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隋亂:廣陵散(23)

  第285章 隋亂:廣陵散(23)

  「嗤!上兵伐謀,你懂不懂?」王薄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冷笑,撇著嘴回擊。「咱們這路兵馬,不單純是為了打草谷。將博陵軍調動過來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調動別人的同時,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絕對不能過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劉春生無言以對,訕訕地退了回去。他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麼叫上兵伐謀。但從王薄的話里,他清楚地聽出來對方根本沒有和博陵軍接觸的勇氣。其之所以不過泒水,是為了有充足的時間逃走,決不是什麼調動敵人。


  「據說姓李的非常護短!」有寨主在私下低聲議論,「咱們來河間是為了救趙當家,如今趙當家已經死了……」此人有點怕大夥這次與博陵軍結怨太深,將來被對方找上門來報復。


  「就是,見好就收,別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嘀咕。


  「再強攻兩日,攻不下咱們就遠路返回。告訴弟兄們,城破之後,東西他們隨便拿,女人隨便上。寨主們不抽頭!」王薄見士氣有些動搖,清了清嗓子,大聲命令。


  山賊有山賊的規矩,即便是只有百十人的小綹子,頭領的地位都是絕對超然的。每有斬獲,最好的財寶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獻給頭領。其他人即便功勞再大,也沒資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無異於給所有嘍啰們喝了鹿茸湯,讓他們看到了無數金銀和美女,一個個興奮得嗷嗷直叫。


  「衝進去,女人隨便上,東西隨便拿!」喊著口號,流寇們對隋昌城展開了一輪又一輪強攻。


  「不抽頭,誰搶到算誰的」孫宣雅、劉春生等人親自在隊伍后督戰,聲嘶力竭。


  無數嘍啰抱著幻想從雲梯上掉下來,無數嘍啰抱著幻想再次爬上雲梯。珠寶、銅錢、女人,就在城牆后,幾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樣遙遠。


  「裡邊人撐不住了,大夥再加把勁兒!」王薄操起故錘,親自擂響戰鼓。


  「咕隆隆……」連綿的鼓聲猶如驚雷,從天際間遙遙滾過。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眾中大開大闔,每一下都揮舞著委屈與不甘。


  他是個飽讀詩書的聖人門下子弟,本來不應該與這些土匪流寇為伍。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征討高句麗的話,他甚至可以到京師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可該死的東征把一切打亂了,科舉這個唯一留給寒門子弟的出頭機會因為東征嘎然而停,與此同時,縣裡的幫閑親手把一紙軍書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場註定不會贏的戰爭。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無回還眼睜睜地向陷阱里跳。他造反了,帶著數十個同樣不願送死的同鄉上了長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為科考得中,而是因為一曲「無向遼東浪死歌!」


  可以說,如今天下風雲動蕩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無數豪傑都已經揚名立萬,作為始作俑者,他王薄卻只能在別人麾下聽令。這不公平!從大業七年開始,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該讓他生在寒門,不該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軍書上,不該讓他遇到張須陀,更不該讓他敗退到河北苟延殘喘,江湖地位甚至連高士達這種粗人都不如。


  他讀過聖賢書,天生就該比人高出一頭。他要抓緊一切機會,把自己該得到的東西全拿回來。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氣憤,鼓聲敲得慷慨激揚。他沒打算跟李仲堅對決,對方是張須馱的嫡傳弟子,與張須陀交過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厲害。他只想借著此番北上的機會重樹自己的威望,借著高士達這個蠢人來吸引敵軍,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奪取城裡剛剛入倉的糧食。


  有了這批糧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東山再起。有了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他就可以讓自己的聲望重新達到昔日的顛峰,超越高士達、超越格謙,進而尋找機會超越翟讓和李密。


  至於負責誘敵的高士達會不會有危險,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慮範圍之內。在他的計劃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馬就立刻帶著所有戰利品快速退向饒陽,然後無論高士達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鹽山一帶重新開闢一塊基業。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糧秣后,他王薄也會。李旭會訓練嘍啰為精兵,有了輜重后,他王薄一樣能。


  他不該是一個倉惶如喪家之犬的流寇頭子。別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亂世已經來臨,大隋已經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這天下可以姓楊、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聲如雷,天地為之變色!


