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隋亂:廣陵散(2)

  第264章 隋亂:廣陵散(2)

  嘍啰兵們驚惶失措,根本聽不進去主帥的將令。官軍身上的殺氣太重了,比他們見過的任何一支隊伍都重。除了號角聲和馬蹄聲,對方几乎沒有發出任何其他響動。但正是這樣,才使得他們愈發顯得可怕。就像一股股洪水,一道道山峰,他們壓過來,壓過來,壓得群賊雙腿顫抖,身子擺得如風中柳葉。


  「鳥,怕什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關鍵時刻,又是幾個小頭目替張金稱穩定了軍心,「咱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啊。列陣,列陣,大夥併肩子上!」追隨了張金稱多年的老班底們扯著嗓子吶喊,凄厲,絕決。


  「合子,併肩子。二十年後還這麼大個,吃香的喝辣的!」


  「搶了他們的馬,進城,搶光了城裡的女人。把男人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瘋狂和勇氣相伴而生,群寇叫嚷著,互相推搡著,在災難面前慢慢恢復鎮定。四萬餘人緊緊地縮捲成了一個團,以張金稱為核心,盾牌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長矛手,如果他們手中的木棒也可以被稱作長矛的話,站在盾牌手和弓箭手之間,將削尖的矛鋒架在同伴的肩膀上,指向來犯之敵。這是一個可以令騎兵衝擊失效的刺蝟陣列,與各地郡兵交手的時候,張金稱曾經運用過,並且創造過勝利。


  「擊鼓,挽弓!」張金稱見自己隊伍慢慢穩定下來,伸手扯下掛著兩根狐狸尾巴的皮盔,大聲命令。


  低沉的鼓聲立刻在他身邊響起,幾個山賊中的少年奮力揮舞著鼓錘,將令人血脈沸騰的節奏傳遍全軍。「長白山下好兒郎!」有人扯著嗓子唱道,「純著紅羅綿背襠。」有人大聲呼應,聲音里充滿憤怒,充滿絕望。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千百人齊聲高歌,居然壓過了萬馬奔騰的氣勢。紅著眼睛的群寇們舉起刀,挺直身軀,心神一片寧靜。


  隨後,蕭蕭的羽箭聲猛然炸響,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群盜們憑著憤怒而戰,羽箭亂如飛蝗。騎兵們引弓還擊,羽箭急如暴雨。無人退縮,官軍們非常勇敢。群盜也有自己的榮譽。鼓聲、風聲、馬蹄聲、號角聲,交織在一起,對於生與死之間博殺的雙方而言,甜美如歌。


  「加速,加速,不用瞄準,別停,別和他們糾纏!」李旭被十幾個親兵保護著,帶領數千騎手從刺蝟陣之前跑過。邊軍們還沒有完全適應他的指揮風格,無法將奔射戰術發揮出最大威力。但用來對付鎧甲單薄的流寇已經綽綽有餘,飛奔中的騎兵將弓箭儘力砸向人堆,然後撥便馬頭,他們沒有直接用馬蹄踏陣,而是繞開,飆遠,與從不同方向殺過來的自己人交錯而過,然後再度迴轉,於敵軍羽箭射程外重新整隊,發起另一輪衝擊。


  流寇們疏於訓練的射藝很難給騎兵造成大的傷亡,大部分從刺蝟陣中射出來的羽箭都被高速賓士的戰馬甩在了身後。僅僅又數十支僥倖命中,卻造不成正射效果,被鎧甲一阻,馬速一帶,立刻失去了力道。受了傷的官兵不做任何停滯,跟著大隊奔向遠方。


  張金稱圓圓地瞪大了眼睛,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結果。數以萬計的騎兵們在圍著他的圓陣兜圈子,麾下弟兄們每人至少放了五矢,他卻幾乎沒看到對方有人落馬。而就在他身邊不遠處,幾名擂鼓的少年已經倒下,血淌滿了擺放牛皮戰鼓馬車,裊裊白霧升騰,彷彿一個不甘散去的靈魂。


  這是張金稱從來沒見過的戰術,狠辣詭異。只用了兩個來回,堅如磐石的圓陣已經出現了無數缺口。可敵人並不想從缺口中進行突破,他們還沒過夠單方屠殺的癮。風一般脫離,風一般折返,循環往複,連綿不斷。每一輪,至少都讓數以百計的嘍啰們倒下,每一輪,都像鐵鎚般摧殘著嘍啰兵們的士氣。


  「舉盾,舉盾過頂。弓箭手,弓箭手瞄準馬射!」張金稱無法確定自己的應對方法是否得當,但這幾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如果有大批的戰馬倒地,敵軍的攻擊節奏就會被打亂,嘍啰兵們就有機會還手。可惜,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夢想,射向戰馬的羽箭和射向人的一樣被對方用高速移動甩開,嘍啰們挽弓的手臂已經開始發抖,落馬的敵軍尚不足百。


