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隋亂:廣陵散(3)

  第265章 隋亂:廣陵散(3)

  這幾年來,從黎陽到歷城,再從歷城到瓦崗,憑藉著馳射和騎兵突襲相互配合,旭子幾乎沒遇到過敵手。他所向披靡,百戰百勝,敵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僅有的兩次平局都發生在瓦崗軍身上,第一次是於泰山腳下,他和秦叔寶所率領的一千餘齊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崗精銳,雙方審時度勢后選擇了各讓一步。另一次發生在運河邊,程知節憑著個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決心挽救了潰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難得的英雄豪傑,他們二人率領部屬擋住自己的騎兵突擊理所當然。但殘暴好殺的張金稱顯然不在他心目中的認可的範圍內。於旭子眼裡,殺師仇敵張金稱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為人齷齪的土匪流氓,這種人和他過去剿滅過的裴長才、齊國遠等一樣,最大的本領是欺負周邊老實本分的平民百姓,與朝廷正規軍作戰,根本不堪一擊!

  然而,戰場的形勢發展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在驟然而來的打擊面前,張金稱部的確發生了混亂。但隨後,這支鎧甲殘破,兵器參差不齊的隊伍便向武裝到牙齒的官軍發起了反攻。李旭及時地調整戰術,用騎兵將張部分割成數段。局部範圍內,預料中的潰退確有發生,將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戰而逃。但留下來的將近半數的嘍啰兵們在明知道勝利無望的情況下非但沒有放棄抵抗,而是煥發出一種比勝負未分之前還強悍的戰鬥力。


  那些絕望的嘍啰兵們各自為戰,彼此無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個人出手的招術都狠辣異常,根本不考慮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著各種各樣的俚歌,有的歡快,有的悲壯,節奏一點也不整齊,但他們在全心全意地高歌,彷彿把死亡當成了一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不要圍住他們,放開一條缺口!」李旭不得不親自衝到第一線,對戰鬥目的進行調整。全殲這支流寇隊伍的代價太大,為了汾陽軍的將來發展著想,他不得不給對手一個逃生的希望。傳令兵把主帥的意圖及時地用角聲送了出去,正在試圖將敵軍分割包圍的騎兵們聞令讓開了向南的一面,給流寇們留出了一條足夠寬的生存通道。讓大夥始料不及的是,並沒有更多的嘍啰退出戰場,敵人的動作越來約瘋狂,如醉如痴。


  「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在探明敵軍已經沒有其他力量隱藏在附近后,李旭策馬加入戰團。眼前這種情況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參與過的虎牢關之戰,當年的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就是憑著著一夥死士硬纏住了宇文述的中軍和左翼,然後帶領另一支兵馬將隋軍右翼生生擊潰。若不是他及時做出了反擊,宇文述的四十萬大軍差點被人數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對方打垮。


  事隔多年,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於他的眼前。張金稱的部屬訓練程度遠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們的臉上帶著同樣的決然。他們笨拙的戰鬥技巧在高速而來的騎兵面前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般不堪一擊,他們頑強的戰鬥意志卻像一頭頭受了傷的孤狼,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還對方以顏色。


  雙方從開始接觸到陷入混戰不過是數息之間的事,但在這短短數息之間,流寇倒下了將近五千,汾陽精騎也戰死了一千有餘。這樣的交換比例李旭無法承受,他訓練一名騎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時間,而對方只要攻破幾個堡寨,就可協裹數以萬計百姓入伙。


  「大帥有令,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傳令兵及時地將李旭的命令送遍整個戰場。帶隊的校尉、旅率們聞令后再度調整戰鬥策略,放棄與普通嘍啰兵的糾纏,優先照顧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較光鮮的強盜頭目。這次調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隨著一個個頭目和老兵的倒下,張金稱部逃離戰場的人越來越多。但留下來死戰的卻越發強悍。騎兵們每朝勝利接近一步,幾乎都要付出幾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澤為代價。


  「斬了那些戰旗!跟我去砍了敵人的戰旗」。李旭沒時間再猶豫,策馬急沖。他身邊的將士轟然響應,以主帥為矛尖組成一個楔型攻擊隊列。剛剛痊癒歸隊的周大牛護在了李旭的左側,雄武營來投的柳屹護住了李旭的右側。從塞外歸來司倉參軍的張季急於立功,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緊緊地跟在了隊伍的最後。


  「張參軍,你成么?」與張季並肩而行的親兵隊正羅遠關切地問。從對方青白的臉色上,他知道眼前這個跟主帥有很深交情,曾經押送大批財物從塞外丹歸來的司倉參軍肯定是第一次上戰場。雖然此人的騎術很好,但拿刀的姿勢明顯有些僵硬。這是因為難以適應戰場上的緊張氣氛所致,當年他跟在遠房哥哥羅士信身後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我發過誓要報答李將軍!」張季的嗓音有些發顫。他儘力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若不是當年他收留了我,我現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們行,我一定也行!」


