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1)

  第380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1)

  越是聽下去,程名振越是興奮。幾乎忘記了自己此時身處囹圄,不顧一切地從對方的話語中汲取養分。而老瞎子的年紀雖然大了,精神頭卻非常足。發覺程名振孺子可教,心情大暢,有問必答,字字珠璣。


  直到嗓子都啞得說不出話來,二人才喝了些水,各自睡去。第二天卻又早早地醒來,一個繼續用心傳授,一個繼續努力學習。


  這一天又是平平淡淡渡過。李老酒忙著安排嫡系弟子挖山洞掏寶貝,無暇再找程名振的麻煩。其他小牢子也都能指望著李老酒的手指縫隙撈點余財,對程名振師父二人恭敬有加。不知道何故,下毒失敗之後,館陶周家的人也沒繼續糾纏,彷彿程名振已經死了般,對他不聞不問。


  接連過了三天安穩日子。程名振身上的傷口都結了痂,不再疼痛。老瞎子見他恢復得差不多了,便趁著旁人不注意時,寫下一些口訣要他死記硬背。那些口訣都是些難得武術訣竅,程名振雖然暫時理解不了,憑著幼時打下的武術功底,卻能識別出其中真假。一見之下,又驚又喜,連蹲馬桶的時間都念念叨叨,唯恐將師父的傳授記錯一個字。


  他幼年家道中落,平素最為遺憾的便是沒錢請良師指點。此刻猛然得到學習機會,豈敢不好好珍惜?如是又「瘋狂」了幾天,師徒二人的體力都支撐不住了。只好暫時將學業放下,彼此都去休息幾個時辰,然後再慢慢交流。


  正閉著眼睛假寐的時候,牢門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此刻的程名振已經將四字真言銘刻於心,從腳步聲便推斷出來者心中充滿惶恐,忍不住暗自嘀咕,「李老酒不是忙著發財么?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莫非他真是個沒福氣的,挖到了寶貝反而惹火上身?」


  沒等他做出正確判斷,監牢的大門一開,弓手蔣燁帶著一身雪花跑了進來。三步並作兩步竄到關著一老一少的柵欄門前,一邊哭,一邊重重地磕頭,「程大爺,程大爺,小的有眼無珠,沒認出您老的真身。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對不住您!小的原意給您做牛做馬,但求您老放過小的一家老幼。小的給您磕頭,給您磕頭!」


  程名振正偷偷地將鐵鏈向自己身上套,聞聽此言,不由自主將手停在了中途,翻身坐起來,低聲追問道:「蔣大人說什麼呢?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我一個待罪死囚,怎麼會招惹了你的家人?」


  「您老不用懂。您老不用懂。您老只要給外邊傳句話,就說不怪罪我就行了。」弓手蔣燁平時的威風半點也再看不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抬起頭的瞬間,臉上的傷痕清晰可見。顯然是剛剛被人下重手收拾了一頓,連帶著將膽子也給嚇破了。


  「我真的不懂你說什麼。向外傳話,給誰傳話啊?」程名振愈發糊塗,皺著眉頭回應道。


  見他不肯饒恕自己,蔣燁猛地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子,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哽嗓之上,「姓程的,我的確曾經害過你。但那是受人指使,不敢不為。我的老婆和兩個孩子卻沒招惹你。你受難的時候,我也沒派人對付你老娘。咱們兩個冤有頭,債有主。姓蔣的犯在你手裡,就以死贖罪。我的兒子和女兒……」


  說到這兒,他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又消失不見,顫抖著手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擠出一縷血來,哭著祈求道:「我死給你看還不成么?我以命贖命。您老大人大量,放了我的老婆孩子吧!」


  程名振被他哭得不勝心煩,索性將手上的鐵鏈又摘下來,向地上重重一丟,厲聲問道,「我一個囚犯,多少天沒出門了。怎麼威脅到你的老婆孩子?你這人好生糊塗,想救人,也要找對地方?找我一個不見天日的囚徒能起什麼作用?」


  「您老不是囚徒!您老是冤枉的,小人願意證明您的清白。縣令大人那邊,也正在跟主簿商量。估計再過半個時辰,他就會親自來接您老出獄!」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啊?程名振愈發暈頭轉向。正惶惑間,猛然聽到段瞎子一聲輕嘆,立刻又將「望聞問切」四字真言想了起來。故作猶豫了一下,低聲向蔣燁說道:「其實,我也沒想傷害你的家人。但你等先前也忒過分。這樣吧,外邊的情況發展到什麼地步,我也控制不太好。你先跟我說說,是哪個弟兄劫持了你一家老小。我再傳令給他,讓他立刻放人!」


  「唉,唉,程爺您大人大量。小的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弓手蔣燁一聽,立刻止住了眼淚。又深深地給程名振做了個揖,然後迫不及待地說道:「您老已經跟張大當家拜了把子,怎麼不早說呢?我們要是早知道,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執行縣令大人的口諭啊!這幾天來,張大當家的弟兄已經在城裡放倒了三十多條漢子,嚇得周家的人連大門都不敢出。小的本來想跟他們打個招呼,告訴他們您老在這裡安然無恙。但動作太慢了,他們一著急,便將我的家人、縣令大人的夫人,還有兩位捕頭的家人全請走了……」


