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2)
第381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2)
「程兄弟高義!」
見程名振肯替大夥斡旋,眾官吏提在心口的石頭終於落地。一邊讚頌著少年人的好處,一邊頻頻舉盞。程名振既然答應了修書,也就不再故意刁難大夥。杯到即干,來者不拒,轉眼之間,與眾人又喝了個眼花耳熱。
參照老瞎子在獄中的指教,他可以將話題向自己需要之處引。同時也仔仔細細觀察眾人的表情、動作和眼神。很快,便通過幾個人的說辭綜合,將館陶縣目前面臨的情況摸了個大概。
原來自從他蒙冤入獄的第一天起,館陶縣便暗流洶湧。先是衙門的匾額被人偷偷用墨汁染成了烏黑色,緊接著,市署、驛站、門卡,幾個可以為縣衙生錢的地方,也被人放火的放火,搗亂的搗亂,鬧成了一團糟。正當官吏忙得焦頭爛額時,館陶周家又莫名其妙死了幾個家丁,個個都是走在路上被人從暗處放了冷箭,目擊者連兇手的影子都不曾看到。
到了這個時候,林縣令已經「察覺」程名振是被人栽贓了。所以派衙役們「努力」去搜尋為程名振洗脫冤屈的證據。不料此舉更加深了張大當家留在館陶眾眼線的誤會,居然連夜引來的「義軍」。
為了避免誤會深到不可彌補,所以縣令大人只得冒著打草驚蛇的風險,提前將程名振從牢里放了出來。好在如今館陶縣四門都被張金稱的人堵死,惡人想必也無路可逃。只待與綠林豪傑們達成撤軍協議之後,館陶縣就會將陷害程名振的兇手與給張大當家準備的禮物一併交出去,絕不會讓惡人逍遙法外。
聽大夥如此解釋,程名振臉上的笑意更濃。酒宴剛一結束,立刻痛快地命人取來紙筆,當眾寫了一封信給張金稱。告知綠林豪傑們自己一切安好,請巨鹿澤的眾兄弟儘管放心。有關上次約定,程名振也敦促「結義兄長」張金稱一定保持克制。館陶縣不是刻意賴賬,而是需要些時間商量和準備。最遲三日,肯定能滿足張大當家的一切要求。
在信的末了,程名振又舊事重提。以館陶縣地小民窮為理由,請張大當家高抬貴手,得饒人處且饒人。洗了這個彈丸小縣,義軍未必能增加很多收穫,反而平白落了一個惡名。而農夫生來會種地,工匠生來會打鐵,商人生來會賺錢,只要保持著館陶縣的存在,財貨便會被源源不斷的創造出來,義軍也能細水長流地得到補給。
一封信寫得有情有理,旁觀者從中挑不出半點紕漏來。感動得林縣令連連作揖,不待墨跡全乾了,便命人用信封裝好,隔著南城的木柵欄射到張金稱的軍營門口。
作為對義舉的酬謝,董主簿親自帶人在縣衙後院騰出一間大屋子,請程名振師徒兩個入門休息。並派遣了四名看上去還順眼的丫頭跟隨左右,伺候程壯士師徒洗澡更衣。程名振臉嫩,趕緊擺手謝絕。老瞎子卻笑著插言道:「你身上有傷,暫時下不得水。師父我卻必須洗洗晦氣。讓四個女娃都來伺候我吧,順便請董主簿給我師徒兩個準備幾身乾淨衣服!」
「應該的,應該的!」董主簿正發愁如何跟程名振搞好關係,聽老瞎子如此一說,迫不及待地答應。
程名振又看了一眼師父,見老人滿臉洒脫,根本沒將幾個小丫頭當回事。只好笑著拱手,接受了董主簿的好意。師徒兩個被眾星捧月般迎到後院,然後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好。林縣令、董主簿、賈捕頭、郭捕頭又隨便說了幾句閑話,便以不打擾程名振養傷為理由,先後告辭。臨別前,卻在屋子周圍安排了十幾名弟兄,要他們隨時恭候程壯士的吩咐。
