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隋亂:揚州慢(27)

  第184章 隋亂:揚州慢(27)

  「此人好像在哪裡見過!」望著對方那幅洒脫的笑臉,旭子心中暗道。翻遍記憶所有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曾遇到這麼年青的一個朋友。對方看上去太年青,甚至比自己還小許多。但那笑容卻似曾相識,特別是偶爾之間流露出來的自信,彷彿很久以前就曾在自己身邊一樣。


  「謝將軍哪裡話來,久聞瓦崗軍乃天下至銳,我等能當面討教,實乃人生大幸!」秦叔寶微笑著落座,彷彿堂下站得是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交。瓦崗軍是他出道以來遇到的最強勁敵手,昨天在沙場上雙方難分勝負,今天在口舌之爭上,他亦不想落後別人半分。


  「秦督尉客氣了。瓦崗軍不過是一夥沒了活路的苦人,情急拚命而已,怎稱得起精銳二字。倒是督尉麾下的騎兵,真可謂無堅不摧,當者披靡。」謝映登又拱了拱手,臉上的表情、肢體動作和口中的話語都透著一股子謙虛。


  「謝將軍過謙了。昨日之戰,我齊郡子弟未占絲毫上風。貴軍進退有度,秦某甚是佩服!」秦叔寶擺了擺手,舉止大度,沉穩,宛如一個好客的主人。對方來自己軍營的目的決不是為了說幾句沒味道的客氣話,只是來人不肯直奔主題,他也不得不以靜制動。


  「真是無聊至極!」羅士信心中暗罵。他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些沒滋味的廢話。要戰便戰,兩軍身為仇敵,卻婆婆媽媽,羅羅嗦嗦個沒完,如果仗都這麼打,還不如回家去抱女人。


  好在謝映登也不想浪費太多時間,語音一轉后,他的話聽起來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入耳。特別是在羅士信等人的耳朵里,那些話簡直可用「恬不知恥」四個字來形容。


  「既然你我兩家勝負難分,秦督尉何不讓開一條道路,放我等下山遠遁?」謝映登微笑著提議,彷彿在跟對方做一筆微不足道的買賣。


  「將軍好意我等心領。但職責所在,我等不敢因私而廢公。」秦叔寶坐直身體,冷冰冰地回答。這是他今天聽到的最大笑話,一夥山賊居然前來和官軍談判,並且擺出一幅施捨的姿態。


  「秦將軍不愛惜家鄉子弟性命么?山上之人早已被你逐出了齊郡,將軍威名已立,又何必趕盡殺絕?」謝映登彷彿早料到秦叔寶會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不慌不忙地又補充了一句。


  「來人,取五百吊錢,用車裝了給謝將軍帶回去,算作給弟兄們的贖命之資」秦叔寶揮揮手,命令。他知道謝映登在說什麼,誰叫自己剛才說過要給予對方回報來!但回報的方式有很多種,絕不意味著出賣手中職責。


  「秦督尉且慢!」謝映登伸手,攔住了領命出門的親兵。「我瓦崗軍不是綁票求財的山賊,既然把被俘的齊郡豪傑送回,本來就沒想要什麼贖金。今日之言,是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的建議,還望將軍三思!」


  「我看不出好處在哪裡,你等是賊,我們是官兵。賊綁人求贖,順理成章。官兵上山捉賊,天經地義!」獨孤林越眾而出,傲然喝道。


  「那可未必。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使者看了看獨孤林的臉色,笑嘻嘻一句回應,將其噎了一哆嗦。


  「賊子無禮,你等真有本事,咱們刀槍上見高低罷了,休要在此賣嘴!」羅士信見獨孤林一句話就被對方頂了回來,再也按耐不住,衝上前欲揪對方脖領子痛打。使者謝映登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手腳上動作卻非常利落。身體向後退了半步,微微打了個轉,已經脫離了羅士信的掌握。


  「能領教羅將軍武藝,當然是好。」他雙拳身前緊抱,看上去在施禮,實際上卻用雙手的動作將羅士信繼續抓過來的手臂推歪到一邊,「但兩軍交戰,殺敵三千,自損至少八百。即便這回諸位將我等趕盡殺絕了,不出半年,齊郡周邊又是四處烽煙!」


  「士信莫傷了客人!」秦叔寶低聲喝了一句。與昨天兩軍交戰時一樣,今天的文斗,自己一方依舊沒佔據上風。這讓他感覺到懊惱異常。只是瓦崗軍里怎麼出了這麼多少年英豪,昨日的那名主將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而今天這名說客頂多十六、七歲!

