨鹿澤中,卻有很多禁忌之處輕易犯不得。一旦王二毛昏頭昏腦地碰到了,恐怕他和杜鵑兩人聯手也保不住此人的性命。


  「他,他當時一直在帳外偷聽!」想起當時王二毛臉上憤怒的表情,杜鵑也嚇得有些六神無主。壓低聲音,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偷聽時的情況說於程名振知曉。


  一時間,夫妻兩個都著了慌,趕緊加派人手,四處去尋找王二毛的蹤影。仔仔細細搜尋了三個多時辰,到了臨近午夜的光景,終於在一個水塘邊,將喝得酩酊大醉的王二毛給翻了出來。


  看到好朋友喝成這般模樣,程名振又是好氣,又是心疼。一邊命人打水給王二毛洗臉,一邊蹲下身,低聲罵道,「瞧你那點兒出息,為了個女人就差點把自己給淹死。不就是晚幾天早幾天的事情么?人都到了鵑子的營中,誰還能再將她搶去?」


  「什,什麼!」王二毛睜了睜眼睛,滿嘴酒臭熏得人頭暈。看到蹲在自己面前是程名振,他慘然笑了笑,搖頭強調,「不是,不是為了女人。小,小九哥,你根本不懂。」


  「你懂,你王二毛前知五百年,後知道五百年。比深山裡的老樹精懂得還多!」程名振恨不得一腳將對方踹到湖裡去,氣哼哼地呵斥。


  「別叫我王二毛,別,別再叫我王,王二毛!」醉了的人總覺得自己清醒,強撐著拱起上身,繼續嚷嚷。「否則,這輩子我不會再理你!」


  程名振無可奈何,只得讓步「好好,你不叫王二毛,那你到底叫什麼?」


  「王,呃!」二毛打了酒嗝,轉頭趴在湖畔大嘔特嘔。直到把膽汁幾乎都吐了出來,才擦了下嘴巴,笑著補充,「我,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姓王,名強。字相如。」說罷,身子向泥地上一撲,爛醉如泥。


  「王薔么?王薔就王薔唄,有什麼好聽的?」程名振不解地問。


  註釋:


  [1]在極冷的雪後天氣,雪未化,草卻能點燃。筆者小時候曾經玩過類似的遊戲。有條件的朋友可以試試。注意不要引發事故。


  [2]錫酒壺,古代普通人家熱酒器皿,因為錫的熔點低,所以極其容易被燒化。


  [3]《三國演義》成書之前,民間已經有很多關於劉備和諸葛亮的傳說。特別是隋唐統一之後,由於文人地位的提高,諸葛亮的地位也隨之暴漲。唐代杜甫的詩中有「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就充分肯定了諸葛亮的功績和地位。


  [4]民間傳說,劉邦在做亭長前,是個偷雞摸狗的地痞。所以跟他比較,張金稱心裡有優越感。


  [5]開皇,隋文帝楊堅的年號。楊堅為帝二十四年,有確認三省六部制、重新頒行足額五株錢、初步施行均田制、擊潰突厥等大功。並建立戰略儲備糧庫,以應戰爭和飢荒。直到大唐立國二十餘年後,官倉里居然還有隋的舊糧沒用盡。


  [6]木弁,即木製的束髮窄冠。戲曲裡邊小帥哥羅成頭上戴的那種。原為大戶人家未成年的男孩子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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