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3)

  第382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3)

  根據跟王世充交手的經歷,他知道武功在戰場上的作用非常有限。幾百桿長槊亂捅過去,即便是三頭六臂的神仙也捅成馬蜂窩了。至於張金稱會不會給自己面子,這點倒無需擔憂。七當家杜鵑那邊人手多的是,跟她借千把個嘍啰,小丫頭應該不會捨不得。


  「先把臉擦乾淨了。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羞!」聽程名振說得簡單,老瞎子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笑著命令。


  「唉!」程名振做了個鬼臉,從地上爬起來,笑嘻嘻地去收拾自己。相處時間雖然短,在潛意識中,他已經把老瞎子做了父親的替代。只要不被逐出師門,其他任何差遣,都樂於接受。


  即便閱盡人間滄桑,老瞎子依舊被程名振發自內心的依戀所感動。看了看自己丟在一旁的衣衫,輕聲說道,「那衣服你不要急著拆,好好保存著,別讓更多的人知曉。即便在張金稱那裡,有錢的寨主說話的聲音也會大一些。不過這東西,沒有不行,多了,其實也未必是福!」


  「咱們師父先藏著。什麼時候需要了,偷偷挖一些出來,慢慢花!」程名振對於金錢的珍惜度遠遠超過坐擁寶山的老瞎子。一擲千金的豪氣生來與他無緣,細水長流,被窩裡邊偷偷計算積蓄的樂趣,卻是他最為期待。


  「都給你了,你想什麼花就什麼時候花。不想花,自己藏著偷樂也沒人管你!」老瞎子被徒弟那市儈形象逗得啞然失笑,拍打著胡床的邊緣說道。


  「師父你還要走?不走行么?您老的本事,為還沒學到一點二皮毛呢?」程名振極為機靈,從老瞎子口風中感覺到對方沒有回心轉意,趕緊跑回來,蹲在胡床邊,仰著臉祈求。


  「是不得不走。師父的仇家,你惹不得。甭說你,就連張金稱也惹不起他。師父跟在你身邊,只會給你添麻煩!」老瞎子苦笑著搖頭,「別裝出一副可憐樣,換了我是你,早抱著藏寶圖偷樂去了。坐下,坐下,師父告訴仇人是誰?咱們師徒一場,你也得認識認識我的山門!」


  「嗯!」儘管心裡老大不情願,程名振還是搬了個馬扎,低低的坐在師父的身前。現在二人都被軟禁著,師父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所以聽完了他的難處,師徒二人一塊想辦法解決便是。就不信了,這世上還真有數萬大軍中輕易取人首級的劍客在!

  老瞎子知道自己這個徒弟是個有鬼主意的,也不說破。笑著搖了搖頭,繼續道:「師父的仇人呢,其實也是你的一個師兄。除了武藝上不肯下功夫,他沒學好外。師父的其他能耐,都被他掏去了。掏完了本事,他又想掏了師父我藏在各地的財寶,憑此建功立業。師父我捨不得,結果被這小子糾集了一群混賬,四處追殺。師父我雙拳難敵四手,只好東躲西藏。躲得實在煩了,便想了辦法,把自己關到了監獄裡邊!」


  人生何處不是監獄?程名振依然記得第一次認識師父的那天,老人曾經說過的話。能將師父的一身本事學得七七八八的,想必曾經深受師父信任吧。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追殺,也難怪師父寧願坐牢,也不願在外邊逍遙快活。


  但既然躲不起,主動出擊就是了。手裡有錢還愁雇傭不到大批打手么?耗子多了咬死老虎,那位師兄再有本事,也不能總驅使別人免費為他玩命吧?

  彷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老瞎子繼續搖頭,「沒那麼簡單了。師父我藏起來的寶藏,不是你能想象出來的。其實師父我自己,到後來都不知道存了多少錢財。而你那位師兄呢,不但手裡有錢,並且家世顯赫。很多人都以為他效力為榮……」


  「既然那麼有錢有勢,他還建什麼功業?」程名振氣得直撇嘴,非常瞧不起那位沒謀過面師兄。人不能貪得無厭,如果換了自己,吃喝不愁便夠,何必再為了些許錢財,背上個殺師惡名?

