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

  第320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

  周府管家誠伯平素見人見多了,早就混成了精。看到對方舉止間帶著股子硬氣,倒也不敢太小瞧他。點點頭,微笑著繼續問道:「敢問壯士貴姓?可否進過學!」


  年青人又拱了拱手,笑著回答道:「蒙長者問,不敢不答。免貴,姓程。上過三年私塾,勉強識得幾個字!」


  管家見年青人答得彬彬有禮,心中愈發感覺詫異,俯身下去,看著對方的眼睛追問道:「既然讀過書,怎麼不幹些正經事情。混在碼頭上,你不嫌辱沒斯文么?」


  年青人醇厚的臉上終於湧起一縷窘迫,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沒辦法,晚輩總得找個活路。」說罷,抬起眼睛,坦誠地向誠伯勸道:「這整個館陶縣都傳誦您老的善名,您老就開開恩,將工錢加一加吧,大夥抓緊時間干,爭取一天將貨物卸完,總好過讓船擱在運河上。如今這四下里不比平常,人多手雜。您老的貨物晚一天入庫,就多一天風險!」


  「是啊,誠伯開恩。我等定不忘了您老的好處!」眾力棒們順著程姓少年的口風,一道向誠伯求肯。


  周府管家誠伯根本不在乎腳下這些窮漢們念自己什麼好處,但年青人最後那句話卻不由得他不考慮。流賊張金稱上個月才破了平恩縣,保不準哪天會盯上館陶城。這二十幾船糧食貨物在運河上擺著,不等於拿肉給狼看么?猶豫再三,他終於勉強做出了些讓步,點點頭,低聲說道:「這樣吧,還是二十根竹籤換半斗米,或五個錢。但每領十根竹籤,我讓人額外饒給你們兩根,如何?這已經相當於十六根竹籤換半斗米了,不能再高了。再高,我就沒法做主了!」


  眾力棒們一時算不清楚帳目,紛紛將頭看向程姓少年。程姓少年快速在心裡衡量了一下,知道對方已經做出了很大讓步,本著見好就收的原則,躬身向管家施禮,「謝您老開恩。這活晚輩接了!」


  有了年青人這句話,碼頭上的力棒們立刻吃了定心丸。紛紛靠近土台,任誠伯挑選人手。周府管家誠伯先選了程姓少年,王二毛和二十幾個看上去手腳麻利,心思機靈的,說好了他們這些人只負責從船上卸貨,按一斗半米一天給予工錢。然後又在年青人千恩萬謝的目光中,將其他力棒精挑細選,篩出了二百多身材強壯的,負責將貨物從碼頭扛向官道裝入周府派來的馬車,工錢按剛才大夥的最後協定結算。然後沖著其他未被選中者一揮手,大聲說道:「剩下的鄉親們就散了吧。不能再要人了,再要人,碼頭上就站不開了!」


  一時間,被選中者興高采烈,沒入選者心如死灰。幾個城裡有名的無賴子沒被選中,怨氣衝天。他們不敢找周家的人麻煩,只好將目標對準「外鄉人」。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無賴從地上撿起塊石頭,遠遠地向程姓少年丟去,嘴裡罵罵咧咧地道:「程小九,你個王八羔子日的。踩著大夥的腦袋出頭。老子今天跟你勢不兩立!」


  正在走向貨船的程姓少年被罵得一呆,迴轉身來,沖著幾個年齡比自己大了近一半的無賴們抱了抱拳,陪著笑臉解釋:「疤瘌哥,豁牙哥,我家中還有老母在堂,指望著我弄米回去下鍋呢。今個兒如果有得罪了您的地方,您大人別計小人過。小九這廂給您作揖了!」


  「我呸!」臉上有疤無賴向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後用腳捻了幾下,恨恨地數落:「別人都是來回十六趟,拼死拼活才掙半斗米。你一天就掙一斗半,也好意思拿!識相點,分你乾爹我一半,我就放過你!不然,我今天就在這碼頭上等著,看你有本事拿多少米回家!」


