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隋亂:廣陵散(4)
第266章 隋亂:廣陵散(4)
「張參軍,別戀戰,跟上大隊!」親兵隊正羅遠再度殺回來,替張季沖開一條血路。「由弟兄們收拾這些傢伙,咱們的任務是跟上李將軍!」一邊與張季互相掩護著擺脫不甘心失敗的敵軍,他一邊叮囑,「李將軍已經殺到強盜頭子面前去了。那傢伙有些本事,剛剛把崔郎將打下了馬!」
「他哪來的這麼大能耐?」張季喘了口氣,本能地追問。郎將崔潛的武藝他見識過,比汾陽軍中大多數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強盜頭子能將崔潛打下馬去,身手著實不可輕視。
「什麼本事啊,張金稱這賊是平素吃人肉的,佔了一個狠字而已!」羅遠揮槊逼退一名「絆腳石」,氣喘吁吁地說道。「你快點兒,別耽誤功夫。咱們李將軍的動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殺賊的過程了!」
張季沒有再搭腔,只是狠狠夾了夾馬腹。強盜頭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聽在耳朵里心臟就開始發顫。但他不認為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兒子我不認識。」他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同時恨不得自己肩頭生出翅膀。
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靠吃人肉維持起來的勇氣抵擋不住堅苦的訓練和嫻熟的配合。騎兵們經歷了一番苦戰後,將被分隔開的敵軍逐個擊破。隨著一些悍匪的戰死,流寇們開始大面積的逃亡。他們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當家抓回去剝皮剜心。血淋淋的現實面前,他們不得不選擇逃避。
張金稱披頭散髮,猶如一個發了瘋的魔鬼。他的胸前裂開了道尺許長的刀口,虧得身上的鎧甲足夠結實,才僥倖逃過一劫。正是憑著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傷口,他將郎將崔潛砍成重傷。隨後,又將三名前來援救崔潛的官軍將領陣斬於馬下。
幾個崔家的私兵奮不顧身地撲上,阻住張金稱向崔潛身上踏落的馬蹄。張金稱麾下的嘍啰也發出一聲吶喊,直撲崔潛。敵我雙方圍著崔潛的身體膠著成一團,不斷有人中刀倒地。私兵們幾度將昏迷不醒的崔潛背上肩膀,轉瞬之後便被瘋狂的嘍啰們攔了下來。嘍啰兵們用長槊、鐵矛沖著崔潛亂捅,又紛紛被私兵們架住。雙方誰都不肯放棄,慘叫聲不絕於耳。
混亂中,呂欽拍馬殺到,橫刀直掃張金稱。張金稱發出一聲怒吼,讓開刀鋒,反手劈向呂欽的肩膀。呂欽急忙倒轉刀背,架住張金稱必中一擊。「噹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令人牙酸。正當呂欽試圖將對手的兵刃推開的剎那,張金稱猛然一抬腿,靴子尖正中呂欽胯下坐騎的脖頸。
可憐的坐騎長嘶一聲,竄起了老高,將呂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無恥!」官兵們破口大罵,他們都看見了張金稱靴子尖上的血跡。這個稱雄一方的強盜頭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樣將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隨時都可以當作兵器來暗算他人。
「老子樂意!」張金稱以怒吼聲相應。提馬去踩呂欽。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呂將軍為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撲上前保護。張金稱哈哈大笑,向旁邊一帶馬頭,再度撲向崔潛。兩名爭奪崔潛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繼砍翻。保護崔潛的人群登時出現了一個缺口,張金稱身邊的嘍啰發出一陣狼嚎般的歡呼,揮槊捅下。
眼看著郎將崔潛就要大難當頭,斜刺里突然飛來兩支羽箭,將衝到崔潛身邊的兩名嘍啰同時射倒。緊跟著,第三支羽箭穿過人群,直奔張金稱梗嗓。老賊頭嚇得趕緊側身閃避,羽箭帶著風,從他的耳邊擦了過去。沒等他坐直身體,一匹黑色的戰馬從外圍飛躍進人群,刀光直撲他的頭頂。
「鐺!」千鈞一髮之際,張金稱憑藉本能擋住了對方的致命一擊。一陣酸麻的感覺立刻從手肘傳遍半個身子,他悶哼一聲,將涌到嗓子眼裡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後翻腕橫推,根本不理睬對方橫掃過來的第二招。
以命博命,老子活夠了,拉上你一起死。憑著這一手狠招,張金稱不知道擊敗了多少對手。但這次他徹底失敗了,對方輕輕一擰身,便將他的反擊避開。手中的黑色長刀略做停頓,然後又烏龍般繼續向他的胸口掃將過來。
我命休矣!剎那間,張金稱心裡充滿了絕望。對手的本領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沒有與人家拚命的機會。平生所做過的事情立刻紛涌而來,直衝他的心窩。「這樣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準備迎接最後的傷痛。
