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隋亂:揚州慢(28)
第185章 隋亂:揚州慢(28)
「負責斷後的肯定是瓦崗軍,齊國遠逃出了生天,未必肯回來相救。咱們萬餘大軍壓上去,剛好替小張報昨天的仇。奶奶的,那幫傢伙假仁假義,把傷號給咱們送了回來,鎧甲兵器卻全給貪了。」羅士信湊上前,興緻沖沖地建議。比起鎧甲兵器,他更在乎的其實是麾下校尉張江,此人被瓦崗軍頭目一個照面打下了馬,雖然僥倖沒被戰馬踩死,但不趴上個大半年估計起不了床。一身不錯的鎧甲還有胯下戰馬也被瓦崗軍扒雞毛一樣扒了去,沒二十幾吊實在的肉好置辦不回來。
「要說戰場上殺人,誰也沒你羅士信殺得多。」秦叔寶苦笑著搖頭,「沙場上的恩怨,又怎能算得清楚。你不要亂打岔,還是想個妥帖的辦法才是正經!」
「只要力量足夠,就陰謀詭計沒什麼用!」羅士信悻悻地回了一句。他是個信奉實力至上的人,素來不信兵行奇詭這一套。所謂鐵錐砸雞蛋,如果不幸站在雞蛋那一方,縱使諸葛亮重生,也是滿地灑蛋黃子蛋青的份。如果雙方都是鐵鎚,則乾脆碰個痛快。先撐不住那方先趴下,后趴下的大獲全勝。
「如果我們讓開大路,瓦崗軍八成會留下斷後。到時候大夥全軍壓上前,也未必能留下他們!」李旭點點頭,同意秦叔寶的分析。在座眾人中,只有他一個對敵軍主帥的脾氣秉性最了解。可他偏偏不能將彼此之間的過往交情說出來,只能順著眾人的意思,把自己想到的戰術一點一點向外倒。
秦叔寶不願與瓦崗軍硬磕,旭子非常高興能看到他這麼想。若單純論武力,自己這一方几個人加起來未必輸給瓦崗軍的程知節、單雄信、謝映登和徐茂功。特別是秦叔寶,恐怕真正實力比程知節還要高一籌。但論謀略,自己這一方卻未必及對手高明。羅士信和獨孤林都不是喜歡詭道,秦叔寶用兵謹慎,厚重,但也主要是以正兵為主。而徐茂功從來不喜歡跟別人正面一決勝負,今天來的那名使者謝映登,恐怕也是個喜歡弄詭計的傢伙。
「總不能這樣放了他們!」獨孤林聳聳肩膀,插了一句。
「重木,聽仲堅把話說完!」秦叔寶低聲吩咐。李旭說的話甚和他的意思,其中的謀划,秦叔寶也隱約猜到了些。毫無疑問,那應該是個好主意。
「但如果大夥不壓上,瓦崗軍定然會想到我們可能去截殺齊國遠。萬一他捨命回護,我等還是一無所得!」李旭想了想,繼續替大夥綢繆。他沒有把握能戰敗徐茂功,所以他乾脆不做擊敗徐茂功的打算。瓦崗軍沒在齊郡附近犯什麼罪,郡兵們也犯不著再去和他們拼一次命。
「所以,我以為,咱們讓開大路,放敵軍出山。然後一支兵馬由士信帶領,從後邊追上去,無論誰斷後,都跟他拼上一場!」
「這活合我的脾氣,仲堅兄,我支持你!」羅士信聽李旭第一步動作就用上了自己,立刻高興得眉飛色舞。
「不過,你不能帶咱們齊郡的兵,而是和育麟兄一道,領著北海郡的一萬大軍追殺。不能上敵人的當,能打就打,輸贏無所謂!」李旭看了看羅士信,笑著把話補充完整。
「那還打個什麼勁兒!」羅士信一聽讓自己帶著萬餘新丁去和瓦崗軍糾纏,立刻如霜打了茄子般,蔫了。站在他身邊的吳麒吳育麟的頭耷拉得比他還低,心中暗自數落李旭不仗義。「哦,你捨不得齊郡子弟去拚命,我北海子弟就是白揀來的。」但這話他敢想不敢說,李旭是朝廷的二等伯,武牙郎將,雖然級別比他這個郡丞低,但說話的分量卻遠比他這個新上任的郡丞來得重。況且此番出兵是齊郡為北海郡幫忙,所以心中縱然有一萬個不願意,他也沒有退縮的道理。