  那鼓點動地而來,不似王薄所擊發出來的戰鼓那般高亢,卻勝在整齊錯落。低低的,緩緩的,就像冬雪下流動的冰泉,又像濃霧背後慢慢透出的陽光。透過漫天的廝殺聲,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幾乎是在剎那間,讓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為之一滯。


  「誰在擊鼓,哪個讓他擊的!」王薄停下鼓錘,厲聲喝問。鼓聲乃軍樂也,非奉主將之令不可輕動。這路兵馬中,他絕不准許任何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絕非從自己陣中而來。麾下的這些寨主堡主們都是些粗痞,絕對沒本事擊出如此整齊,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軍樂。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擊者忘記了繼續攀爬,城上的守軍也忘記了繼續向雲梯上砸石塊。他們不約而同地向鼓聲來源處望去,不約而同地瞪圓眼睛,張開無法閉攏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處,有團塵煙伴著鼓聲而來。上半部呈暗黃色,遮天蔽日。下半部為淡黑色,整齊得就像一條涌動的水線。有幾小股擔任戰場外圍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頃刻間便被「洪流」吞沒了,幾乎連一朵浪花都沒濺起。


  「咕隆隆……」鼓聲依舊如陣陣春雷,貼著地面滾過。王薄的臉在一瞬間便成了鐵青色,他不明白敵人到底是從何而來,自己布置在泒水岸邊那麼多斥候,為什麼沒一個能及時返回中軍報告敵人臨近的消息?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那條越涌越近的黑線已經露出冷冷的亮邊兒,不是水,是三尺槊鋒反射的寒光。


  「博陵」


  「李」


  斗大的黑字在赤色戰旗上飄舞,彷彿一條條破空而來的蒼龍。


  只用了不到一刻鐘,博陵精騎就粉碎了知世郎王薄倉促組織起來的抵抗。博陵軍迅猛攻勢下,前來隋昌劫掠的綠林豪傑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知世郎王薄在部將的拚死掩護下只帶了幾千嘍啰逃走,背後丟下了滿地的屍體和一萬六千多俘虜。 留下王須撥帶領三百騎兵協助隋昌縣令王九德看管土匪,李旭尾隨著潰兵向西追去。楊義臣老將軍帶著其本部兵馬正堵在滹沱水岸邊,那裡將是入侵者最後的歸宿。


  太陽落山後,郭絢和趙子銘二也分別率領著涿郡郡兵和博陵軍步卒趕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軍大將軍已經帶領騎兵去追亡逐北,幾位將領拒絕了入城暫歇的邀請,決定連夜帶領弟兄們趕過去,以便在攻打蕪蔞的戰鬥中能充當主力。


  「不能把戰功都給騎兵們立了,咱們總跟在馬屁股後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絢迫不及待地提議,「與楊老將軍匯合后,不算收拾孫大麻子浪費的功夫,大將軍渡過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們連夜追上去,剛好能利用上弟兄們留下的浮橋!」


  「對,大將軍對咱們仗義,咱們也不能給他丟了臉。追過滹沱水去,讓楊義臣看看,到底什麼樣的軍隊才堪稱精銳!」剛剛升職為歸德將軍的柳屹大聲附和。他和呂欽等幾個從雄武營投過來的軍官在博陵軍中一直頗受重用,心懷感激之餘,總想能做一些事情來報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復地方秩序!」綳著臉的軍司馬趙子銘想了想,也傾向於連夜趕往下一個戰場,「命令伙夫晚上給弟兄們加一頓全肉餐,告訴大伙兒吃飽了肚子后抓緊時間趕路。如果能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堵在饒陽和蕪蔞之間,兩年之內,肯定再沒有盜匪敢入咱們六郡一步!」


  「對,讓他們知道一個怕!」其他將領也紛紛表示贊同。攜百戰之威的他們根本不認為世間還有其他兵馬是博陵軍的對手。「這群流寇聲勢不小,其實就是一群上不得檯面的劣貨,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來時還在外邊跑!」


  「可,可本縣僅剩了一千鄉勇,押在城外校場里的俘虜就有一萬六千多!」半天沒機會插言的隋昌縣令王九德聽聞眾人立刻就要做出連夜拔營的決定,蒼白著臉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騎剛剛離開,便有膽子稍大的俘虜企圖煽動鬧事!虧得王須拔當即立斷,帶領三百鐵騎直接把帶頭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場災禍。


  「難道放了他們,他們還不肯走么?」趙子銘的眉頭聳了聳,兩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軍對待流寇向來是俘虜了之後,稍做教訓便勒令他們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邊六郡的流寇事後也的確大部分都重新過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頭胡鬧。很少有戰敗者像王九德說描述的這樣,得到了寬恕后,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將軍可能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一群慣匪,和夏天時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樣!」縣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須拔一眼,苦著臉彙報。「咱們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勢所迫才上的山。鄉里鄉親,怎麼著都念著感情!」他盡量選擇辭彙,以免碰觸到王須拔的心頭之痛。「但這夥人卻是千里迢迢跑來打劫的,沒撈到好處就讓他們回家,他們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頭搬不走,其他能搬的東西一點兒渣都不肯剩!」


