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隋亂:廣陵散(33)
第295章 隋亂:廣陵散(33)
「草木一枯一榮,世間一治一亂,便為氣數!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強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給張須陀報仇之外,還存在著收買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則此人便可成為他繼續觀察下去的對象。從魏晉以來,無論從西域傳入的佛門還是土生於中原的道家,無不在亂世中尋找強者。只有與強者站在一處,其學說才能於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個門派日後才有機會發揚光大。
「敢問道長,大隋由治入亂的原因,卻是為何?」李旭放下茶盞,問話的聲音輕而認真。
「天子失德,百官無謀,唉!」袁天罡又是一聲長嘆。今天的遊說已經失敗了,但還不算非常徹底,只要對方承認亂世已經到來,雙方的探討便可以找其他機會繼續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種方案可以讓李旭認識到拯救大隋的命運乃人力不可為,如果對方還繼續堅守過時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張須陀一樣的下場。
「那為何幾十,幾百個人犯下的錯,卻要數百萬,數千萬的尋常百姓來承擔其後果?」李旭搖著頭,冷笑著再次站起身,聲音陡然變高,「如果這便為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沒本事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人,卻拉著世間蒼生來陪葬。如果此規則為哪個什麼所定,定下這種規則的神明想必被豬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沒弄清楚,卻那無數人命來展示所謂的本領。這種規則,這種神明,不信也罷!」
一股強大的威壓登時籠罩了袁天罡全身,剎那間竟然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這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積聚下來的殺氣,遠非頌經幾十年的所感悟出道心所能抵抗。一時間,經亂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忘了個乾乾淨淨。「將軍誤會了,這並非貧道的本意。貧道只是認為,大隋朝走到今天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連連搖頭,喃喃地解釋。「天道是一個公正的規則,並無時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終愛惜百姓,便不會由治及亂。一旦其違背了天道,則群雄並起……」
「群雄所為便是為見證天道么?」李旭繼續冷笑,「我沒看見,我只看見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借口,四處燒殺,把良田變成荒野,把村寨變為廢墟。他們說得一個比一個好聽,做得卻只有破壞,從不會建設!如果道長口中的天道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見證的話,抱歉,小子還要說,設定天道的神明必是個瘋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於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對之!」
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觀點,本來一直隱藏於內心深處,紛亂無序,也無法用短短几句言辭來表達。今天被袁天罡的話語一激,反而噴薄而出,沒有半分阻礙。一番話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覺得暢快了許多,頭頂上壓抑的感覺登時也減輕了不少。
「天尊在上,沒想到李將軍不但領兵打仗厲害,話鋒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額頭上已經見了汗,鐵青著臉讚歎。話不投機,但他已經能清楚地了解對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別家英雄處聞所未聞,未必正確,但震耳發聵。「貧道先還想點化於你,看來,貧道倒要謝謝你的點化了!」
「不敢,小子只是說幾句實話罷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鬱結后,說話的語氣又轉為平緩。
「那李將軍今後做如何打算,這樣一直守護下去么?還是等待時機,進而結束整個亂世?」袁天罡想了想,帶著幾分期盼的表情追問。
「我不知道!」李旭嘆了口氣,如實回答。「開始我只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後來想守護一州一郡,將來能怎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將軍若能盡展心中抱負,必為蒼生之福!」袁天罡對李旭的回答約略有些失望,繼續不懈地將對方向自己需要的目的上引導。
「什麼蒼生之福!」李旭苦笑著搖頭,「李某出身寒微,道長想必也知道。因此別人經歷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問出身,當年劉寄奴也曾與人砍柴挑水!」袁天罡點了點頭,心底對眼前這位年青的將領又多了幾番敬重。在他們這些試圖於亂世中留下痕迹的修行者看來,河北六郡與河東道儼然已成一個整體。人們提起如今虎距太原的李淵,必然要提一提坐鎮博陵的李旭。這兩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經足以左右天下局勢。而李旭毫不避諱地點明了他自己出身之舉,看在袁天罡眼裡,等於他在內心深處根本沒打算藉助壟右李家這棵已經成長了百餘年的大樹。非但坦坦蕩蕩,而且傲然不群!