  「把頭壓低,貼緊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傷,就向隊伍邊緣撤,千萬別掉下馬背!」親兵隊正羅遠見無法勸張季離開,笑著叮囑。他很喜歡自己這位同伴,與其他文職軍官不同,這位曾經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參軍大人身上帶著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經與主將失去聯繫多年,卻一直沒有私吞主將的任何財物。這種品質在中原的商販中也有,卻絕不多見。


  他們二人跟在隊伍的最末,沖入敵軍之中。最前方的主帥所向披靡,整支隊伍也銳不可擋。李旭奮力砍倒了一面戰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戰馬踏翻了試圖衝上前護旗的死士。陸續衝上前的騎兵們紛紛揮刀,將自己身邊的嘍啰兵們一一砍倒。流矢在他們身邊呼嘯,竹槍和木棒亂紛紛地從戰馬兩側閃過,猶如正在移動的叢林。李旭撥轉馬頭,從叢林的另一側沖了出去。整支隊伍像長槊一般將敵陣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


  「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壓,指向另一面敵軍的戰旗。整支隊伍如怒龍般轉了個身,跟著他撲向正在負隅頑抗的另一夥嘍啰兵。馬蹄踏過被紅血融化了的白雪,濺起萬點粉色的泥漿。騎兵們屏住呼吸,高高地舉起橫刀。


  那面戰旗下的頭目也是個身經百戰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馬殺來,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動迎上前,以長槍和彎刀相對。「殺一個夠本!」「老子已經賺足了!」大小嘍啰們嚷嚷著,跟在頭目身後舉起木棒、鐮刀。敵我雙方很快撞到了一處,金屬敲擊聲和人的吶喊聲交織,紅霧瀰漫,給天地間所有事物鍍上一層粉色。


  李旭只用兩招便將那名頭目砍倒,對方看上去年齡比他還小,在被長刀砍中脖頸的那一刻,滿臉詫異。生命的跡象很快從他的臉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張開了嘴巴,似乎想笑,但從口中噴出的全是血。


  「少當家!」張季聽見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聲卻令他心裡猛地一松,手中的彎刀也揮舞得愈發順暢。因為處於隊伍末尾,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在觀戰,很少有機會出手。偶爾有一兩個倒霉蛋從戰馬旁邊晃過,張季急揮彎刀,迅速在對方身上切開一道尺許長的裂口。部落里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戰場的義務,在草原上這些年,胡人的招術他沒少學。


  一名已經受傷倒地的嘍啰兵猛然坐起,抱著一桿削尖了木棒直戳他的馬腹。張季猛提韁繩,坐騎直接從另外幾名嘍啰兵的頭頂跳了過去。羅遠將手中長槊一撥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嘍啰脖頸。「跟上!別戀戰!」他向張季招呼,然後二人擺脫那些嘍啰,跟在主帥身後殺向下一桿戰旗。


  和官軍一樣,流寇們也全憑旗幟來掌控隊伍。隨著一面又一面戰旗被砍倒,張金稱的部屬明顯發生了混亂。他們還在奮力苦戰,卻得不到有效的組織和指揮。平素里在隊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們一個接一個被殺死,剩餘的小頭目們威望和勇氣不足,根本無法調度身邊的弟兄。


  局勢明顯在向官兵一方傾斜,張季感覺到自家隊伍遇到的阻力越來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見主帥李旭挑開一把橫刀。緊跟著,刀光一閃,那名賊人的腦袋高高的飛上了天空。 「李將軍!李將軍!」親兵中,有人為主將的勇武大聲歡呼。


  「李將軍!李將軍!」張季跟著大夥高高地舉起手中兵器,吶喊,歡呼,熱血沸騰。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是很多人用來激勵自己的座右銘。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內能夠憑藉自身武藝,從寒門爬到大將軍,大總管,郡侯位置的只有李旭一個。士卒們知道自己這輩子也未必能達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帥的經歷畢竟讓他們看到了改換門庭的希望。這個希望不用太大,哪怕只有螢火蟲尾巴光芒那麼微弱的一點點,也足夠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氣。


  對於很多士卒來說,李將軍三個字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們必勝的信心。同時還代表著他們的人生目標。


  他出身與我等相同,才華也未必出眾。只是憑藉不屑的努力和一點點際遇。「人不是牲畜,不需要名種名血!」很多年前,虎賁大將軍羅藝曾經說過的話,在李旭身上得到了一一印證。對很多弟兄們而言,李旭現在就是他們的將來。換句話說,成為下一個李旭,便是他們的全部夢想。


  「李將軍,必勝,必勝!」城頭上,也有無數步卒探出半個身軀,和城下鏖戰的弟兄們以同樣的節拍歡呼。四下里湧起的歡呼聲如陽光,剎那間穿透流寇們用俚歌組成的愁雲慘霧。將光明和希望投下去,向戰場中央深深地投下去。


