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隋亂:水龍吟(6)

  第215章 隋亂:水龍吟(6)

  「是那個在黎陽城開倉放糧,活人無數的李郎將啊,已經封侯了,老天真是有眼呢!」知情者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同行傳播李旭當年的善舉。當年李旭和宇文化及以俘虜禦敵,事後如約沒追究那些人的「從逆」罪責,並且將守城時答應給分給眾俘虜的糧食一一兌現。雖然在他們眼裡,俘虜們只是得到了應得的報酬。但在百姓口中,卻被傳成了一個天大的德政。特別是與叛亂平息后,比起民部尚書樊子蓋一次誅殺數萬俘虜的暴行來,李旭當日的舉動,更顯得其具有菩薩般的好心腸。


  「李爺來了,有李爺在,哪個叛匪敢上前惹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將道聽途說來的消息沿著運河傳播開。「李爺當年只帶了五千人便滅了擁兵十萬的元行本,然後轉頭又擊潰李密所部十萬,當真是威風得緊呢!」


  「那還不是最厲害時候,據說當年滎陽城下,數十萬大軍被人打得不敢還手。就李爺一個人帶隊沖了上去,他在叛匪中間殺了個七進七出,戰到最後,連戰馬得棕毛都染成了紅色!」消息越傳越離譜,人們一廂情願地將心目中好人的本事無限誇大,根本不在乎李旭騎得是匹幾乎沒有雜毛的黑色戰馬。


  「朝廷早就該派李爺來,把沿河這些蟊賊一個個綁上石頭沉到河底去!」


  「胡說,李爺哪會如此殘忍。他頂多是將土匪押到塞外去賣掉,換來的錢犒勞弟兄!」人們幾乎在一夜間知道了岸上將領的名姓,快速地將他當年的故事演繹成傳說。


  當傳說經過士兵們的加工再轉回羅士信等人的耳朵,已經與最初的事實完全搭不上界了。但很多傳說演繹得有鼻子有眼,非但時間、地點有根有據,連見證人的名字都絲毫不差。到後來,弄得羅士信也將信將疑,一個勁地跑到李旭身邊追問,「仲堅,聽說你在黎陽城下走馬活擒元務本,硬逼著十萬大軍放下了武器?」


  「胡說,你又不是沒打過仗。什麼時候對方主帥就變得那麼傻,身邊有數萬弟兄不用,趕上門來讓你走馬活擒?」李旭被羅士信神叨叨的表現弄得哭笑不得,啐了他一口,反問。


  「那倒也是,我不是覺得元務本是文官,沒打過仗么?」羅士信拍拍自己的頭盔,笑著找理由。轉瞬之後,他又神叨叨地跑回來,繼續追問,「在滎陽城外衝垮李子雄那次呢,你真的穿了七個來回?」


  「你見過被人穿了七個來回還沒崩潰的軍陣么?我即便有那個體力,也沒人願意給我當靶子啊!」李旭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過去的經歷已經成了傳奇,只是傳奇中的人與自己絲毫不像。


  傳奇中那個少年是如此的淳厚與善良,勇敢與無畏。就像一把剛剛開了刃的橫刀,明亮且堅實。傳奇中的少年一直站在正義的那方,毫不懷疑自己的作為。而現在的他,卻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正確。


  「你最近幾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寧?」羅士信終於發現李旭情緒不高,驚詫地問。被如此多的人崇拜、尊敬卻非擺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在羅士信看來,眼前這傢伙要麼是病了,要麼是假道學。


  「我有點懷疑咱們當初的安排是否能騙過李密!」旭子點點頭,坦誠地回答。


  「騙不過又怎麼樣,正面對敵,你不一樣曾經打得他滿地找牙?」羅士信搖搖頭,滿不在乎地說道,「該感到擔心的是他才對,上回敗得那樣慘,這次如果再敗於你手裡,以後他就甭想於戰場上和你對面了!」


  「李密沒有那麼差,他這個人,素來喜歡用奇兵,所以勝敗都很乾脆。」旭子苦笑著解釋。事實上,他更在乎地是徐茂功。直覺中,旭子總感到徐茂功就在前方某個地方在等著自己。這種感覺就像在山裡被狼盯上,覺察到危險的存在,卻找不出危險具體來自何方!