『如果李旭藉助於壟右李家,然後又脫離於壟右李家……』忽然間,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燒得有些熱。憑藉眼前這個年青人的魄力和心胸,他未必不是那個結束亂世的英雄之選啊!雖然此人的沒有幾大世家手中那麼強的人脈,但比起瓦崗群雄,河北豪傑,此人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對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難道天意便是要大夥選擇一個強盜頭子,推舉他成為中原的主人然後一同分贓么?袁天罡不贊同這個觀點。作為入世修行者,他一樣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青人身上明顯還缺了一種氣質,袁天罡知道那一種氣質是什麼,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東西在李旭背後出現。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韻,驚詫於其完美,卻惋惜其難於流傳。但熟悉其中意境后,卻寧願其在完美中飄散,也不願為其再增添幾個音節。
「我也不敢將自己比做寄奴!」從袁天罡的話語中,李旭明顯地覺察到了試探與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說辭會令對方失望,旭子還是決定坦然相告,「道長也許以為,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卻覺得自己便是那頭鹿,無論被人捉了下湯鍋,還是用煙熏了做肉脯,滋味都難受得緊!」
「好一個李將軍!好一個此身為鹿!」聞此言,心思在短時間內轉了無數個來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長嘆,「將軍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為鹿,此身為鹿,天地為爐鼎,……」他搖頭,再次端起茶盞,準備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辭。手臂卻顫來顫去,將小半盞茶都潑在了衣襟上。
此身為鹿,此身為鹿。亂世中群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會問問鹿的感覺么?
袁天罡始終沒說出他受誰之託前來勸阻李旭過河,也沒有遵照其以往的習慣留在博陵軍中做幾個月客人。他只與李旭聊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匆匆忙忙的起身告辭。臨別前,也許是為了彌補某些遺憾,老道士主動提出幫助博陵軍募集民船。
「道長高義,晚輩銘刻五內,他日道長若是有需要晚輩效勞之處,儘管言明。晚輩如能做到,必當竭盡全力!」旭子知道袁神棍在民間的影響力甚大,趕緊恭恭敬敬地抱拳,稱謝。
「客氣話就不必說了,算來貧道還該向你說聲多謝呢!」從震驚與失望中恢復過來的袁天罡又變成了一個不沾半分煙火氣的世外的高人,打了揖手,算作還禮。「將軍之胸懷非常人能及,這一路向前,恐怕風雨頗多。望將軍堅持證道之時,亦別忽視了塵世間的規則。」
說罷,一甩拂塵,飄然而去。
有了這位「半仙」幫忙,募集民船之舉的進展果然順利數倍。不到三日,上下游百里內所有漁船、貨船齊集厭次渡口。待到拖后的輜重營和掉隊的傷兵趕至,李旭一聲令下,千帆並舉,半日之內便將大軍送過了黃河。
南岸之地已經是渤海和齊郡的交界,看上去雖然依舊破敗荒涼,但漸漸有了些人間氣象。大軍越向南行,沿途所見的村落也越齊整。由於亮出了李旭的冠軍大將軍的旗號,所以百姓們並不因官兵的經過而感到十分恐慌。有些消息靈通的莊主、堡主甚至還記得李將軍當年在齊郡的作為,深以地方上出了這樣的一個大英雄為榮。居然主動打開堡門,抬出許多糕餅上前勞軍。
這些百姓家中並不寬裕,包括一些被推舉出來與大將軍見禮的頭面人物,身上的外袍上亦打著補丁。但他們的笑臉卻非常坦誠,絲毫沒有作偽之色。 「一晃兩年多了,他們居然還記得我!」望著眼前一張張赤誠的面孔,李旭心中感慨萬千。百姓們將為過年而準備的糕餅奉出,只為報答當年自己當年在此領兵剿匪的恩德。而自己在未受張老將軍教誨之前,之所以上馬掄刀,為得僅僅是博取功名而已,又何嘗想到替百姓們出半分力?這一個人所作所為,也許就在轉念之間,最後結果,卻是雲泥之別。
想到張老將軍已經身故數月,其遺澤卻延續至今。李旭心中對老人的敬意更深。暗道如果不是當日老將軍言傳身教,自己充其量不過是名悍將,哪能像今日般受人禮敬。所以瓦崗一行是非去不可。即便報不得仇,也要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搶回來,讓老人的屍骸能完整地安葬於故鄉的土地上。
「李將軍此番前來,是為了給張老將軍報仇的吧!」一名鄉紳向旭子見完了禮,試探著問道。
「晚輩先去歷城祭奠老將軍的靈柩,然後便揮師西進!」李旭四下里團團做了揖,大聲宣布。
登時,四下里歡聲雷動。眾父老都道李將軍有情有義,不枉了與張老將軍共事一場。有人立刻提出來,要給博陵軍捐助一部分輜重,以便弟兄們殺賊時更有勁頭。李旭卻不敢收,趕緊以路途遙遠,運送不便為理由推脫。眾父老再三堅持后,見李旭依舊不肯答應,只好作罷。臨散去之前,卻又眼巴巴地問道:「那將軍給張老將軍報完仇后,還回來常駐么?」
「你們這些老兒好沒見識,李將軍是冠軍大將軍,又不是咱齊郡的郡丞,有皇命在身的,怎能說回便回!」沒等李旭想好怎麼回答,一名奉命前來迎接上官的地方小吏低聲斥責道。
「咱,咱只是希望李將軍能早日回到齊郡來。至於朝廷那,愛誰誰去!」挨了訓斥的鄉紳後退了幾步,小聲嘀咕。
「你!」小吏被膽大包天的家鄉父老氣得手腳冰涼,半晌說不出話來。對於這種「見識短淺」但輩分極高的地方長者,他向來毫無辦法。況且在內心深處,他自己又何嘗不期望李旭擊敗了瓦崗軍后,便回到齊郡不要離開。一則有這樣的蓋世英雄在,必然能於亂世中保得地方平安。二來那大隋朝廷混蛋透頂,張老將軍已經被他們折騰死了,李旭又何必再蹈老將軍覆轍?