明知道自己已經被林縣令軟禁,程名振也懶得與這個將死之人計較。笑呵呵掩了門,坐在外間等著給師父端洗澡水。還沒等小丫頭們將熱水燒好,門外又響起了輕輕的扣打聲。牢頭李老酒那特有公鴨嗓子緊跟著傳進屋子內,「程兄弟,程兄弟,能讓我進去跟老神仙說句話么?我有急事兒需要他老人家指點!」
「師父已經準備休息了!」程名振不想搭理李老酒,笑著回應,「你能不能晚上再來!」
「我,我真的有急事兒!」李老酒的聲音又帶上了哭腔,哽咽著祈求道。
「讓他進來吧。」沒等程名振進屋向師父請示,段瞎子隔著帘子吩咐。聲音不大,卻隱隱的帶著一絲惋惜。
「師父好像對我很不滿!」程名振心裡一驚,暗自思量。還沒等琢磨明白自己今天究竟做錯了什麼事兒,李老酒的哭聲已經在屋子中天如喪考妣般響了起來,「老神仙吶,您可給我做主啊。那些財寶,那些財寶全被別人搶去了。您的那份、程兄弟的那份還有我的那份,他們半點兒也沒給我留下。我沒日沒夜地挖大坑,沒日沒夜地挖大坑,好不容易將洞口挖得能進人了……」
「誰搶的,是張金稱麾下的嘍啰么?」老瞎子如同換了個人般,安坐於胡床之上,不怒而威。
這種官威程名振在林縣令身上也曾感覺到過。只是後者身上的威嚴與師父比起來,如同螢火蟲見了日光,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勉強壓制住內心深處的驚詫,他屏住呼吸仔細聽李老酒的回應。但聞對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道,「不是,不是程兄弟的手下。程兄弟的手下知道我在牢獄裡邊沒刁難程兄弟,所以也沒太為難我。是另外一夥黑衣人,個個都蒙著臉!」
「腰間還扎了一條青色的緞帶吧?!」彷彿已經料到會如此般,老瞎子不容置疑地追問。
李老酒被嚇了一跳,轉念想想對方是鐵嘴神算,也就不覺得奇怪了。抹了把鼻涕,低聲回應:「就是他們。就是他們。個個都凶神惡煞般。我已經放棄抵抗了,他們還追著打。好在程兄弟的人聞訊趕來,才讓我藉機揀了一條命!」
「早就說過,叫你不要太貪。你命中沒那麼大的富貴,多了反而招禍!」老瞎子抬抬手,淡然評論。彷彿失去的僅僅是幾個銅板,根本不值得投入太多關注般。
「可,可您老那份,程兄弟那份……」李老酒找不到人撐腰,大失所望。瞪著通紅的眼睛嘀咕。
老瞎子笑著搖頭,「你去吧。日後若是有機會,我再幫你找個其他財路。這筆錢註定不該你得,失去了它,對你來說反而是福!」
「可,可是……」李老酒很不甘心。但想到此刻手裡已經沒任何把柄可以要挾程名振派嘍啰替自己張目,只好咽了口吐沫,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孩子的病好些了?」老瞎子笑著追問。
「好些了!」李老酒沒想到對方不關心萬貫橫財,反而關心自己的兒子。心中的怨氣稍稍減了幾分,低聲回應。
「記得多抱著他晒晒太陽。陽光乃萬物生髮之本,最是驅邪!」點點頭,老瞎子繼續吩咐。「你趕快回去吧,天冷。家裡人都替你擔著心呢!人命總比錢重要。」
「謝謝老神仙點化!」李老酒若有所悟,再度躬身施禮。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段瞎子搖了搖頭,又輕輕嘆氣。斜眼掃了一下程名振,想說些什麼,卻又自己忍住了。從柜子中抽出一本書,斜倚在胡床上細細品讀。 如此一來,程名振心裡愈發惶恐。低著頭站在師父身邊,大氣竟也不敢出半口。老瞎子見他滿臉可憐樣,忍不住放下書本,笑著問道:「裝什麼熊。剛才意氣指使的威風勁兒哪裡去了?算計人的感覺很好么?是不是覺得很快意?」