  「反正咱們就要到陽武了,你要實在不放心,咱們就在陽武駐紮一天,等著張大人和秦二哥帶著大隊趕上來再轉頭東進!」羅士信見李旭依舊憂心忡忡,只好無可奈何地遷就他的謹慎。


  「我準備派人給張大人送封信,請他儘快趕來陽武!」李旭想了想,回答。陽武城就在前方不遠,認真趕路的話,半天內便能到達。「咱們把輜重放在城內,你帶一部分弟兄留下看守。過了陽武后,我會讓船隊加速」他看了看身後運河上一艘艘尾隨著大軍前進,對大隋還抱有最後一分信任的貨船,緩緩說道:「我帶其餘弟兄送他們一程,等他們平安到了百里之外的滎陽,就立刻轉回來!」


  過了陽武之後,李旭命令船隊加快行進速度。從此地到黃河口大約有一百里左右的水路,因為是順流,所以船隊如果以全速趕路,只需花費一整天時間便可以走完全程。沿黃河口再向西行,則已經屬於京畿重地,眼下那一帶的水路旱路相對都比較太平,商戶們不必再為自己的安全而擔憂。


  羅士信沒有聽從旭子的命令留在陽武看守輜重,而是執拗地跟在了他身邊。「在城裡等上一整天,悶也把我給悶死。還不如陪你在河道兩邊看看風景。」羅士信一邊用鞭梢敲打著馬鐙,一邊陪著笑臉說道。


  「大熱天,你不怕曬中了暑就跟著!」李旭知道對方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笑著回答。


  「你還甭說,這天真有些悶得荒!」羅士信摘下鐵盔,沖自己脖子裡邊扇涼風。但他這樣做顯然是徒勞,六月的風又熱又濕,抓一把空氣幾乎都能擰出水來。


  「見鬼了,河邊也能這麼熱!」他無可奈何地帶正頭盔,嘟囔著抱怨。


  「放著坐在衙門裡乘涼的福你不享,現在後悔了吧?」李旭笑著回了他一句。抬起頭四下張望,發現遠處的天邊有幾團黑雲在滾。


  一場暴雨正在醞釀,這的確不是個行軍的好天氣。此刻,匆匆殺過來的瓦崗群豪也覺得苦不堪言。由於要把情報在路上傳遞花費的時間趕回來,所以在做出截殺護船騎兵的決定后,他們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向陽武附近趕。對於徐茂功一手訓練出來的瓦崗內軍而言,這種強度的迂迴轉進還不至於將他們累趴下。但對於缺乏訓練的外軍各營,炎熱的天氣和崎嶇的路途簡直要了人的命。偏偏為了掩飾己方的行跡,他們還不能過於靠近城市。而在起伏不平的鄉間小路上急行軍,比起在筆直寬闊的官道上來,又不知道堅苦了多少倍。


  「奶奶的,這狗娘養的天氣。再這麼走下去,不用跟官軍廝殺,咱們自己就把自己熱死了!」王當仁一邊在馬背上晃蕩,一邊將最後一件短褐向下扯。此刻他身上的鎧甲,頭上的鐵盔都扔給了馬背後徒步行軍的親兵,卻仍然熱得順著腦門子淌油汗。


  「兄弟,悠這點兒,別太丟人了!」行在王當仁身邊的李公逸實在看不下去,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