「吳大人放心,只要你們能纏住瓦崗軍兩個時辰,無論採用什麼辦法,這仗咱們就贏定了!」秦叔寶看出了一些端倪,走上前,拍了拍吳麒的肩膀,笑著安慰道。不需要李旭再多解釋了,他已經完全了解了此計的精要,並且打心眼裡贊成旭子的安排。
瓦崗軍主將不傻,他不會將一支精兵打散后和齊國遠麾下那群驚弓之鳥混在一起找死。為了完成救援齊國遠等人的任務,只要離開岱山範圍,他肯定會親領精銳斷後,並且說不定會安排下什麼陷阱讓追兵去跳。羅士信領北海郡兵追上去,戰敗的可能在十之八九。
但這是以我之下駟敵彼之上駟之策。通常情況下,兩條腿的人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在瓦崗軍與北海郡兵糾纏的同時,齊郡兵馬快速繞過戰場,去截殺齊國遠帶領的牛山群盜。那幫傢伙本來就已經被打殘了,全憑一口氣在山上支撐著,一旦脫離險地,肯定沒人再肯力戰。對付這種驚弓之鳥,七百騎兵綽綽有餘。
當然,如果齊國遠麾下兵馬突然變成了一支能日行百里的精銳之師,這條計策肯定會失敗。但如果齊國遠麾下的牛山群盜有一點精銳之師的潛質,他們也不會被大夥從北海一路追著趕到魯郡來。
「就按仲堅說得辦,我把具裝甲騎的鎧甲和具裝都扒下來,留給士信和育麟,既然下了本錢,咱們索性一次把本錢下足。」秦叔寶大手互拍,毅然做出決定,「咱們再核計核計,把細節落實好,別讓人看出破綻來。我一會再給山上送一封信,說我答應瓦崗軍的建議,讓開魯郡這邊的瞎下山之路。但他們得保證,齊國遠等人日後別再踏入齊郡和北海半步!」
轉過頭,他把目光看向滿臉不情願的羅士信,「你要有本事直接擊潰瓦崗軍,我也不攔著。但具裝和鐵甲一幅也不能丟,北海郡的損失也不能太大!」
「叔寶兄,你這不是欺負人么,你!」羅士信大聲抗議。
「欺負的就是你這不愛動心思的。為將者,怎能天天只想著一個人痛快!」秦叔寶笑著捶了羅士信肩膀一拳,羅士信順勢後退幾步,捂著膀子蹲在了地上。「我的膀子,哎呀,我得膀子被你捶傷了,這幾天提不起槊來!」他大聲哀鳴,沒有博來大夥半點同情,卻只惹起一片善意的鬨笑。
眾人笑鬧夠了,秦叔寶提筆給瓦崗軍寫了一封信,表明了準備放山上群寇離開的意願。他在信中聲稱,這樣做不是屈服於瓦崗軍的兵威,而是感念瓦崗軍將被俘齊郡子弟送回來的恩德。但瓦崗軍必須保證,齊國遠等人此生不再踏入齊、北海兩郡半步,否則,人神共棄,天打雷劈。
然後,秦叔寶命令全軍拔營,讓開岱山通往魯郡的大路口。至於岱山另一側的齊郡,大夥不需要為它擔心。眼下春忙已經結束,郡兵陸續歸營。有張須陀大人坐鎮,賊寇輕易沒膽子去捋虎鬚。
「你這番鬼話連我都騙不過,瓦崗軍會相信?」羅士信不甘心,繼續置疑對秦叔寶的做法。
「無論我說什麼,瓦崗軍都不會信。但他必須儘快離開岱山。你沒發現么,這支軍隊也是匆匆趕來,幾乎沒帶什麼輜重!」秦叔寶搖頭,笑著解釋。
當夜,具裝甲騎除去笨重的鎧甲和鐵具裝,與輕騎兵一道悄悄離開軍營,去博城北側十五里的岱寧村埋伏。那裡是秦漢時期皇帝登山封禪的館驛,也是進出岱山的重要補給點,人丁曾經非常興旺。但近幾年朝廷征斂不休,再加上地方土匪橫行,附近的百姓們活不下去,紛紛逃難他鄉,整個村子也就敗落下來。 郡兵們迅速控制住整個村子,將僅剩的二十幾口老弱病殘趕進村東頭的祠堂里。「奉皇上之命在此剿匪,請父老鄉親們暫切委屈一下。等仗打完了,我們立刻放大夥出來!」李旭一邊命人圍住祠堂,一邊向驚惶失措的百姓們解釋。這些人個個面帶菜色,看上去十分可憐。如果不是腿腳已經不利落了,恐怕他們也不會留在此兵火連綿之地。