  眾力棒兒聽疤瘌無賴如此一說,亦覺得程姓少年賺了大夥的便宜,紛紛側過頭來,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對方。程姓少年又氣又怒,偏偏一時半會兒還沒法解釋。王二毛氣憤不過,跳上前,大聲向無賴們喊道:「疤瘌哥,你可不能誣陷好人。小九哥他剛才可是好說歹說,才將工錢給大夥講下來。誰要是覺得不公道,不妨自己跟誠伯去交涉。看誠伯能給你開什麼價錢!」


  「呸,呸,呸!」疤瘌頭無賴立刻變成了發了瘋的駱駝,滿口噴糞不停,「我壓根兒不稀罕干這活。老子家裡還有半缸米呢,足夠吃到秋收。老子是怕大夥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的當,才跟過來看看。果然,你們兩個王八羔子日的……」


  硬氣話剛說到一半,肚子裡邊突然「咕嚕咕嚕」地鳴唱了起來,端地爭氣。還沒等他找借口解釋,束在其腰間的草繩突然鬆開,一條破鼻犢短褲從腰間「哧溜」掉到了腳跟兒后,露出胯下黑漆漆軟踏踏的一團。


  「轟!」眾力棒們哄堂大笑,再不相信疤瘌頭的挑撥,轉身走向貨船。程小九鄙夷地沖著疤瘌混混搖了搖頭,拉住王二毛,快步跳上了第一艘貨船。


  「姓程的,你等著!」疤瘌混混又羞又怒,拎著褲子跳腳。恨不得當場將程小九和王二毛兩個劈成四半兒,腿腳卻軟得如麵糰般,壓根兒提不起半分力氣。罵了一會兒再罵不出新花樣,他只好向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哼哼唧唧地去了。


  在周府家丁的喝斥下,被選中的力棒們亂鬨哄地排成了五隊,輪番上前,背對著船舷彎下腰。程小九、王二毛和另外十幾名幸運兒則四個人分成一組,從甲板上抬起米袋來,逐一放到壯漢們的後背上。


  每個米袋都有二百多斤,放到背上,立刻把人壓得來回晃悠。命如雜草的力棒們不敢叫苦,咬緊牙關,頂著烈日,將米袋子背向早已等候在官道旁的馬車。到了目的地還不算完工,他們得互相幫助著將背上的米袋子放到馬車中,從頭到尾擺放整齊了,才能領到一根救命的竹籤。


  才來回走了兩、三趟,有人已經累得幾乎散了架子,蹲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好心腸」的誠伯對此很有經驗,命家丁取了兩個防火用的大木桶,個個都有水缸般粗細。先向裡邊灑了指甲尖大小的一點點粗鹽,然後命人打了井水將木桶灌滿。累得幾乎趴下的力棒們立刻湧上前來,像爭瓊漿雨露般用手捧起鹽水便朝嘴裡灌。待灌了個水飽,人也慢慢恢復了幾分精神,咬著牙,搖搖晃晃向碼頭捱去,繼續為下一根竹籤兒搏命。


  程小九、王二毛等只管給人卸貨上肩,每四個人卻要應付整整一隊漢子,幹起來也不輕鬆。但想想那一斗半米的工錢,大夥都咬緊牙關堅持。寧可喘得眼前發黑,絕不敢讓人站在船舷旁等候。饒是如此,監工的家丁依舊嫌大伙兒動作太慢,不停地用鞭子柄在眾人後背上敲敲打打,「麻利些,麻利些。幹了幹不了,幹不了就下去,換想乾的人上來!一天一斗半米呢,財神爺再有錢,也不會養活白吃飽兒!」


  「唉,唉!」「唉!誒!」挨了鞭子的人不敢還嘴,低聲下氣地答應。一邊加快手上的動作,一邊期盼這一天早些結束。可天上的日頭卻誠心跟人過不去,慢吞吞地就像蝸牛爬樹。先前就已經爬到了半頭頂,眼看著一大船米都要被卸完了,居然還在樹梢上粘著。