  「必勝,必勝!」親兵們舉刀吶喊,跟在李旭戰馬後,在敵陣中往來衝突。流寇們依舊捨生忘死,但他們的抵抗力就像開了春后的積雪一樣越來越單薄。「必勝,必勝!」大隋士卒們催動坐騎,風一樣從敵人身邊馳過,刀光閃亮,綻放出最絢麗的生命之花。


  「加把勁,讓他們再不敢來!」李旭舉刀,高呼。「砸爛他們的膽子!」周大牛、柳屹、張季、羅遠等人大聲重複,壓過戰場上其他一切噪音。刀鋒掃過流寇們簡陋的皮甲,切開敗革,切斷皮肉,切碎筋骨,奪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一小隊嘍啰兵在幾名老卒的率領下撲上前,試圖扭轉自己一方的被動局面。他們知道自己的武藝遠不如對方,所以吶喊聲里充滿了絕望。黑風毫不客氣地踢飛了沖得最快的一名悍匪,李旭用長刀掃倒了第二個。周大牛用馬槊捅翻了第三個,柳屹的對手轉身逃走,被他從後邊追上,一刀砍為兩段。敵軍快速分散,騎兵們從背後追逐,血很快染紅了所有人的鎧甲,有流寇們的,也有他們自己的。但沒有人喊痛,也沒有人退出,他們跟在李旭身後不停地揮舞著橫刀長槊,一張張蒼老或稚嫩的臉也變得通紅,就像喝醉了酒。沒錯,他們飲得是戰爭之酒,沉迷其中,不知歸路。


  那一刻,每個人都體驗到一種迷醉得感覺。高高在上,如漂浮於雲端。雲下,是血與火組成的戰場。他們的靈魂看著自己和敵人博殺,為自己的英勇而驕傲喝彩。他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疲憊,甚至忘記了自己身上剛剛添加的傷口。敵人變得弱不禁風,一推便倒。那些伸過來的長矛和橫刀動作緩慢,破綻百出。他們只要探出刀去,便能收穫勝利。而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就像新娘被燭火映紅了的雙唇……


  張季不知道自己跟在李旭身後衝破了多少隊敵軍,他感覺到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過得像今天這般暢快過。「怪不得仲堅叔寧願刀頭舔血,也不願意再回塞外做富家翁。兩種生活的差異的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他痴痴地想,同時感受著馳騁疆場的萬丈豪情。


  「老子今天砍倒了至少六個人,可以冊勛一轉,如果運氣再好一些的話,有可能官升一級,從司倉參軍升到行軍庫槽。」他用剛剛熟悉的大隋軍規精確地計算著自己的收穫,雖然他的父母早就音訊皆無,家鄉也早就毀於戰火。但如果得知他已經踏入仕途的話,二老在天之靈也會露出笑容吧。


  他的好運似乎一直在繼續,特別是跟在無敵主帥身側。衝散了一夥賊兵,砍翻了其中領軍者后,李旭帶領著大夥又闖入了另一支做困獸斗的嘍啰兵當中。這伙流寇的人數比先前的幾伙都多得多,鎧甲和兵器的質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領頭的一名中年漢子廝殺,身後弟兄們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一名嘴唇上籠著層焦黃鬍鬚的老賊衝上前和官兵拚命,被張季用彎刀擋住。此人的動作很敏捷,發覺張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后,就一直與他保持丈余的距離。老賊前竄后逃,說不出的討厭。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馬肚子旁亂點,逼得張季的坐騎來回亂跳。「拿命來!」張季怒喝,俯身揮刀,將刺向馬腹的竹矛砍斷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語,彎刀豎劈,將竹矛從中間劈裂。「斡,斡!」這次他喊的是牧馬人常用的辭彙,胯下坐騎聞聲轉彎,借著戰馬的衝力,他用彎刀潑出一道光,掃斷對手的脖頸。


  「第七個!」張季心裡默默地計算了一下,然後撥馬去追大隊。李旭已經帶人奔向了下一個目標,眼前這伙嘍啰兵還剩下一半,但旗幟已經倒了,幾個大小頭目被砍殺殆盡,再翻不起什麼大浪。


  嘍啰兵們卻不願意放棄這個落單者,從幾個方向同時撲上前。張季用彎刀撥開了一把斧子,然後刀刃貼著對手的胳膊掃過去,在敵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瞬間,那道血痕裂開,敵人慘叫著栽倒於地。另一名手持長矛的嘍啰吶喊著衝來,張季用力磕打馬鐙,從塞外帶回來的契丹良駒長嘶一聲,躍出丈許。敵人的長矛走空,張季快速撥轉馬頭,沖向他,用戰馬的前蹄將其踏翻,然後揮刀砍向下一名攔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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