「如果能順利替張老將軍報了仇,我必將再轉回齊郡,把南邊的徐圓郎給剿了,省得他害得大夥擔驚受怕!」李旭隱約能猜到些百姓們的心思,微笑著向大夥承諾。
徐圓朗是新進從彭城流竄到北海和東萊兩郡之間的流寇。雖然一時還沒敢打齊郡的主意,但已經令百姓和地方官員們惶恐不安。李旭是在厭次縣停留時,從官員們口中聽說了這個消息。作為張須陀老將軍的衣缽傳人,他認為自己有義務繼續守護老將軍當年的心愿。
「那敢情好。李將軍真是個大好人吶!」鄉紳們聽聞李旭親口承諾,七嘴八舌地贊道。
當下,大軍被前呼后應著,送入章丘城中休息,第二天又被百姓們夾道送出十里,踏上通往歷城的官道。此刻雖然已經臨近年底,歷城附近卻無半點喜慶氛圍。先是星星點點,接著是一些稍大宅院,待靠近城牆時,官道兩側幾乎每家堡寨門前都掛滿了白麻,一條條隨風舞動,彷彿在向過客傾訴人們心裡的哀傷。
見到此景,先前還在喧鬧著的四千精騎不覺肅然。非但曾經在張須陀麾下效力的將領們熱淚盈眶。本來對李旭領兵南下之舉非常不理解的王須拔、王君廓等,心中的震驚也無以名狀。
「張老將軍陣亡有兩個多月了吧!」王須拔嘆了口氣,低聲議論。
「兩個月零二十一天,老將軍是秋末陣亡的,現在都快到年關了!」郭方想了想,嘆息著回答。
「一個人若死後能讓家鄉百姓如此,也算死得不虧!」王須拔將手探向腰間,反覆撫摩自己的刀柄。在當年,張須陀幾乎是所有綠林豪傑的共同仇敵。而今天,他只想拔出刀來向已經戰死的老者致敬。
正在大夥哀傷不已時,隊伍前方猛然響起一陣喧鬧。王須拔抬頭看去,發現一大堆地方官員衝出城來,蜂擁著迎向了李旭的馬頭。
「李將軍在這裡名氣真大,非但受百姓們擁戴,連郡守、通守也如此敬他!」王須拔看得好生奇怪,肚子中暗自嘀咕。他能分辯出來在向李旭躬身的施禮的老者穿得是三品地方大員服色,而前來迎接的隊伍中,身著從三品到正五品袍服的官員還有四十餘位。六郡撫慰大使李旭跟對方本無上下級關係,齊郡卻擺了如此鄭重的陣丈來迎接他,也不知道葫蘆里賣得什麼葯?
非但王須拔等人看得迷惑,此刻,行在隊伍正前方的李旭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老太守裴操之早已易地高就,如今齊郡的新太守王守仁和通守吳麒都是他的舊相識,三人當年本是隨便慣了的,如今拉開架勢唱起了官場的調調,實在令人彆扭得很。
他不敢在故人面前託大,趕緊跳下戰馬,長揖相謝。王守仁和吳麒卻不敢受他的還禮,將身體側開半步,齊聲說道:「李大人折殺我等了,若是早知道大人取道厭次,我等本應該到黃河邊上去接的。只是消息到得的匆忙,倉猝之間不及準備。怠慢之處,還請大人勿怪!」
「兩位兄台何苦如此見外?莫非才別了不到兩年,你們就不認得李某了么?」大冷天,李旭頭上卻見了汗,紅著臉抗議。
「大人乃陛下欽賜了寶刀的上差,下官,下官哪敢和大人再,再稱兄道弟!」王守仁不是個能放得開的主,楞了楞,結結巴巴地回應。
「寶刀,上差?」李旭聽得更糊塗了,瞪圓了眼睛,彷彿對方臉上已經長出了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