  日頭在天空中走得蹣跚,船上的熱度卻漲得一點兒都不慢。汗珠從人的額頭上滴落下來,才與甲板一接觸,便倏地一下不見了蹤影。早已被歲月磨得起了厚厚老繭的腳掌此刻突然又有了感覺,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了火堆上。白花花的河道,滾燙的甲板和頭上的日光勾結起來,把整艘船做成了一個大灶台。於船上賣力苦幹的人們,被汗濕透了衣服裹得緊緊的,胳膊和手中邊緣瀝瀝淅淅滴著水珠,就像一隻只被蒸熟了的粽子。 除了王二毛之外,與程小九搭夥抬草袋的另外兩隻「粽子」全是館陶本地人。其中一個圓臉漢子姓劉,另外一個脖子黑如車軸般的漢子姓史。兩名壯漢自覺與兩個少年人搭伴做工吃了虧,抬袋子時總是稍稍搶先半拍發力。表面上看似對程、王兩個少年的照顧,實際上卻因為搶先將裝米的草袋抬起了半寸,導致袋中的稻米都向少年人一方傾斜,無形中佔了一個大便宜。


  程小九發現苗頭不對,趕緊暗中調整對策。怎奈他與王二毛兩個入行時間太短,相互之間配合起來遠沒對面的夥伴嫻熟。暗中較量了好一會兒,非但沒能令對方就此收手,反而使得米袋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


  王二毛年齡剛過十四,身子骨和氣力都還沒有長足,四個人平均用力還得咬緊牙關硬挺,怎受得了對方偷奸耍滑?第一艘船剛剛卸完,他人已經有些撐不住了。從第二艘船上抬起頭個草袋時腳軟了一下,惹得另外兩名同伴直拿白眼球翻他。抬起第二個草袋時,他腳下又絆了一次蒜,站在他對面的史姓壯漢立刻豎起了眉毛,沖著其低聲抱怨道:「你小子悠著點兒,別一驚一乍的。倘若害得大夥都都抻了胳膊,六斗米的工錢找你要啊?!」


  「誒,誒!」王二毛不敢爭辯,鼓著腮幫子使勁兒。才走到船舷邊,左腳又是一軟,差點兒一頭栽進運河裡。好在與他同一側搭檔的程小九力氣大,搶先一步將糧袋的兩個角都拉住了,才確保一袋糧食順當地擱在了背糧人的肩膀上。


  「你們幾個幹什麼呢?」背糧人感覺到了身後力道的怪異,回頭看了看,一臉不滿。


  「沒什麼,沒什麼,甲板上汗太多,滑了腳!」程小九趕緊向對方賠笑,一邊作揖道歉,一邊拿眼睛四處逡巡。好在幾名監工的家丁都走到別處去了,他這邊沒有人注意,讓王二毛僥倖逃過了一劫。


  「程小哥,下回小心點兒。老子的腰得留著養活一大家子人呢!」背糧者皺了皺眉頭,板著臉教訓。


  「放心,您放心。下次看到您,我們加倍仔細!」程小九臉上的笑容更濃,彷彿欠了對方几十貫錢沒還一樣。


  他這般低聲下氣,背糧者自然不便發作。留下幾個白眼后,背著糧包走向官道。應付過去了眼前危機,程、王兩個少年暗自鬆了口氣。轉身剛要走向船艙,劉、史兩個壯漢卻不想再繼續與他們搭檔下去了,搶在二人面前,指著王二毛的鼻子罵道:「沒吃飯啊,還是昨夜在娘們身上折騰來著?一旦把糧袋子丟到水裡,不叫大夥跟著你一塊吃掛落么?」


  「我,我……」明知道對方是故意找茬兒,除了面紅耳赤之外,王二毛做不出任何回應。圓臉漢子又偷偷向監工的家丁那邊掃了一眼,慶幸剛才那一幕沒被人發現之餘,肚子里的邪火愈發興旺。狠狠瞪著王二毛,低聲威脅道:「直娘賊,想吃飯就出些力氣,別指望在這混日子。老子可不欠你娘的夜錢!」