  「你那師兄眼裡的功業,是取楊家天下!」老瞎子知道以程名振目前的視野,理解不了另外一位弟子的抱負。「他的祖輩,父輩都封了公。他想超越祖輩和父輩,只能更近一步。分茅列土,稱孤道寡。這其實也是師父當年的造的孽,是師父迂念助長了他的野心,反過來,師父又被他的野心所害!」


  兩代封公?這回,程名振多少有些明白師父的處境了。一個館陶周家,仗著是朝中高官的遠親,已經能將館陶縣的半邊天空擋得嚴嚴實實。而自己那位便宜師兄家,勢力不知道又是館陶周家的多少倍!這年頭,很多人憑著出身,便能得到無數豪傑投奔。而血脈寒微的人,縱使坐擁金山,有時還會被那些所謂的豪門世家不屑一顧。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傢伙,除了會翻白眼外,還有什麼真本事呢?館陶周家子弟,汝南周氏後人,危難時刻,還不是靠著自己這個小小的鄉勇教頭出馬,才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想到這兒,少年人的倔勁兒又上來了,咬了咬牙,他低聲追問道:「那王八蛋叫什麼名字?弟子就不信沒人能對付得了他?」


  「能對付得了他的人有的是。只是師父我老了,再沒精力跟他糾纏而已!」老瞎子笑著回應,「他的名字你估計也聽說過,蒲山公李密,攛掇著楊玄感造反,切斷了運河糧道的那個!」


  提起李密的名字,全天下的少年人誰都不會陌生。此子當年騎在牛背上刻苦讀書,曾經「恰巧」衝撞了大隋第一權臣楊素的車駕。被楊素慧眼識珠,稱謂今後可以取代自己的第一人選。程名振年幼苦讀時,常常以李密掛角的故事自勉。現在仔細想想,生下來就有封爵的貴公子,有馬不騎卻騎牛,恐怕不是為了讀書,而是為了故弄玄虛而已。


  至於恰巧衝撞了楊素的車駕,恐怕也是觀察了很多天,有備而入。否則以楊素身邊那些侍衛的身手,十頭牛也給剁爛了,怎會偏偏漏了個姓李的。


  「那王八蛋,倒是好心機!」猜出了背後的真相,程名振喃喃斥罵。


  段瞎子笑著嘆氣,「所以你暫時惹不起他,師父我現在也惹他不起。若是師父我再年青個二十歲,還有心情跟他斗一斗。現在,只想躲得他遠遠的,別給你招一身腥!」


  「那也不能由著他胡來啊!」程名振還是不服氣,低聲嘟囔。他依稀記得,在張金稱第一次攻打館陶的那個晚上,張亮口中也一直提及一個密公。仔細想來,令張亮恭敬有加的密公,想必就是李密無疑!這王八蛋還真是個災星,哪有壞事都能插上一腳。真應了那句話,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他為人擅於玩弄手段,做事又狠辣果決。的確適於在這亂世中生存!」段瞎子笑著點評,對背叛了自己的徒弟沒有半點恨意,「但凡事皆以陰謀取之,終究成不了大氣候。如果你讓自己身邊的人時時刻刻都提防著你會不會在他們背後下刀子,誰又那麼傻,會真心真意為你賣命?」


  嘆了口氣,他繼續道,「你這位師兄啊。搗亂的本事有餘,建設的本事半點皆無。由著性子一味混鬧下去,早晚把自己的命給賠上!」


  看了一眼程名振,老人兩眼含笑,「你沒他精明,但聰明卻不輸於他。為了自己的將來,今後做事要多想想,多存些仁念。仇恨未必能讓人感到快樂,怒目視人之際,你自己先會憋一肚子火……」


  這已經臨別贈言了,程名振不敢不鄭重點頭。老瞎子又撥了撥他的頭髮,笑著說道:「其實這些話跟你說為時未免有些早。等你將來大一些,自會有所感悟。師父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還稀里糊塗的在秦淮河上跟人爭粉頭呢。知道的還沒你一半多。這人啊,總是經歷過一些事情,才會明白一些道理。明白了之後總想說給後人聽,後人卻又總笑前人迂!」


  老瞎子平時的話並不算太多,臨別在即,卻變成了一個很啰嗦的人,絮絮叨叨地將一些江湖上的潛在規矩,以及為人處事的必要忌諱講個沒完。程名振心裡難過,一邊抹著眼睛,一邊強迫自己牢牢記下了。雖然師父的很多觀點他根本不理解,也未必贊同,但這些以慈父般身份說出的話,其分量在他眼裡卻絲毫不比那張藏寶圖來得輕。


  「綠林這條道,向來是越走越窄的。你今日無奈落了進去,若有機會,便記得早些脫身!」老瞎子心情也有些激動,拉著程名振的手仔細叮囑,「你師父我當年快意恩仇,跺一跺腳整個河北都晃悠。可是現在,你也見到了,想找個地方睡個安穩覺,卻難嘗所願!」