「軍,軍爺,能給口吃的么?您老為俺們好,俺們心裡頭都清楚。但俺們這些日子吃得都是野菜,不扛餓啊!」早已習慣了被人驅來趕去的百姓們不做任何抱怨,唯一的要求是軍爺們能分點糧食讓他們添飽肚子,免得大夥在祠堂里蹲時間過長,一不留神就餓沒了氣。
李旭揮了揮手,命人抬來了一袋子米,兩大塊干肉。四周恐慌的眼神立刻變成了狂喜。軍爺們還沒發話,他們不敢上前碰那些食物。但一個個脖子都直了起來,喉嚨節上下直動。
「哪位是族長,把這些吃食給大夥分了吧。慢慢吃,等打完了仗,我們還會給大夥留些米糧。」旭子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大善人啊,您老是大善人啊!你老請留下名字,我等一定會給您老立長生牌位,初一十五,香火不斷。」百姓們在一位老者的帶領下跪地,舉手齊眉。旭子不敢受年長者的大禮,側著身子快步走開。走得老遠了,還能聽見祠堂里的歌功頌德聲。
「大善人啊,諸位都是大善人啊……」一句句發自內心的稱頌聲聽起來令人心酸。「我是善人么?」旭子苦笑著看自己的手,那雙被刀柄磨粗了的手不知道已經殺過多少人,幾根掌紋在火光中看上去都呈暗紅色。「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他常常這樣自我安慰。但謝映登當日說得話卻如晴天霹靂,「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
一個「玩」字,用得貼切無比。站在民間角度看,朝廷的的確確是在玩這片土地啊。一條條政令猶如兒戲,一種種捐稅花樣不斷。百官們做事時只想著自己的家族,對民間的疾苦充耳不聞。包括后兩次東征,雖然旭子一心想在軍中立功,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兩次傾盡舉國之力的東征的確不合時宜,甚至可以用「胡鬧」二字來形容。
「我怎麼突然變得這樣大逆不道了!」李旭偷偷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收起那些胡思亂想。自從昨天起,他心裡就亂鬨哄的,所有思緒就像麻繩一樣交織纏繞。一會兒想的是拜將封侯,另一會想的就是腳下的累累白骨。甚至連從不離身的黑刀,旭子隱隱地都覺得自己鼻孔里能聞到其上的血腥氣。
他想過擊敗徐大眼后,如果保住朋友一條性命。又想過被徐大眼擊敗,然後壯烈地以身殉國。還想過兩個人在萬馬軍中相遇,一個提起長槊,一個舉起刀。想著,想著,就渾身乏力,整個人提不起半點精神。
旭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也沒有人能夠分享他的心事。如果此時他還有一個劉弘基那樣的朋友在身邊指點,或者武士彟那樣的得力幫手在旁邊提醒,後者肯定會告訴他,這一切困惑都是因為他再次遇到了徐大眼。
徐大眼做了流寇,並且是所有流寇中戰鬥力最強的瓦崗軍軍師。旭子因為過度震驚,以至於他自己被這種震驚所麻木。他沒有意識到,當年北行時兩個少年說過的那些理想,那些美夢,在徐大眼再度出現的那一刻已經如瓷器般碎裂。
夢碎后的一刻總是最迷茫,特別是有些人早已經過了做夢的年齡,卻一直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來。