  「老子欠你娘的夜錢!」王二毛忍受不了對方罵得如此惡毒,伸出手去,指著劉姓漢子的臉回敬。他剛剛到變聲期,嗓音又尖又細,立刻將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姓劉的漢子臉上掛不住勁兒,怒吼一聲,衝到王二毛身邊,揮拳便打。


  一個壯漢欺負個鬍子沒長出來的孩子,這一拳下去自然是十拿九穩了。兩旁的力棒們看有熱鬧可看,立刻偷偷放緩了腳步,就等觀賞王二毛在對方的拳頭下如何鼻子開花。出乎大夥預料的是,那姓劉的一拳打到半路,突然落了下來。整個人也像中了暑,眼睛發直,嘴角流涎,屁股軟軟地坐到了滾燙的甲板上。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監工的家丁過來干預,姓劉的壯漢又突然恢復了精神。一個高從甲板上竄將起來,捂著脖子向身後喊道:「直娘賊,剛才哪個在後面掐爺爺的脖子。直……」


  後半段罵人話被皮鞭直接抽回了肚子內。監工的家丁光看到他倒在地上裝死怠工,然後又捂著脖頸挑事,立刻起了殺雞儆猴的念頭,劈頭蓋臉就是十幾皮鞭。


  人在苦難中,往往心裡期盼著受苦更多的人出現,才能尋到一絲活著的樂趣。看到劉姓壯漢挨抽,停步圍觀的力棒們哈哈大笑,腿腳立刻麻利了許多。那車軸脖頸與劉姓漢子交好,見同伴被打得皮開肉綻,趕緊上前向監工解釋,「大哥,大哥,是這姓程的小子剛才背後使壞,他掐了劉老實的脖子,把老劉給掐暈了。不是老劉偷懶,我剛才看得清清楚楚,怠工的是這兩個小毛孩子,不是劉老實!」


  「去你娘的。他一個半大小子,能把劉老實掐趴下!你個狗娘養的蒙誰?」監工的家丁可沒功夫替力棒們主持公道,更不相信程小九有把劉老實那樣一個壯漢生生掐暈過去的本領。不由分說調轉皮鞭,沖著車軸脖頸也是一頓好打。登時將劉、史兩隻好鬥的公雞打成了蔫吧兔子,抱著腦袋連連討饒。


  一頓毒打之後,監工便要趕二人下船。劉、史兩個此刻的脾氣立即變得溫順無比,彎下腰身,一邊作揖一邊哭喊著求饒,寧可少要工錢,也求對方允許他把一天的活幹完。


  「懶骨頭,再看到你們偷奸耍滑,老子就揭了你們的皮!」監工的家丁撇了撇嘴,冷冷地罵道。罵完后兀自覺得不解氣,轉過身,用鞭子梢指點站在一旁等待夥伴開工的程小九和王二毛,大聲斷喝,「看什麼看,還不趕緊去搬糧袋子。如果日落前不能將船卸完,誰也甭想領到工錢!」


  在旁觀別人挨打的這段時間裡,王二毛已經歇過了氣來。吐了吐舌頭,扯著程小九跑向船中央的糧袋。挨了打的劉姓漢子和車軸脖頸兩個恨恨地瞪了船甲板一眼,也慌慌張張跑上前趕工。這回,他們兩個終於知道與自己搭檔的少年人不好惹了,不敢再主動挑事。抬米袋的手也不再玩什麼花樣,唯恐惹得程小九一時不快,又使什麼非常手段將自己掐暈過去。下一次被監工看見,那可是涉及到一整天的工錢!

  「二毛,抬袋子時閉住氣,等袋子放平了再開始喘。儘力將氣息調勻,與步子搭配起來!」見對方已經服了軟,程小九也不為己甚。借著指點王二毛的光景,將自己幹活的敲門傳授給所有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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