  「是這麼回事兒。城外的所有屯田點兒都給他們破壞了,春天大將軍剛剛命縣裡出丁幫百姓蓋的那些草房,被這幫缺德玩意兒一把火全燒了!」縣尉杜大安是個因傷退役的老旅率,沒讀過什麼書,所以說話直來直去。「咱們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們肯定還會前來打劫。反正撈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后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這麼放了他們,縣裡的百姓也不答應!」幾個主簿七嘴八舌。他們的莊子都在城外,雖然大部分物資及時撤回了城裡,但家族的損失依然不小。


  聽著周圍的議論聲,王須拔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虜,但卻無法否認縣令和縣尉指控的都是事實。當年他麾下的大燕軍對民間搜颳得也非常狠,卻遠沒到了連門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戰後從土匪營壘中收繳回來的物資中,鍋、碗、瓢、盆居然佔了一大半,土匪們的貪婪程度讓他這個當過流寇的人都覺得汗顏。


  「他們下午還試圖再次作亂!虧了王將軍在才沒出事兒。如果幾位將軍執意要走,煩勞將這些流寇也押走!」縣令王九德拱起手,對著幾位主將團團作揖。「否則他們再鬧起來,闔縣老小都有滅門之禍!」


  「那還不好辦,咱們晚飯後將俘虜押到河邊去!一刀一個,直接送回老家!」呂欽聽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聲說道。


  「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說不定下回他們還來!」郭絢大聲響應。他原來便不主張一味地懷柔,今天見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殺人立威的建議,巴不得立刻就將其變為現實。


  「得手便發財。戰敗了還能撈到回家路上吃的乾糧。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們要是真把他們給放了,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來多少同夥!」張鳳城、周康等科舉出身的主薄、參軍們也紛紛建議。博陵六郡是他們的老家,為了避免家園再度遭受劫難,他們不介意對敵人採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將軍從未殺過俘虜!」王須拔看到大部分人都開始響應將俘虜全部斬殺的建議,著急地向軍司馬趙子銘求救。對方在博陵軍中地位極高,他說一句話,抵得上呂欽等人說十幾句。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令王須拔非常失望的是,向來對大將軍的命令毫不違背的趙子銘今天也轉了性,居然冷著臉,說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涼無比的話。


  「大將軍知道后,恐怕會震怒!」長史方延年明白趙子銘話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大將軍還不知道從洛陽傳來的消息!」趙子銘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在渡過泒水前,已經近一個月沒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張公藝轉來的急報。打開急報后,在場所有將領都驚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也是今晚諸將殺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來對流寇仁慈的張須陀老將軍在一個多月前陣亡了,其頭顱被瓦崗軍懸挂在山寨的旗杆上,官軍至今還沒能將其搶回。


  如果大將軍知道張老將軍死於流寇之手,他會不會還給敵人憐憫?趙子銘不敢保證李旭怎麼做,但他必須保證的是,即便大將軍傾六郡精銳南下復仇,短時間內,也沒人敢窺探他的老巢。


  這是大夥共同的家園,無論誰來侵犯,都必須付出代價。


  以近四萬全副武裝的官軍來對付一萬六千雙手被捆的俘虜簡直是大材小用。不到半個時辰功夫,將士們便完成了任務。除了幾個發覺大難臨頭的悍匪試圖跳河逃走,卻被早有準備的弩手射殺在點滿了火把的河岸邊外,整個屠戮過程波瀾不驚。


  做完了這一切,軍司馬趙子銘命令將士們連夜拔營,將被血染紅的泒水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泒水滔滔,倒映著漸漸遠去的火把,黑夜裡,彷彿無數靈魂在波尖上跳動。老天彷彿也無法忍受這種暴行,很快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將河中的血色沖淡,卻無法沖刷乾淨人眼中的那抹殷紅。


  「這讓我怎麼跟大將軍交代!」無力阻止殺俘暴行的王須拔一邊冒雨趕路,一邊非常懊惱的自言自語。他曾經據理力爭,但他卻拗不過大多數博陵軍和地方官吏一致決定。官吏們恨土匪毀了他們一年的勞動成果,而軍官們則像紅了眼的賭徒,很難說心中還有理智。


  「大將軍不會怪你!」熟悉軍律的隨軍長史方延年低聲勸慰,「軍司馬的官職比你高得多,他沒資格違背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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