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隋亂:廣陵散(32)
第294章 隋亂:廣陵散(32)
袁天罡的字型大小,在大隋朝的神棍當中的確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經當過一任鹽官令,因而和幾大世家走得極熟。平素文武百官無論哪家選陰宅,誰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對這些請求一直來者不拒,憑著一張利口和某些模稜兩可的推測分析,也的確闖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歡攀附權勢的騙子,天下動蕩后,袁天罡並沒有根據民謠牽強附會地推論誰會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辭了官職,在天下各地東遊西逛。以醫道、棋藝、琴技、劍術結交英雄。無論是經過流寇的山寨,還是豪門的宅邸,只要對方有些名頭,他都要找上門去拜訪一下。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時間無須太久,他卻總能將對方說得兩眼發黑,恨不得將其當國師供奉起來。但袁老道士卻不肯受任何人的禮聘,得到對方認可后,旋即找機會離開,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尋找目標。
李旭在博陵時也曾聽說過袁天罡的名頭,知道這種人在百姓之間影響力極大,所以不敢對其太過失禮,想了想,吩咐:「你將他領到二堂吧,我以貴客之禮待之。那幾樣葯畢竟咱們今後用得著,若能跟他談了得來,也算解決了個大麻煩。」
周大牛聽主將如此吩咐,知道外邊的那老騙子肯定有些來頭。答應了一聲,快步出去相請。李旭待他去得遠了,端了化好的葯汁走入二丫床邊,低聲說道:「我幫你把葯先敷了罷,姓袁的道士雖然是個神棍,醫術方面卻也有些名頭!」
「敷過葯,煩郎君幫我把衣服拿來,我扮作親兵陪你一道去見袁道長!」二丫沒上過官學,對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樣抵觸。聽說對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長了幾隻眼睛。
「見他做甚,不過是要我對他說幾句奉承話。反正沒什麼損失,我順著世間傳言說便是。」李旭見二丫掙扎著要起身,趕緊按住對方的肩膀,勸告。
「是萁兒叮囑我,要我一定緊跟在你身邊。你這人防備之心太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我還奇怪你們兩個怎麼突然和好了!」李旭輕笑,心中卻甚為感動。萁兒和二丫彼此之間雖然明爭暗鬥,但在維護自己這方面,心思卻是一樣的鄭重。當下也不再勸,服侍二丫擦完了葯,攙著她起身換上了一套親兵衣服。挽手走向縣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來以久的規矩。經常在官場遊走的袁天罡聽周大牛說李將軍在衙門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完成了一半。笑呵呵點點頭,一邊跟在對方身後向縣衙方向走,一邊問道:「這位將軍天庭飽滿,應是個大富大貴的命。不知道現在於博陵軍中官居何職,升到這個位置用了多長時日!」
「您老別懵我,我一個窮當兵的,沒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貴的話您跟我家將軍去說,我前半輩子飯都吃不飽,後半輩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將軍身邊,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大聲回應。
袁天罡知道對方是看不慣自己剛才的手段,也不生氣。急行數步,又陪著笑臉問:「李大將軍帶你們到河南做什麼?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么?怎麼不遠千里繞到厭次渡口來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么?怎麼最近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衛統領做久了,口風把得甚嚴,一點軍機都不肯讓對方套問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機,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別人謬讚,當不得真。這天下大勢,我也就能從萍末看看風起。三五年內準不準尚在兩可之間,更何況五百年之久,滄海桑田都變了!」袁天罡絲毫不以周大牛的話為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誠自己名不符實。
「你這道士卻也有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大牛接連丟出兩個硬釘子去,都被對方以無形之力化解開,想繼續板臉也做不到了,笑著評價。
「你這將軍也不簡單!」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點評。
「你不是說自己算不準么?」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發虛,瞪起眼睛質問。
「大概,大概!你沒聽說過,信者則准,不信則不準一說么?」袁天罡又看了對方几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著口,談談說說,很快便來到縣衙門前。李旭早已整頓了衣服迎出來,以招待貴客之禮從側門將袁天罡讓進去,一路領到二堂,然後賓主之間捧茶互敬。
「剛才那葯,夫人用過覺得還行么?」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識破了二丫的真實身份。
「內子久聞道長之名,所以易裝來見。唐突之處,請道長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盞,拱手為謝。