  張金稱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了。這是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傳說,此人身經百戰,卻一次都沒有敗過。他慢慢將手伸向了自己腰間的橫刀,臉上的笑容沉醉而瘋狂。


  自從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張金稱已經忘記了「怕」字怎麼寫,可今天,他卻覺得心裡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面對那個傳說中的大隋第一勇將,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武藝不如,而是出於一種難言的愧疚。如果雙方一碰面,也許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來身份。他張大當家不在乎於別人面前被打回原型,卻不願面對此人那純凈如水的目光。


  記憶中,那道目光充滿了人世間的純真,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對同類的關心。這些都是張金稱早已拋下的東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間,他燒了房子,毀了地里的莊稼,趕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經把自己和過去一刀割裂。包括兩個兒子都是後來認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親生。


  而敵將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結實的鎧甲也難以防備。張金稱突然很後悔自己不該貪圖南宮城的糧草而前來冒險,如果事先把官軍首領和無敵勇將的姓名聯繫起來的話,他肯定會考慮考慮自己是否還繼續北進。可他麾下的斥候是個糊塗蟲,只告訴了有一夥來自汾陽的邊軍進駐博陵,卻沒打聽清楚這支邊軍的主帥姓李名旭!

  現在,想什麼都晚了。他必須帶隊主動迎戰,用麾下僅有的兩千騎兵纏住敵軍。然後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機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數的優勢與敵軍展開混戰。如果這兩步安排都得手的話,今天大夥還有機會脫身。如果任由對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們捱不過半柱香時間便面臨潰散。


  張金稱率領著自己的親衛,從本陣中快速殺出。兩個義子張財和張寶各帶領百餘命兄弟死死護住他的左右兩翼。三隊騎兵呈「品」字型,快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隊敵騎。但對方卻不肯挺身迎戰,而是飛快地放鬆已經開滿的弓弦,風一般遠飆。然後一邊扯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邊不斷回頭施放冷箭。


  以這種方式交手,農民軍很吃虧。雖然他們也騎在戰馬上,但對方是邊退避邊回頭射,遠遠看去,張金稱父子就像刻意湊到對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還手!」張金稱氣急敗壞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擱更長的時間,「貼上去,貼上去跟他們以命換命!」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眼裡在冒煙,眼睛里也在噴火。


  與對方在賓士中對射,張金稱絕不會做這種虧本買賣。麾下弟兄手中的弓遠不如官軍精良,胯下的戰馬也多為拉車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與官軍所乘同日而語。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個弱點,身上的皮甲單薄。因為單薄,所以對方射來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製造巨大殺傷。但同時也正因為單薄,胯下牲口負重小,短距離內可以抵消體質上的不足。 不斷有人在賓士中落馬,然後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慘叫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羽箭射入肉體的「噗噗」聲,以及無主戰馬的悲鳴。張金稱無法回頭相顧,只能伏低身體,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隊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在哀嚎,同時也聽見留在本陣中的兄弟張金利吹響了全面出擊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高亢起伏,宛若龍吟虎嘯。這意味著騎兵們的犧牲沒有白廢,官軍的攻擊節奏已經被打亂了!騎射手無法再像原來那樣好整以暇的輪番進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隨著角聲響起的還有戰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錘又被其他嘍啰們揀起來,拚命擂響,以壯己方聲威。


  從突然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嘍啰兵們踏著鼓聲,快步跟在戰馬踏起的煙塵后。他們的圓形刺蝟陣突然從正中央探出一個尖,然後凸起部分迅速拉長,擴粗,像一條冬眠中醒來的毒蛇,慢慢探開蜷曲成團身體。舌信吐處,正指著一夥官軍。而獵物依舊在快速退卻,從未打算迎戰。


  張金稱知道自己已經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敵軍明顯採用的是誘敵深入戰術。他很奇怪敵人對方將戰術調整得居然如此順暢,從自己領兵出擊到現在,戰馬不過跑出了兩百餘步,而對方卻像事先已經預料好了般,整個軍陣從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溝槽。


  溝槽正對著張金稱的馬頭,導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拚命。而張財和張寶所在的兩翼已經和敵人開始了廝殺,他們被從兩側收攏過來的敵軍夾住了,要麼轉頭逃走,要麼以少擊多。


  「加速,繼續加速,別管兩翼!」張金稱舉起橫刀,厲聲怒喝。對方明顯打得是兩翼包抄的主意,他剛好將計就計。敵陣已經變成了鉤型,還有很多騎兵從遠處兜回,不斷加固著隊伍的厚度。張金稱打算從「鉤子」的大拐彎處砸下去,將對方的陣型徹底砸斷。