「弟子,弟子知道錯了,請師父責罰!」在程名振心裡,這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師父就像父親一般,無論如何都不敢頂撞。只盼著對方氣消了,別再那麼冷淡的苛待自己。
「你錯在哪裡了?」段瞎子笑著搖頭,「你根本不會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如果師父指出來,弟子肯定知道,肯定改過!」雖然心裡很茫然,程名振卻陪著笑臉討好。
「你啊!」段瞎子收起笑容,看著他的眼睛追問,「你恨這些人是不是?恨他們恩將仇報,沒有半點兒良心。所以讓他們全死光了才痛快,為此不惜賠上全城老幼的性命?」
「弟子,弟子……」程名振不敢與師父的目光相接,低下頭替自己申辯,「弟子已經告訴張金稱,讓他盡量別傷害百姓了。弟子跟他這個結拜兄弟是假的,他這次既然殺到館陶縣門口了,沒有不入城的理由!」
「所以,你就借他的手為你報仇。大丈夫恩怨分明,倒也不算什麼錯?至於那些管不了的事情,且裝作看不到就行!」老瞎子的目光如炬,烤得程名振只想逃避。
他在酒宴后寫給張金稱的那封信,的確只起到讓張金稱順利入城的作用。上過一次當的張金稱不會被同樣的理由騙第二次,而林縣令等人一心以為有三天時間作為緩衝,不會仔細布置防務,剛好給了流寇們可趁之機。
這些陰謀詭計,瞞得住林德恩等人,卻瞞不住老瞎子。老人的人生閱歷和智慧遠非彈丸之地的貪官污吏們能比,只是輕輕一掃,便從字裡行間找到了程名振給張金稱的無數暗示。出於對弟子的維護,老人沒有當場發作。過後卻對程名振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又收錯了徒。
程名振無言回答師父的話,屋子中的氣氛立刻又變得凝重起來。好在幾個小丫頭已經端著洗澡水趕到,暫時將沉默給打破。
外人面前,老瞎子立刻又變成了那幅隨遇而安的模樣。也不叫程名振迴避,被小丫頭們伺候著脫衣就浴。
他年齡肯定已經超過了四十歲,肌膚卻光滑的像十幾歲的少年一般。幾個小丫頭都是被林縣令碰過了的,見過什麼是富貴皮囊。兩相比較起來,林縣令日日用燕窩人蔘滋補的身體卻還沒這老囚徒生的細嫩。當下心裡好奇,一邊幫老人擦背揉肩,一邊吱吱喳喳地詢問其養生的秘法。老瞎子倒也放得開,閉著眼睛儘管享受。偶爾回應幾句,卻是一半調笑,一半當真,把幾個小丫頭逗弄得面紅耳赤。如果不是程名振小心翼翼地在旁邊端坐著,簡直恨不得立刻把老瞎子抬到床上去,一寸一寸「吞」入肚子里。
「整天關在監獄里不見陽光,自然捂得白凈。你們幾個每天用馬奶和了麵粉把臉抹起來。連續一個月,也一樣會白得像半歲大的嬰兒般!」換上了身乾淨衣服后,老瞎子終於給了女人們一個切實可行的偏方。
「我們,我們可沒那麼多錢買馬奶。老爺也不准我們糟蹋麵粉!」小丫頭們吐了下舌頭,低聲吱喳道。
同樣是伺候人,老瞎子卻沒讓她們感到厭惡。反而像個自家長者般,不由自主地想跟他撒一下嬌。老瞎子捏了一下距離自己最近那個女孩的鼻子,笑著道:「少吃一些,不就將麵粉省下來了。麵粉才值幾個錢啊?至少比胭脂水粉要便宜。沒有馬奶,用釀酒剩下的糟糠煮汁水也可。就是味道差一些,過後要仔仔細細洗乾淨!」