「叔寶兄,你說咱們這次千里討賊,過後朝廷會給什麼獎賞!」作著封侯夢的人永遠不止是李旭一個,夜深難眠的時候,張元備悄悄地問。
「不好說,按往年規矩,斬首三級,可策勛一轉。」秦叔寶看了看李旭和獨孤林,謹慎地回答,「可最近兩年流寇太多,估計朝廷一時也封賞不過來!」
「是啊,我爹總是說,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可弟兄們辛辛苦苦轉戰千里……」張元備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這是他第一次隨軍出征,跟著弟兄們一道先後擊潰了流寇十萬餘眾,斬首超過兩萬級。這些首級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即便是一名小兵都足夠策勛三轉。像張元備這樣身為校尉一級的軍官,策勛七、八轉應該沒任何問題。如果朝廷不失信的話,很快他就能升到督尉,品級幾乎與自己的父親張須陀比肩。
「唉,朝廷。其實皇上還是很體諒大夥的,就是底下權奸太多,我估計地方上流寇橫行的事情,陛下根本就不知道!」獨孤林接過話頭,大聲說道。他是主動請纓來齊郡協助地方剿匪的,自來到齊郡后就再沒回過家。跟大夥在一起混得時間長了,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了什麼隔閡。但有人提及朝廷錯處時,他依舊忍不住要出言為心中的聖地辯護幾句。
眾人不太相信這個答案,把目光紛紛轉向李旭。旭子是除獨孤林之外第二個來自朝廷的人,曾經跟皇帝陛下接觸過,說話相對來說比較可信。「也許皇上,皇上也有他的難處吧。我這幾年一直忙著打仗,朝廷里的事情,其實不太清楚!」旭子在眾人的目光中苦苦掙扎,無論心裡怎麼腹誹,在外人面前,他無法說出任何一句對楊廣的壞話。
「畢竟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啊!」旭子低下頭,心情像作賊被捉了一般難受。胡亂聽大夥議論了一會兒,他找了個借口退出了人群。流寇沒有這麼快趕到眼前,今夜,他還有足夠的時間處理一下身上的傷。
第二天上午辰時二刻,斥候將流寇已經下山的消息送到了岱寧。果然不出旭子所料,瓦崗軍主動留下來斷後,齊國遠、魯威、李老香三股亂匪混在一處,先行撤退。兩支兵馬相距不到十里,彼此呼應。一方有難,另一方可以快速進行支援。
「羅士信呢,羅督尉準備什麼時候出擊!」秦叔寶啞著嗓子問。昨夜他顯然睡得不是很好,兩隻眼睛周圍青了一片。站在他旁邊的獨孤林、張元備等人看上去也很疲憊,年青的面孔上隱約帶著風霜之色。
「羅督尉已經繞路趕了上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今日巳時左右他會與瓦崗軍接觸。按照流寇目前的行軍速度,那個時候齊國遠等人剛好到達岱寧附近!」負責傳遞消息的斥候隊正段凱口齒很利落,幾句話便將敵我雙方的情況概括了個清楚。
「瓦崗軍呢,你過來路上,可曾發現瓦崗軍的斥候?」秦叔寶依然不放心,大聲追問。到目前為止,一切情況都按自己一方的預計在演變,這個結果過於順利,反而令人心中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