  一排羽箭迎面飛來,數量不多,但射得又准又很。其中一支被張金稱用橫刀磕飛,兩支擦著他的肩膀而過。他的身後和側面立刻響起了慘叫聲,有人落馬,有人受了重傷。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爛,受傷者忍住痛,雙手死死的抱住馬脖頸,繼續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滿地。沒等張金稱看清楚自己的損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邊的護衛倒了下去,緊跟著落馬的是傳令兵。張金稱用刀尖從對方空蕩蕩的馬鞍子上挑起號角,甩給自己的左手,舉在腮邊,奮力狠吹。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催命的號角。對方已經射了兩輪,張金稱絕對不給敵人第三次開弓的機會。貼在馬背上的嘍啰兵們聞令摸出橫刀,甩開胳膊,舉平手臂,刀光如鐮…


  「轟!」付出了數百條生命后,群賊們終於和官軍撞到了一處。聲如驚濤拍岸。伴隨著人喊馬嘶,鮮血一下子濺起數尺高,在半空中綻放出一朵艷紅色的牡丹,然後繽紛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著一個不甘心的靈魂。生也絢麗,死也燦爛。


  所有人的動作在張金稱眼前瞬間變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鎧甲,砍入皮肉,切斷骨頭。看見自己人和敵人交替著落馬,然後,所有視線被橫飛的血肉所遮斷,眼前只剩下一片奪目的紅。


  張金稱確信自己的隊伍擊中了敵陣最薄弱處,如願完成了既定的,將對方的騎兵糾纏住的目標。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所付出的代價竟然比預想中高出了好幾倍!他的兩翼已經齊齊地被敵軍切下,義子張財和張寶陷入苦戰,和中軍彼此再不能相顧。而追隨騎兵衝上前的步卒則半途中卻被突然迂迴過去的敵方騎兵切成了數段,每一段的人數都比對方多,但每一段幾乎都是被敵人壓著打。


  戰鬥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張金稱已經不能再做任何戰術調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邊衛士陸續和官軍交上了手,互有損傷。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敵兵穿過人群,向他撲來,張金稱揮刀迎戰,二人戰馬盤旋,前蹄相互亂踢。刀光閃爍,那名旅率掃向了張金稱的胸口;張金稱在馬背上快速仰頭,將對方的刀鋒貼著鼻子尖讓了過去。他的眼瞼感覺到了森森的涼意,額頭上起了無數小疙瘩。沒等對方將招術用老,張金稱大喝一聲,身體在馬背上橫著打了個旋子,一腳正中敵人軟肋。


  他聽見了肋骨碎裂的聲響,然後坐正身軀,帶馬踩向在地上翻滾掙扎的對手。幾名官軍士卒爭相殺上,逼住他的戰馬。下一個瞬間,張金稱的親兵也撲將上來,死死頂住那些官兵。雙方拔刀互砍,為了救一個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掙扎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在無數馬腿之間向前跑了幾步。然後,他憑著聽覺判斷出身邊的一匹坐騎上乘的是敵軍,撲上去,抱住了那個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馬背上的嘍啰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後背。一刀,兩刀,三刀,受了傷的旅率發出狼一樣的長嚎,渾身上下淌滿血,卻硬生生地將嘍啰扯下了馬鞍。兩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廝打,慘呼連連,然後突然分開,在血泊中翻滾,遠離,相繼停止了掙扎。


  「我要你們的命!」張金稱看得雙目盡赤,瘋狂地沖向敵人。打了這麼多年仗,他從來沒看過如此勇悍的官軍。在他的記憶中,貼身近戰是官兵們最忌憚的,每次嘍啰們逼上去,對方寧可暫時退避,都不願意以命相換。而這次,敵人比他麾下這些吃過兩腳羊的嘍啰還狠,還惡,還不怕死。他的麾下幾乎要用兩到三人才能換得對方一個,而只要不能將敵人一刀斃命,受了傷的傢伙則會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拉上一個嘍啰墊背。


  「賊頭,拿命來!」一名長相非常英俊的年青軍官舉槊迎住了張金稱。槊鋒如毒蛇,招招不離他的要害。張金稱左擋右隔,狼狽不堪。他的近衛捨命相護,試圖以多欺少。對方麾下的親兵也向這裡靠攏,與張金稱的護衛膠著成一個大疙瘩。


  戰團外,馬匹縱橫,無數人魂歸塵土。


  敵我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旭子就敏銳地覺察到了眼前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進過後的草原騎兵馳射戰術一直是他用以對付農民軍的絕招,對方平素訓練的粗疏和身上過於單薄的鎧甲導致他們很難在箭雨中堅持半柱香時間而士氣不散。一旦士氣降低到底線,這些沒有軍紀約束的流寇們往往會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身邊同伴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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