  「都怪李密那王八蛋,師父放心,有機會我一定殺了他!」程名振緊咬牙關,紅著眼睛賭咒。雖然與李密素未謀面,但此刻在他心中,李密的可惡程度絲毫不遜於林縣令等人。後者不過是毀了他的生活,害他不得不與流賊為伍。而前者卻奪走了他的師父,奪走了他剛剛得到的一點點長輩關愛。


  「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有今日之果,必有前時之因。要說,也未必完全怪得了他!」老瞎子看了程名振一眼,笑著搖頭。「當年師父我身負國恨家仇,想不出別的報復辦法,就一怒之下入了綠林。本以為可以憑著江湖豪傑們成一番大業,忙碌了小半輩子,除了造就無數冤魂外,什麼都沒剩下!」


  「師父……」程名振的嘴張了張,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才能讓老瞎子的嘆息聲聽起來不太那麼沉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瞎子又嘆了口氣,「師父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本來是個終日無所事事的公子哥。除了喝酒、打架之外,其他的紅塵俗事,根本沒操過心,也懶得操心!」


  提到當年的風花雪月,他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如果不是大隋皇帝楊堅派遣五十萬兵馬打過了長江,你師父我還不知道要花天酒地到什麼時候。結果一覺醒來,卻發現災難已經臨頭,立刻嚇得手足無措!」


  大隋兵馬橫掃江南的光輝事迹,程名振小時候曾經聽父親講過。只不過那時他是站在勝利者的一方為大隋英雄歡呼,壓根兒沒想過南陳人對這場摧枯拉朽般的大戰會什麼感受。此刻被老瞎子的嘆息聲一勾,心中不知不覺地便換了個立場。國破之愁,家亡之恨,隱隱約約地湧上心來。


  「楊廣的大軍已經快殺到京城邊上了。大陳皇帝還只顧著在後宮創造新曲子。平素驕橫跋扈的武將們要麼望風而逃,要麼主動請降,在大隋的兵鋒前居然連半刻功夫都堅持不住。」老瞎子又是惋惜,又是憤懣,不知不覺間手上的力道加大,握得程名振的手腕隱隱做痛。


  猜測到師父肯定出身於江南豪門,心中傷痛頗重。程名振也不敢將胳膊抽開,咬著牙努力苦忍。老瞎子卻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笑著鬆開手,低聲問道,「如果換了你是陳人,你會如何去做?」


  「這,這個……」程名振嘟囔了幾聲,沒法給出答案。他畢竟沒有類似的經歷,並且當慣了底層小民的他對任何官府都沒什麼好感。若是大隋國也淪落到大陳國的境地,像他這樣的升斗小民,恐怕也只是對著入侵者憤憤地看上兩眼,然後繼續低頭為生活而奔忙。反正誰來了都要收稅納糧,姓陳和皇帝和姓楊的皇帝未必有什麼分別。


  「你會覺得,不關你的事,對不對?」老瞎子何等聰明,一瞥一下,已經將程名振的真實想法猜了個七七八八。「的確不關你的事。當初南陳的大部分人,也都這麼想。不過其中有幾個傻蛋不願意,不願意大陳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隋軍給滅了。他們幾個就湊在一起想辦法……」


  師父肯定是其中之一!程名振的眼神閃了閃,心中暗道。


  「有個傻子把自己的家產全敗了,招募私兵,想憑著幾千死士,硬撼數十萬敵軍!」老瞎子一邊笑,一邊繼續搖頭,「還有個傻子,將自己的妹妹假冒大陳公主,暗中送往塞外,企圖以美色賄賂突厥可汗,讓突厥人從北方拖大隋的後腿。第三個傻子是我的最好朋友,他發現自己心愛的女人去塞外和親了,便一路追了下去,從此音訊皆無。而你師父我呢,謀略勇武方面都不如別人,便想了個陰損招數。帶著幾十個弟兄跑到了大隋地界上殺人放火,總以為這樣就能迫使五十萬大軍回頭!」


  有股凜然之感從程名振心底升起來,直奔他的面門。他理解不了當時人的心態,卻明白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時,心裡需要多麼大的勇氣。讀過的史書中,也一直不乏這樣的傻子。如易水河畔的荊軻,如下馬而戰的冉閔……