  「哼!」羅士信鼻孔里發出了聲冷哼,悻悻退到一旁。如果對方不是打著使者的旗號,他恨不得將其一拳打扁。不過這恐怕要費一番功夫,此人進退之間步伐輕靈洒脫,三招五式之間很難將其拿下。


  「謝將軍請回吧。我等既拿朝廷一份俸祿,自當儘力而為。至於半年後如何,實非我等武夫所能預料!」秦叔寶喝退了羅士信后,起身向使者拱手。


  「在下不妨坦誠地說一句,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而你齊郡精銳打一次便少一次!」謝映登搖頭,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齊郡精銳越打越少,但天下盜賊卻只會更多!」這句話如驚雷般一直劈到眾將的心底。特別是秦叔寶,最近幾年匪越剿越多的事實是他親眼所見。當初,自己如羅士信這般年青的時候,整天閑在衙門百無聊賴。現在一年時間有大半年在打仗,臨到年根底下想休息,還得看賊寇們開不開心。想到這,他身體沒來由地一軟,差點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你瓦崗軍能保證這些人再不來齊郡周邊?」秦叔寶茫然地問,話出口后,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將目光轉向李旭,改口說道:「你保證不了,況且這些人在北海郡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贖,我今天放他們走,將朝廷的法度置於何處?」


  「請秦督尉三思!」謝映登向秦叔寶抱拳,然後很自然地將身體轉向了李旭,「也請李郎將三思,我家徐軍師說,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與齊郡英豪再交手!」


  「我也不想和茂功兄再交手,但老天如此弄人,我又有什麼選擇!」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狂喊。他覺得嘴巴苦苦的,彷彿吃了黃蓮般難受。昨天在兩軍對陣時,他就認出了對方主將是自己的生死兄弟徐大眼。今天謝映登看似不經意,實際上刻意提起的徐軍師,更使得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可那又如何,秦叔寶顧忌自己的朝廷將軍身份,所以不敢輕易與瓦崗軍交易。難道自己就不在乎周圍洶洶目光么?所謂造化弄人,一致於廝。大眼當日誌願是成為士族,自己的志願不過是平安作個小販。結果,想做小販的做了朝廷的二等伯,如假保換的士族。而想做士族的,卻做了聚嘯山林的大王!

  「瓦崗郡在齊魯並無劣行,看在今天送弟兄們歸來的情面上,如果他們自己走,我建議秦督尉放他們一條生路!」旭子向秦叔寶抱了抱拳,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建議。沒有人能看出他眼中的絕望,他把一切都藏進了心底。「如果齊國遠的牛山盜也想渾水摸魚,煩勞謝將軍回去轉告你家軍師一句」他轉過頭,向謝映登深施一禮,「李某和眾弟兄身負保境安民之責,不得不捨命相攔。」


  「這個李仲堅,何必把話說死!」秦叔寶沒想到李旭居然開口就拒絕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是羅士信和獨孤林說出這樣的話還很好理解。因為二人一個是狠,一個傲,都不是懂得權衡輕重的主兒。但李仲堅平素給人的感覺分明是個心慈手軟的,怎麼此刻偏偏又狠辣了起來!


  正懊惱間,又聽那使者愕然驚問:「李將軍真的一點不念,不念今日之情么?」


  「公義私恩不可兩全,望謝將軍見諒!」李旭嘆息著回答,彷彿跟謝映登神交以久。


  「憑你齊郡兵馬,攔我瓦崗軍肯定是攔不住的!」謝映登四下看了看,連連搖頭。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李旭也跟著搖頭,笑容突然變得很輕鬆,彷彿甩開了千斤重擔。


  發覺是跟徐大眼交手,未戰,他早已經怯了三分。但那是昨天的事,壓抑了一夜后,現在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二人要以這種方式重逢,與其一味地逃避,不如放手去博一博。無論輸贏,都不負昔日一道論兵之誼。 「對,要打就打了,哆嗦那麼多作甚!」羅士信發覺李旭越來越對自己胃口,迫不急待地在一邊幫腔。


  「謝頭領還是把錢推回去吧,否則,豈不是空手而歸!」獨孤林不開口便罷,開口便是一句嘲諷。


  「回去轉告山上各位豪傑,我等在此山出口恭候各位大駕!」秦叔寶見幾位將領心意已決,也只好順從眾意。從帥案後走出來,親自送客。


  「也好,改日再度討教諸位將軍手段!」謝映登眉毛向上輕輕跳了跳,語調中一句有了幾分火氣,舉止卻依舊彬彬有禮。臨出軍帳,他回過頭,彷彿不經意間又追問了一句,「昨日陣上見李將軍刀法敏捷,不知師從哪位英雄?」