酒糟在民間只用來喂牲口,衙門裡邊的牲口棚子有的是。幾個小丫頭互相看了一眼,恨不得立刻就按照老瞎子的配方試一試。老瞎子人老成精,怎會看不出幾個小女孩的心思,笑著揮了揮手,吩咐道:「把水倒掉后,你們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情,我再派人叫你們。順便叫人來把洗澡桶搬走。擺在屋子中間,看這個怪彆扭的!」
「謝謝您老!」小丫頭們歡呼一聲,雀躍著走了。須臾之後,幾個家丁入門抬走了洗澡桶。屋門一響,整個世界又被格在了門外。程名振快走幾步靠到閉目養神的師父面前,撲通一聲跪倒,低聲哀求道:「弟子知道錯了。請師父不要發怒。弟子一會兒便相辦法提醒林縣令守城便是,定然不讓張金稱輕易攻破城牆!」
「罷了!以你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救得了整個館陶。況且像現在這種情況,林縣令怎可能放心地把鄉勇交給你指揮?是師父過於強求你了,沒考慮到你的處境。你不必自責。但今後要記住了,仇恨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快樂!萬一被仇恨蒙蔽的心智,只會讓自己走上絕路。」
「多謝師傅教誨!」程名振又磕了個頭,低聲回應。他根本無法理解老瞎子的話,卻強迫自己將其奉為金科玉律。
「起來,起來。你沒經歷過,自然不會明白。」老瞎子愛憐地摸了一下他的頭,滿臉惋惜。「你能在報仇的同時,還盡量想著少傷害無辜。比起你的幾個師兄已經強得很多了。師父不再怪你。你畢竟年齡還小!」
說完這話,他彷彿又想起了什麼事情。目光變得愈發柔和。程名振慢慢站起身,躡手躡腳去給師父倒茶。還沒等走到放茶盞的桌案邊,猛然又聽老瞎子嘆了口氣,幽然道:「在我換下的衣服裡子中,有一張地圖,就送給你吧!裡邊藏著一批寶藏,今後你取些出來,做大事也好,做富家翁也罷,至少不用被錢難住!就在……」
「弟子會陪著師父一起去找!」程名振聽出老瞎子的語氣不對,趕緊跑回胡床邊上,扯著老瞎子的胳膊發誓,「弟子今後只要有一份吃的,便不會少了師父的。有一份衣服,絕不會讓師父挨凍。如果弟子做不到,寧願天……」
「你沒必要發誓!」老瞎子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氣,「咱們師徒緣分盡了!今後不可能再見面!」
程名振心中又驚又痛,萬萬沒想到才犯了一點小錯誤就要被老瞎子逐出師門。想說幾句放棄報仇的話,以期老瞎子能回心轉意。告饒的話到了嘴邊上,卻又被悲憤硬生生憋在喉嚨里。抹了把眼淚,他在老瞎子面前緩緩跪倒,緩緩地俯下身去,以額觸地。
「你這是做什麼?我又沒責怪你!」老瞎子也被程名振的舉動嚇了一跳,翻身坐起來,瞪著眼睛問道。得不到徒弟的回答,他只能聽見低聲的抽泣。咧了咧嘴邊,苦笑著解釋,「別婆婆媽媽的,老子又沒說不要你這個徒弟了。是老子仇家找上門來了,不敢在留在這兒拖累你!」
程名振聽師父不是逐自己出門,心裡驟然一松,眼淚也顧不上擦,立刻笑逐顏開「我可以找張金稱要幾百個嘍啰,咱們師徒兩個好生訓練!師父的仇家本事再大,到時候也是架不住咱們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