  「怎麼丟人了,反正這兩萬多弟兄都是爺們兒!誰還沒看過……」王當仁不服氣,豎起眼睛反駁。話說了一半,卻見渾身衣甲齊整的李公逸正扭著頭向斜前方瞅。王當仁順著李公逸的目光看去,他看見自己的斜前方有三千瓦崗內軍精銳正在埋頭趕路。無論將領還是士卒,每個人都將皮甲整齊地裹在身上,彷彿根本不覺得周圍的天氣炎熱。


  三千士卒,行軍時的聲勢卻比王、李二人所部兩萬兵馬還威武。雙方的差距是如此之明顯,如果不是大夥肩膀上都扛著兵器,很容易令人想到人數少的一夥剛打了勝仗凱旋,人數多的一夥則是他們抓到的俘虜。


  「也不怕捂出痱子來!」小聲嘀咕了一句后,王當仁不得不重新拉正短褐。目光在親兵背上皮甲和鐵盔之間反覆逡巡,他終是鼓不起將所有披掛穿戴齊整的勇氣。「內軍就是和咱們外軍不一樣」片刻之後,王當仁不得不在心裡哀嘆,「也怪不得徐茂功老想著把大夥重新整訓,人家那樣子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走到正午十分,幾匹快馬迎著隊伍跑近。從騎手矯健的身影上,大夥認出來人是哨探總統領謝映登。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謝映登穿過隊伍之間專門為傳令兵留出來的空隙,直奔中軍。緊接著,李密所在的中軍處便響起了號角聲,命令全軍停下來休息。


  軍情發生了變化,一瞬間,每個有經驗的將領都做出了正確判斷。他們隨著號角聲趕往中軍,到達的時候,剛好看見房彥藻再次將羊皮地圖於李密腳下展開。


  「趕往黃河口?難道他發現了我們的行動么?」李密盯著地圖上燙出來的山川河流,話語裡帶著難以隱藏的遺憾。


  「應該不是,據咱們安插在郡兵中的細作冒死送出的消息,此刻張須陀正向陽武城趕。官軍的輜重也都卸在了陽武城。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原來就沒打算直接前往滎陽!」謝映登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土和汗水,喘息著回答。


  官軍沒打算前往滎陽!這個消息嚇得眾人皆吸了一口冷氣。官軍的謀划很明顯,他們將輜重卸在陽武,定然是打算經由陽武、胙城直撲瓦崗。一旦各路豪傑各自散回本寨,瓦崗軍就必須僅憑萬餘內軍和前來進剿的官兵做一次生死對決。


  「好在咱們埋伏落空后沒各自散去!」李密搖了搖頭,說道。此番歪打正著,讓他對自己的運氣又多了幾分信心,說話的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徐統領呢,他和王伯當所部到了什麼位置?」


  「徐統領和王將軍二人得到消息后,已經轉頭直接撲向陽武,這是他給您留的信!」謝映登喘勻了氣,又從貼胸的衣袋中掏出一封被汗水打軟了的信封,雙手捧到了李密身邊。


  為了不讓徐茂功與李旭兄弟相殘,大夥在制定作戰計劃時,刻意讓他和王伯當二人承擔了阻攔張須陀的任務。參照原計劃,此刻二人所部兵馬應該迂迴前往陽武和圃田之間,將張須陀擋在運河西岸。但眼下官軍的動向已經變了,瓦崗群雄的行動計劃也必須隨之做大幅度修改。


  「陽武?」李密心裡亂亂的,帶著幾分不滿拆開徐茂功的信。情報上雖然說明了官軍的輜重都運進了陽武城,但義軍缺乏攻城所必須的器械,根本不可能快速將城市攻破。況且張須陀隨時還會趕過去,徐茂功和王伯當二人在這當口上急著去攻城,分明是前去送死。


  「官軍護送一批商船趕往黃河口,原武乃其所必經。密公見信,可速趕往原武截殺之。眼下官軍輜重盡在陽武城內,我部佯攻,張須陀定不敢棄而不顧。軍情緊急,請恕茂功自作主張……」