「不妨,不妨。貧道既然登門,原本也打算給將軍身邊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氣,直接挑明自己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內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聲回應。袁天罡給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沒有一上來便故弄虛玄。至於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裝,則為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倆。特別是在以彪形大漢居多的博陵軍中,女人的身材本來便被襯托得極其明顯。
「恭喜將軍,你家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著拱手。
「是么?」聞此言,李旭身體不由一顫。他和二丫、萁兒成親都有些時日了,但至今兩位妻子尚無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雖然裝做一幅不急不慌的模樣,私下裡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錢。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個有喜的樣子。她的臉色的確比平時蒼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點虛,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勞頓所致,並非受嬰兒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問醫道還略有所得。不信再過半個月後你自己細看,夫人肯定要嘔得厲害。」袁天罡點了點頭,臉上堆滿了世俗間的祝福笑容。
轉眼間,李旭夫妻兩個對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特別是二丫,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有近兩個月不見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間之前,真的在自己身體里留下了一個生命。念及此,不覺兩腮發燙,心中幸福滿足之感無以名狀。
「凡人之父母,都愛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東西給孩子取來,將天下最厚的福緣給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繼續道。
「道長說得極是!」李旭乍聞自己將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勝。只覺得袁天罡說得和自己的感覺毫無差別,簡直像看到了自己心裡去。
「但眼前如果走來別人的孩子,卻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點頭,輕嘆。
「道長是勸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么?」李旭本不是笨人,經對方一點,立刻將話外之意悟了個通透。「李某雖非古之聖賢,奉命撫慰一方,卻也不敢不竭盡全力!」 「你在六郡所為,貧道略有耳聞。可以說,在此亂世,能出你一個肯盡心盡職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鬍鬚,臉上出現幾分讚賞之色。「貧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亞聖之言相勸。但貧道想問將軍一句,將軍的孩子和鄰人的孩子,實質上有什麼不同么?」
如果此話問在一個世家子弟耳朵里,對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關於家族血脈高貴的證據。偏偏李旭本身就是個農家子弟,這些年雖然官越做越大,卻無法揮去年少時那些關於貧窮和卑微的記憶。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造化有差異罷了,本質卻毫釐不差。」
「好一個造化的差異,好一個本質毫釐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讚,「將軍位列極品,又執掌殺伐大權,卻能看到得如此清楚,真是貧道平生未見。這幾張藥方,卻也沒送錯了人!」
說罷,他從衣袖裡拿出疊蔡侯紙來,恭恭敬敬地舉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趕緊起身,雙手接過藥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後長揖及地,「李某代軍中四萬弟兄,謝道長贈葯之德!」
「你先別急著謝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釐不差地照著李旭的樣子將禮還了回去,然後挺直腰桿,大聲追問道:「將軍既然知道自己之子,與他人之子毫無分別,當也知道自己父母,與他人父母亦同為血肉之軀,並非世間螻蟻?!」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將軍領四千兵馬渡河,欲到哪裡去?」袁天罡輕輕搖頭,質問,「莫非你那夫人的義父殺別人殺得,別人殺他便殺不得么?」
連日來,同樣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旭子。武將難免陣前死,自從從軍的第一天,他已經做好醉卧沙場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張須陀被群寇活活累死,然後鴞首示眾的結局。老人家曾經以身作則於他人生最迷茫時刻給他指明了一條道路。「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三年多來,正是這個信念在支持著他,讓他在一次次震驚與絕望中抬起頭,繼續感悟屬於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卻發現路的盡頭沒有溫暖,他守護的一切終將毀滅,等待他的,將是與張須陀同樣的人生結局。