除了先前的刀傷外,期待中的痛苦卻沒有傳來。敵將在最後關頭突然偏開了刀鋒,將張金稱肩膀上的護甲砍得四下翻飛,卻沒有傷及他的分毫。
天地間突然變得極為寧靜,敵我雙方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張金稱自己。對手居然放過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傷。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鋒逼住張金稱的脖頸,「你,怎麼會是你。你殺了九叔,你為什麼?」
很少人能聽懂李旭的話,但所有人能聽出這裡邊所蘊涵的憤怒和悲苦。「李將軍和賊頭是舊相識!」已經目睹過無數怪事的親兵們震驚地想。「大當家認識敵將!」被騎兵們團團圍住了大小嘍啰目瞪口呆。
眼前的情景太詭異了,詭異到敵我雙方忘記了繼續廝殺。幾名喜出望外的侍衛全力衝上,從敵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潛和呂欽。而剛才還對二人勢在必得的嘍啰們則眼睜睜地看著敵將被救走,居然絲毫不想出手阻攔。自家首領就在對方刀下,敵將只要揮揮手,就可以結束這場戰鬥。但敵將居然沒有做任何動作,他的刀在顫抖著,黑色的血從嘴角緩緩淌出。
「要殺便殺。九哥是我殺的,你給他報仇便是!」張金稱快速恢復了心智,仰著頭喊道。「老子不並了他,他也會並了老子。先一步后一步而已,沒什麼差別!」
「你撒謊!」李旭氣得兩眼冒火,揮刀劈了下去。「九叔不會,九叔不是那樣的人!」他聽見自己的心在吶喊。但張三當初明明曾經為了救孫九不惜千里奔波,他們二人是過命的交情。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為了什麼?
「鐺!」一聲金鐵交鳴將敵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戰場。眾人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後,雙方所有人再度撲上。官兵們撲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敗類,嘍啰們則不顧一切撲向李旭。
「是你!」一片混亂中,張金稱獃獃地瞪圓了雙眼。他看到了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滿臉悲苦。「快走!走啊!」張季聲嘶力竭地喊,張開雙臂,用脊背護住張金稱,用血肉之軀擋住身後的所有橫刀和長槊。
「別傷了他!」「別傷張參軍!」李旭和命令和羅遠驚呼同時傳來,傳入將士們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鋒在張季的身上拖出長長的血跡。有人則茫然地舉起的長槊,不知到底該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將怒火發泄在了大小嘍啰們身上,刀矛齊下,將他們挨個戳翻,統統剁成肉泥。
「大帥,放我爹一條生路!」渾身是傷的張季在自己父親面前轉過身,滾鞍下馬。不待李旭答應,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
「小麂子!」
「參軍大人!」 「張參軍!」
驚詫地喊聲交疊而起,帶著錯愕,帶著惋惜,帶著悲憤。剛才還恨不得將張季一刀劈翻的將士們沒想到他居然會走到這一步,再次停止了對敵人的追殺,楞在當場。
「大將軍,我爹不是壞人!」張季雙手按住地面,支撐著自己不立刻倒下。轉過頭,他沖著自己的父親喊道:「走啊!走啊!」,淚如泉湧。
他想過自己賺了錢后如何讓父親舒舒服服地過下半生。想過自己升了官后如何讓自己的父親在官差面前揚眉吐氣。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不惜在塞外眠沙卧雪。為了達成這個夢想,他不惜放棄商號掌柜身份,到李旭麾下當一名管理庫房的小吏。而現在,所有的夢想都沒有意義了。他又見到了自己的父親,曾經的唯唯諾諾的行商,現在名滿天下的惡賊。
「我爹不是壞人!」他喃喃地告訴自己,手一軟,整個人滾落塵埃。
大業十二年春,博陵侯李旭敗賊帥張金稱於南宮,斬首萬三千級。賊眾潰,金稱止得身免。博陵、信都、趙郡、恆山四地乃安。
這是一場令大隋朝野振奮的勝利,自從開春以來,各地的流寇攻陷郡城的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唯獨在河北,竇建德和張金稱而賊先後被官軍擊潰。但是大隋皇帝陛下好像並不為此而感到特別高興,捷報送到東都的時候,他正和秘書省的大學士們在河上飲酒。接過太監送來的千里加急文書,只是粗粗地掃了一眼,便將其丟在了身邊的竹籃內。
這麼明顯的動作自然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不到傍晚,汾陽軍大總管李旭失勢的消息便傳到了宮牆外。「陛下最近好像不太待見那個野小子!」有人故作高深地向同伴透漏。結果,他收穫的只是一連串的鄙夷。「什麼眼光啊你。那小子侍寵而驕,陛下自從過了太原后就看出他的本質了。要不,原本說將以宮室之女妻之的話怎麼沒見陛下再提?依我看那,那小子的好運也該到頭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天下好處都被他一個人撈絕了!」