  我跟張金稱是把兄弟?程名振心中大驚,臉上卻不敢露出半分驚詫之色。一場牢獄之災教會了他許多東西,師父那裡也把很多與人打交道的竅門傳授給了他。到了這個時候,程名振知道,自己越是沉住氣,也越是安全。張金稱肯定不會是為了救自己而來,但自己的安危,卻已經牢牢地綁在了張大當家的馬尾巴上。


  「程爺,程爺,您就給個準話。小的不求您立刻放人,但求您麾下的弟兄別讓孩子們吃了苦。我家那兩個都從小慣下的,沒被人碰過半指頭……」蔣燁的央求繼續傳來,將程名振的思緒硬生生拉回現實。


  「你出去對外邊人說,我的冤屈即將昭雪,在牢裡邊沒受什麼刁難。我麾下的弟兄聽到了,一定會善待令郎和令愛!」麾下分明沒半個嘍啰,程名振卻不得不裝蒜。


  弓手蔣燁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去了。還沒等程名振來得及跟師傅請教自己剛才處理得是否恰當,大牢門外又是一陣風,林縣令,董主簿,兩位捕頭都陪著笑臉沖了進來。不顧眾囚徒們臉上的驚詫之色,眾官吏依次在程名振面前跪倒,叩頭不止,「我等有眼無珠,居然冤枉了程爺。該死,該死。好在程爺洪福齊天,沒受什麼大傷。否則我等即便死上一百次,也無法贖罪了。」


  說罷,立刻吩咐人打開牢門,簇擁著請程名振出獄。程名振知道自己必須硬撐下去,大咧咧地一揮手,低聲吩咐,「我師父不出獄,我怎能出獄。你們走吧,我要在這裡陪著師父!」


  「師父?」林縣令兩眼瞪得滾圓。想要發作,又想到城外那數萬匪徒,咽了口吐沫,陪著笑臉道,「程爺什麼時候認得師父?這等喜事我們豈能錯過。既然是程爺的師父,肯定又是冤案。來來,請一併到衙門裡邊喝茶。程爺的師父,就是我等的師父!」


  馬屁拍到這個份上,真可謂無恥之尤了。老瞎子卻不肯領情,在榻上翻了個身,低聲道:「這裡挺好,我習慣了,不想動彈。你們去吧,別打擾我!」


  他不肯離開,程名振自然也不會離開。幾個館陶縣的父母娘舅官老爺們面面相覷,猶豫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央求道:「老人家喜歡這裡清靜,原本我等不該勉強的。但程爺若是不肯出獄,恐怕會令張大當家誤會。館陶縣數萬老小的安危,全著落在程爺一人身上。您老能不能辛苦些,跟程爺一道往縣衙坐坐。那邊也有很多空房間,包您老不會受到打擾!」


  「唉!」老瞎子喟然而嘆,彷彿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般,聲音中充滿了失落。「去吧,去吧。誰讓我老瞎子一時心軟了呢?可惜這清靜日子了。唉!」


  說罷,他翻身坐起,抖抖衣袖,領先出了牢門。腳步輕盈敏捷,哪裡還有半分老朽瞎聾的模樣。


  眾官吏們又嚇了一跳,但事情緊急,也顧不上想得太多了。眾星捧月般圍著程名振,將其請出了囚牢。兩個捕頭還唯恐「百姓們」看不到,派人在隊伍前面一邊鳴鑼,一邊大聲喊道,「程教頭蒙冤入獄,天怒人怨。縣令大人已經重審此案,洗清了程教頭的冤枉。爾等聽清楚了,程教頭於我館陶百姓有救命之恩,大夥誰都不能忘記!」 眾百姓雖然被城外的警訊嚇得不敢出門,卻也聽得稀奇,一個個躲在窗帘后,對著眾人指指點點。很快,有人便認出了老瞎子,低聲叫道:「那不是段鐵嘴么?他怎麼不瞎了?腿腳還變得這般利索!」


  「你懂什麼,這年頭,好人能變成歹徒,瞎子就不能睜眼了?少說多吃,啞巴有福!」立刻有人接過話茬,低聲呵斥道。


  「那是,程教頭好好一個英雄,怎麼會去踩大屁股那臭狗屎。她自己送上門去,程教頭都未必理睬她!縣太老爺上次也真糊塗,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


  「此一時,彼一時。上次沒有土匪,這次土匪不是又打來了么?」


  百姓們亂紛紛的議論聲讓林縣令如芒刺在背,偏偏他還不敢讓隊伍走快,以免張金稱得不到準確消息。好不容易捱到了縣衙門口,林德恩立刻命人將正門打開,以恭迎上差之禮,將程名振師父迎接了進去。


  到了二堂,早有家丁準備好了酒席。眾人推了老瞎子做了首座,然後依次安排程名振、林縣令和董主簿、郭捕頭和賈捕頭。至於弓手蔣燁和與他一樣被人打成豬頭的李老酒,則連個座位也沒撈上,站在堂下邊負責替眾人叫酒端菜。


  「前幾日的案子,其實是一場誤會!」酒盞端起,林縣令用袍袖擋著臉低聲致歉,「我老糊塗了,連別人栽贓陷害都沒看出來!程壯士大人大量,千萬別往心裡去。縣丞之位,包在我的身上。王捕頭已經帶了批複回來,即日起,程壯士便可上任!」


  「恭喜程大人!」


  「恭喜程大人!」存心不給程名振拒絕的機會,董主簿帶著郭、賈兩位捕頭舉盞。此刻,性命比一切都重要,些許委屈,算得了什麼?