他曾經在試圖以殺戮發泄心頭的苦悶,最後卻發現殺戮只會讓人肩膀上的感覺愈發沉重。他曾經想過就此放棄,閉上眼睛,卻無法面對自己的良知。幾番掙扎之後,他發現自己能做的依舊是在迷茫中繼續前行,哪怕前途中沒有絲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來半個月,也許剛才他那番話能讓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趙子銘等人建議,先顧好自己治下那一畝三分地,然後再徐圖其他。而如今,相關問題旭子已經煩惱過了,雖然一時沒有悟透,但困擾依舊,堅持也依舊。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為了報仇!」稍稍錯愕了一下后,李旭搖搖頭,語氣出人預料地平靜。
「不只是為了報仇?那將軍領虎狼之師南下做什麼?」袁天罡見自己的當頭棒喝只起到了讓李旭臉上稍現遲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驚。隨後輕輕笑了起來,白須輕顫,嘴角彎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歷城拜祭張老將軍的靈柩!」李旭想了想,決定按照時間先後順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泄漏什麼機密,事實上,只要博陵軍一過黃河,最終目的地已經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謹慎,此刻不會不在瓦崗軍側后布滿眼線。而早一天讓瓦崗寨知道博陵軍的到來,便會逼得群寇們不得不將派往河北黎陽的兵馬儘早抽調回黃河以南。那樣,集楊義臣、韋霽、楊善會及郭絢四部兵馬的力量,官軍可能輕而易舉地將已經遭受重挫又失去強援的河北群盜連根剷除。重還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給張老將軍祭完了靈,我會確認一下關於朝廷已經任命我為河南道討捕大使但聖旨卻被擋在了黃河南岸的傳言是否為真。」李旭頓了頓,在袁天罡驚詫的目光中繼續介紹,「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我將領軍趕赴東平,整合各路兵馬,盡一名武將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袁天罡在不知不覺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種求教的口氣追問。臨來之前,他曾經預料到李旭並非三言兩語便可以被勸阻者,如今,他發現眼前這位傳說中的名將非但意志堅定,而且對人生理念有著一股信徒般的執著。
作為道門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對於人生的重要。事實上,也正是某種信念在支撐著他於亂世間不辭勞苦地往來奔走。
入世也是一種修行,每個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證的方式不同,卻同樣百折不回。
「張老將軍生前曾經教誨我,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李旭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以極其堅定的聲音回答。
「守護?」袁天罡的身體僵直,整個人都楞在了原地。愕然間,他看到坐在側面為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顫抖,壺中的茶水已經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卻渾然不覺。
「對,守護!」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經失神的妻子跟前,從對方手中接過茶壺。「你先去休息一會吧,別累著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極盡溫柔地對二丫吩咐。然後迴轉到座位前,依次將賓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滿,「小子不才,枉費了道長點撥之心。這東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沒有相關聖旨,李某終不能忘了自己肩頭的職責!」
「無妨!」袁天罡迅速從震驚中調整過心態,笑著回答。「貧道也沒指望三言兩語便能說動將軍。不瞞將軍,貧道歷年來結識了英雄無數,似將軍這般志向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女子失陪,道長請自便!」石嵐也慢慢收拾起紛亂的心神,向袁天罡斂衽行禮。袁天罡方才說的話,她不止一次明裡暗裡向自己的夫君提醒過,也不止一次為對方的刻意敷衍而惱怒。但幾天,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動輒便手足無措的毛頭小子,我還是看輕了他,這點上,我遠不及萁兒……」懷著重重心事,在出門前,二丫的腳被自己衣裾絆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門框,回頭給了李旭一個充滿甜蜜的微笑,然後快步離去。
「也算不得什麼志向!」目送著二丫離開,李旭笑了笑,繼續與袁天罡交流:「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將畢生所得傾囊相授,我既然繼承了他的衣缽,便不能忘了他的心愿!」
「可你救得了一時之急,救不得長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借著喝茶的空隙觀察李旭臉上的表情。他來軍中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化解李旭與瓦崗軍中的仇怨。作為修行者,入世是悟道過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只有通過與不同人的交流,通過對世間蒼生的觀察,才能更好地澈悟道家先師流傳下來的經義。
「能救一時便是一時,也好過聽之任之!」李旭搖了搖頭,也捧起了身邊的茶碗。
「將軍是不相信大隋氣數已盡?」袁天罡輕嘆的一聲,追問。
「我想請教道長,什麼是氣數?」李旭點頭,然後又搖頭,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