  徐茂功在信中,以非常謙虛的口吻向李密建議。「傳令三軍,全速趕奔陽武!」放下信后,李密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報仇的機會近在咫尺,他覺得渾身的血都開始沸騰,聲音也隨著開始發顫。


  「嗚——嗚——嗚」催命般的號角聲在群山間響起,剛剛喘過一口氣來的嘍啰兵們聽到角聲,不得不拔腿向西北方狂奔。「奶奶的,這叫什麼事兒啊?」又跑了半個時辰后,訓練有素的瓦崗內軍中也有人開始不滿了,一邊趕路,一邊小聲抱怨,「明明狗屁不通,卻非跟咱們徐當家搶軍師位置,搶過去了,他又不懂怎麼指揮,還得讓徐軍師幫他拿主意!」


  「就是,當官的動動嘴,咱們跑斷腿!」有人氣喘吁吁地附和。當年在徐茂功的指揮下,眾人也經常急行軍。但目的性和節奏性都很清晰,從來不會發生這種半途中改弦易轍的行為。


  「留著些力氣等著打仗!」策馬往來巡視的程知節聽見了隊伍中的不滿聲,豎起眼睛來呵斥。弟兄們吐了吐舌頭,努力邁動雙腿跟上大隊人馬的速度。程知節則待麾下所有弟兄的情緒重新安穩后,才打馬跑向了隊伍最前方。


  隊伍最前方是年青將領們的喜歡扎堆的位置,除了瓦崗軍嫡系之外,還有許多前來投奔的豪傑也聚集在那。一邊策馬急行一邊聊天是他們的最愛,這樣做可以讓人輕易地忘記天氣的炎熱。


  見程知節趕過來,眾人趕緊給他空出一個空檔。在軍旅中,武藝高的人總是能輕易地博得人們的尊敬。況且程知節生來性子隨和,說起笑話來也妙語如珠。但今天,他顯然沒有太多跟大夥扯皮聊天的興趣。隨便向眾人點了點頭后,即開始沉默不語。


  「程將軍好像不太高興?」有人發現了程咬金神態不對,關切地問。


  「我在想咱們正要做的事兒?官兵保護商船,咱們衝上去截殺。這回官是官,賊是賊,倒也各盡其職!」程知節嘆了口氣,苦笑著回答。


  「咱們不是為了長遠打算么?百姓們雖然……」游騎將軍項釗好言開解,話說到一半,他自己也覺得有些汗顏,回頭看了看中軍方向,低聲說道:「反正咱們這回主要目的不是打劫,交戰時,你命令大夥別亂殺無辜便是!」


  「仗打起來,還由得著咱們么?」程知節冷笑幾聲,繼續搖頭。


  「倒也是!「項釗訕訕地說了一句,把目光轉向了遠方。殺紅了眼的人不會分辯官兵與百姓的差別,況且有那麼大一批財物在面前,瓦崗軍沒理由不取。


  「唉!」單雄信嘆了口氣,也是滿臉鬱悶。眼下的瓦崗軍與原來的那支瓦崗軍已經大相徑庭。原來那支瓦崗軍沒有正規的旗號官制,看起來像賊,卻很少騷擾普通百姓。現在的瓦崗軍編製比官軍還齊整,行為也和軍紀也迅速向官軍靠攏。對王當仁、郝孝德、李公逸等新加入者而言,此刻他們麾下部屬的行為已經比原來收斂了太多。但與當年那支瓦崗軍相比,這支兵馬的軍紀在整體上卻是急轉之下。


  「這事兒大夥不能怪密公,林子大了,肯定什麼鳥都出。密公得一點點勸著大夥改,不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逼走!」另一個豪傑張遷笑著湊上前,低聲說道。


  「老程我怎麼敢怪無密公,老程只是覺得這樣跟李仲堅打,比較沒面子而已!」程知節笑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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