  只是,「傻子們」除了為凝重的史書增添一點亮色外,再無其他作用。師父的敘述很快便驗證了這個道理,「破家衛國的那個,兵敗身死。嫁了自己妹妹的那個,沒等到塞外的迴音之前,先得到了大陳皇帝下令所有臣子投降的親筆詔書。第三個傻子不知所終,也許早就餵了塞外的野狼。你師父我活的最滋潤,雖然沒能如願讓敵軍回頭,身邊的弟兄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盛的時候,整個河北一提師父的名字,小孩都不敢大聲哭!」


  「可那有什麼用呢?」老瞎子連連冷笑。「大陳亡國了。弟兄們也失去了最初的目標。攻城掠地的目的,只剩下了錢財。可錢財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弟兄們今天嫌你拿多了,明天嫌他分少了。自己窩裡越吵越心冷。沒等分出個結果來,便等到了楊素的大軍。人家用不到一萬兵馬輕輕一拍,幾十萬綠林好漢便煙消雲散了!」


  「師父,師父當時,當時沒時間仔細練兵?!」程名振皺了皺眉頭,好生為師父的遭遇惋惜。張金稱的隊伍他曾經見過,如果當日朝廷派一員名將領兵,而不是王世充個這個半吊子的話,五千人馬足以將整個巨鹿澤滌盪乾淨。可巨鹿澤的大當家是張金稱,師父的本領和見識遠遠強於張金稱等土賊,不該也在楊素麵前如此不堪一擊才對!

  「不是沒時間,是沒心思!」老瞎子又笑,臉上每一處皺紋都寫滿了遺憾,「不但當頭領的沒心思,底下當嘍啰的也沒心思。反正左右不過是個賊,過了今天未必有明天,所以練不練都一個樣!」


  「可,可是……」程名振無法認同老瞎子的觀點,又張了張嘴,後半句話卻卡在嗓子眼兒。他從師父的臉上表情中看到了原因。師父當年的心情,肯定與自己在巨鹿澤中一個樣。雖然落入了賊窩,與綠林豪傑們稱兄道弟。心中卻始終無法真正認同新的身份,無法真正把自己和土匪們混在一起。


  「人心便是如此。有一絲希望,誰也不願意當賊!哪怕是嘴上喊得再凶再惡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和自己一樣,在殺人放火中過一輩子!」老瞎子幽然天氣,「不說了,師父該走了,這些話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都給我仔仔細細記住。總有那麼一天,你會用得上!」


  說罷,抓起仍在胡床上的舊衣服,徑自丟進程名振懷抱。還沒等程名振做出反應,門咣當一聲被撞開,呼嘯的北風夾雜著濃濃的煙塵,一併涌了進來。


  光顧著聽師父教導,外邊什麼時候開始起的火,程名振居然沒有絲毫察覺。衝進門的衙役們不由分說,舉著刀就向師徒二人腦袋頂上招呼。老瞎子用手左右一扒拉,將靠近自己的差役們放倒於地。抬腳出門,看見更多的衙役舉著朴刀和長矛匆匆跑來。「拿下他們,拿下他們要挾……!」郭捕頭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沒等將一句話說完,便噶然而止。


  程名振看到自己的師父如同鬼影一般,從衙役們中間飄過,瞬間就飄到了郭捕頭面前。手掌輕輕在對方脖頸上一碰,立刻將郭捕頭的整個腦袋碰歪到了一邊。「這是我前天教給你的那招穿雲手。」師父的聲音不大,卻令所有人骨頭髮澀。「記得與步伐配合。掌握好腕力!」彷彿所有衙役都是木偶,他輕飄飄地走了幾步,又「碰」倒了其中膽子最大的。然後拎著一把朴刀施施然向外,凡是有懷著惡意衝來者,無論是衙役還是家丁,皆一刀劈翻。


  院子中忽然一靜,林縣令派來的心腹們全都楞在了當場。老瞎子在他們錯愕的目光中出了門,三拐兩拐消失於黑暗中,蹤影不見。


  「張金稱入城了!」


  「張金稱——」哭喊聲瞬間又從四下里響起,充斥滿整個夜空。程名振不理睬呆若木雞的衙役們,撿了一桿長矛,拎著走向自己的家。


  那是今夜唯一值得他守護的地方。


  那是今夜他唯一能守護得住的地方。


  註釋:


  [1]土話,馬虎、沒心沒肺。


  [2]小姑子,丈夫的妹妹。


  [3]白錢,楊廣即位后,大肆在銅錢中摻雜鉛、鋅等賤金屬,導致銅錢表面顏色發白。所以被民間稱為白錢,凶錢,以區別於楊堅發行的足色五株銅錢。楊堅所發行的錢被稱為肉好,份量成色在歷史各朝的貨幣中都數一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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