  一片恭喜聲中,程名振的目光四下巡視。他終於得到了縣丞的職位。可現在,他還需要這個職位么?


  心中反覆默念師父的教誨,他笑著問道,「誰陷害了我?我怎麼還糊塗著啊?」


  這問題令眾人好不尷尬,有心矢口否認彼此勾結起來對程名振栽贓陷害,又怕這位小爺一不高興,不肯幫忙與張金稱溝通。有心承認大夥曾經為了各自的目的聯手打擊了他吧,又實在拉不下那個臉來,支吾了半響,依舊舉著酒盞東顧西盼。


  經歷了一場磨難,今日的程名振早已經不是前幾天的那個懵懂少年。見大夥不接茬,放下酒盞,繼續笑著追問道:「真正的兇手找到了么?諸位千萬別再冤枉了其他人!」


  「已經有了眉目,有了眉目!」還是董主簿反應快,搶在程名振說出更令眾人難堪的話之前大聲回應,「郭、賈兩位捕頭已經盯上了那個陷害你的人,只要證據確鑿,隨時可以將真兇緝拿歸案。」


  「哦!那我可得親眼看看,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做下的惡事,居然能栽贓到我的頭上。尋常小蟊賊想必也沒那本事。可館陶縣有頭臉的人物就那麼幾家,誰會如此下作尋我一個大頭鄉勇的麻煩?」


  「如果真正查出來是有人蓄意謀害,本縣為你主持公道便是。無論是誰家乾的,必將其繩之以法!」被稱名振逼得無路可退,林縣令只好硬著頭皮答應。至於「真兇」是誰,倒也不太難找。反正程名振最後看哪個不順眼,便將哪個交給他便是。否則若勞煩張大當家親自動手的話,還不知道多少人要為「真兇」殉葬。


  「那我就多謝縣尊大人了?」程名振舉起酒盞,遙遙地向林縣令致意。「小可身無長物,能拿出來的見人的,也就是這點兒名聲。若是名聲也被毀了,便真的無法在這世上立足了!」


  「縣令大人已經在全城貼了告示,證明你的官司冤枉。若是程兄弟還覺得不夠,我還可以派出弟兄們沿著各街各項鳴鑼宣布,挽回你的清白!」董主簿趕緊又舉起酒盞,替林縣令回應程名振的質問。「其實,這館陶縣的百姓,哪個不知道程兄弟是大夥的救命恩人。這不么?張金稱此番前來,只是把軍營扎在了城門外,連箭都沒向城內放一支。若不是程兄弟上次跟他立了約,他豈肯如此規矩行事!」


  「對,對對,上次便多虧了程兄弟,這次,少不得還由程兄弟出面與張當家說和!」眾官吏也都不傻,聽到話題被董主簿強行擰回正地方來,趕緊舉著酒盞往下順。


  程名振側頭看了看師父,發現段瞎子自顧一個人喝酒吃菜,根本不理睬大夥說什麼。笑了笑,淡然道:「也不是什麼麻煩。人不信不立,張大當家雖然是個綠林豪傑,卻也知道『信義』二字。林大人只要把上次沒談完的約定繼續談便是。想必這回官軍不會來得太突然,雙方都有充足的時間!」


  林縣令之所以把程名振從監牢裡邊迎接出來,打著的就是將上次幸運重演的主意。此刻心中企圖被程名振一語戳破,不覺愈發恐慌。勉強堆起幾分笑容,語無倫次地說道:「那是,那是!咱們縣與張大當家先前有過約定。這次他親自前來,也足見誠,誠意。只,只是,只是雙方沒見過面,溝通起來十分不方便。程,程教頭既然跟張金稱是結拜兄弟,這個中人,中人不知道能否做得?」


  「那是自然!」程名振已經探清楚了林縣令等人的需求,笑呵呵地大包大攬。「吃完了飯,我和師父就親自去張大當家那裡一趟。上回商談中斷到何處,這次咱們就在何處接上。總之大夥好聚好散,別傷了和氣!」


  這個時候,林縣令可不敢輕易把程名振放走。萬一其一去不回,大夥唯一能讓張金稱投鼠忌器的依仗便丟了。與董主簿用目光交流了一番,又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敢勞教頭親自去為我等斡旋。只,只需要教頭寫一封信即可!」


  程名振只是微微偏了偏頭,便已經猜透了眾人的心思。略作沉吟,笑著應道,「也好,吃完了飯後,大人儘管命人拿筆墨來。許久未曾見面,寫封信問候一下張大哥也是應該!」


  「那是,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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