「倒也是!」後知後覺者滿臉慚愧,下定決心將功補過,「要不,大夥明天聯名上個摺子,參這小子驕橫跋扈,目無尊長?」
「這事兒,咱們等等再說。兩位裴大人和虞大人都沒動靜呢。咱們何苦出面得罪這個人!」有老成持重者皺緊眉頭建議。
兩位裴大人是諸文臣的首領,特別是御史大夫裴蘊,消息靈通,又擅長揣摩聖意,言官們皆惟其馬首是瞻。如果李旭真要失了寵,裴蘊大人肯定會號召大夥群起而攻之。但這次裴大人的表現卻令很多想看熱鬧者失望,此人非但沒有趁機落井下石,並且接連彈劾了幾名向河北輸送糧草不利的戶部官員,攻擊他們尸位素餐,耽誤平定叛亂的大好時機。
裴蘊大人的行為令人看不懂,裴矩大人的行為更讓人如霧裡看花。當兵部尚書趙孝才登門請教是否還繼續兌現陛下在河東時的承諾,以一府兵馬的標準給汾陽軍下撥鎧甲器械的時候,老傢伙手鬍鬚沉吟半晌,只回答了一句,「不可盡撥,亦不可不撥!」然後任趙孝才再怎麼著著急,也不肯多說半個字。
「不可不撥,是因為陛下的許諾乃金口玉言,當著那麼多人面說過的話,他不能自己再吞回去。不可盡撥,恐怕是因為裴大人也猜不透陛下跟李將軍是一時誤會呢,還是君臣之恩已斷。」趙孝才身邊也不乏高人,將裴矩的暗示顛倒過來,分析得頭頭是道。「至於到底送多少,大人您細水長流吧。反正陛下也沒設定時限,你三個月把器械撥完,還是五年撥完,誰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趙孝才膽小怕事,只好按照幕僚的分析去做。念著當年李旭的救命之恩,他在軍械發出的同時,順路讓自己的心腹帶了一封信給對方。李旭接到信后,非常寬厚地對趙孝才的苦衷表示了理解。他重賞了送信人,並且將一對繳獲來的珊瑚樹託人運到趙孝才府上。趙尚書見李旭如此知道好歹,下一次撥付物資時,就偷偷地將運送量加大了一半。主管兵部事務的裴矩得知了這個情況后,搖了搖頭,一笑了之。
「姓李的小子很會做事!」這是幾位當朝重臣對旭子的一致評價。自從汾陽軍到了博陵后,他們就很少收到博陵周邊的幾個郡縣的告急文書。並且,地方上的幾個大姓,崔、鄭、李、張好像和新來的六郡撫慰大使相處得都很愉快。據幾家的子侄說,趙郡李家已經和上谷李家敘上了同宗,而博陵崔家的後起之秀崔潛在李旭麾下也大受重用,短短几個月已經升了接連兩級。
為感謝朝廷給地方上派來了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幾個地方大姓都做出了應該的表示。裴矩、虞世基等人受了人家的禮物,自然也不會讓人家失望。至於楊廣那邊,大夥暫時盡量不讓他看到李旭的名字便是。
但六郡中很多地方官員卻與新來的安撫使大人有些合不攏,他們不用再滿頭是汗的寫告急文書。卻又開始費勁心思地試圖保持自己的權威。關於文武應該分治,以及李旭有養兵自重嫌疑的奏摺從一月份起就連續不斷。好在虞世基收足了李旭送來的好處,「不小心」將那些奏摺歸在了最無關緊要一類,使得楊廣根本沒時間去看。
李旭小心翼翼地應對著朝廷和地方上的明槍暗箭,筋疲力竭。他現在已經權比一方諸侯,卻絲毫沒體會到權力帶來的快樂。事實上,自從南宮之戰後,他的心情就一直欠佳。不僅僅是為楊廣的態度突然變化而煩惱,更為親眼看到張季的死和張金稱的本來面目而深深地感到悲哀。
張金稱就是張三叔,事情過了半個多月,旭子心緒還不能平靜。雖然在他的印象里,吝嗇而姦猾的張三叔形象遠不如孫九高大。但他依然無法將當年膽小怕事對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瑣小販和鼓勵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聯繫起來。相比之下,張三叔火併孫九的惡行,反而顯得不那麼令人震驚了。九叔的武藝很好,如果不是一個平素和他非常親近的人,想暗算他絕非易事。只有與他多年搭檔行走塞外的張三叔才能讓九叔放鬆警惕,也只有曾經不惜一切代價營救九叔的人,才能輕而易舉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
亂世改變了每一個人,無論他們最初的本性是善良還是兇惡。張金稱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殺孫九,孫九也會殺他。雖然是在狡辯,卻也說明了亂世中一個血淋淋的現實。只可惜了剛剛從塞外歸來的張季,他對人性的記憶還停留在數年前。所以,他寧死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父親是個吃人肉的惡魔。
已經是四月,寒意依舊徹骨。外邊的天一直保持著青灰色,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人世間慘象。
「這便是亂世了!」旭子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記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淵也曾這樣嘆息過。當年的他對此十分不解,如今,才開始體味到了其中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