  「喔,是一位隱居塞外的豪傑,名字我沒有問!」李旭眼前剎那間閃出一幅面孔,他終於明白自己看謝映登為何如此眼熟了,原來此人江南謝家的子孫啊。記得剛入軍中時,唐公李淵和劉弘基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師承的答案,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旭子笑著補充。「他給人磨鏡為生,所以被周圍百姓稱為磨鏡老人!謝頭領若有機會出塞,長城外八百里,弱洛水與太彌河之間,自有他的蹤影!」


  註釋:


  [1]褲襠里的虱子,原語出自晉朝的阮籍所著《大人先生傳》。


  [2]芽發麥子,發了芽的小麥脫殼后產生的麥粒,有輕微毒性。


  [3]具裝甲騎,隋代重騎兵,戰馬除了馬鞍和馬鐙外,還配有:面簾;雞頸;當胸;馬身甲;搭后;寄生。人披鐵甲,多以長槊為兵器。此兵種攻擊力和防禦力都非常強大,后因為造價過於高,機動性差還沒落。


  [4]關於程知節的身手和兵器,皆可見於史書。正史中,其絕非小說里那個只有三板斧的福將。此人出身世家(其曾祖名程興,是北齊兗州司馬,其祖名程哲,是北齊晉州司馬,其父名程婁,是北齊濟州大中正),擅使用長槊,曾於萬馬軍中救回裴行儼(評書中裴元慶)。史書記載,當時敵軍以槊洞穿其身,程知節懷抱裴行儼,折槊反刺敵將落馬。嚇得餘眾不敢追,二人最終得以逃脫。


  [5]謝科,字映登。南北朝時謝安之後,曾入瓦崗軍,后出家為道士,在唐初甚負盛名。


  Chapter 4 故人

  兩個人,有時便是整個世界。


  當理智又恢復過來的時候,旭子看見對方在流淚,清澈地淚滴順著耳垂滾落,被外邊的閃電一映,絢麗如珠。


  旭子以為對方會提什麼要求,他冷靜地做好了相應準備。如果這個要求出格的話,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拒絕。


  不出他的預料,石嵐果然開口。只是她的要求完全不像旭子所猜測,聽在耳邊猶如驚雷。


  「抱緊我!」她伸出雙臂,提出唯一的乞求。


  送走了使者,秦叔寶坐在帥案上開始抱怨。「你們這些人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本來可以見好就收的,非要打。嘿嘿,瓦崗軍和山上流寇混在一處,戰鬥力未必加倍。咱們齊郡、北海兩地兵馬加在一起戰鬥力就比人家強了?大夥當初不過是為了報家鄉被人洗劫之仇,眼下從北海都殺到魯郡來了,想必早已人困馬乏得緊!唉!」


  想想剛才自己忽然之間的小心思,秦叔寶就覺得臉紅。他忽然覺得很後悔,後悔自己當時沒有鼓起勇氣承擔責任。如果不是怕李旭這個朝廷來的將領不滿,他肯定會答應瓦崗軍的要求。兵法雲,窮寇莫追。為了些許殘廢多犧牲弟兄們的性命實在不合算。


  北海郡的萬餘郡兵全是秦叔寶等人臨時徵召的,大多數人入伍不過是為了混那兩百斤米。還有一部分青壯提刀上陣的目的是為了給被流寇害死的家人報仇。因此,這萬餘兵馬戰鬥力並不比流寇強悍。秦叔寶說話喜歡留一些餘地,所以只說大夥勞累,不提其他。北海郡郡丞吳麒卻不需要顧忌那麼多,向上拱了拱手,他借著秦叔寶的話茬說道:「恐怕大夥心中的恨意早就沒那麼濃。秦督尉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如果我們不打一打就把賊兵放過去,萬一被朝廷知道,恐怕在座諸位都脫不了干係!」


  吳麒原本是北海縣的縣尉,郭方預和秦君弘兩賊帶著十萬流寇席捲北海,半個月內連下四城。北海郡的郡守、郡丞和幾個大縣的縣令、縣尉都戰死了,眼下朝廷里沒人願意到戰亂之所就職,所以郡丞的職位就便宜了他。


  「疆場廝殺,我北海子弟肯定不是瓦崗軍對手。這點,秦督尉不提,我也得承認!」四下環視一周,吳麒繼續說道。「但如果死守著寨子不出,大夥估計還能耗不少時候。至於能不能把山上的人全餓死,吳某就不得而知了!」


  「怕是瓦崗軍不會硬向外闖。那個姓徐的傢伙用兵很陰險,如果他玩一些什麼花樣出來,大夥很麻煩!」秦叔寶連連搖頭,否決了吳麒提出的死守大營的戰術。因為麾下士卒的來源不同,所以他與對方的觀點很難取得一致。吳麒所部兵馬並未經過什麼訓練,武器也是從戰利品堆中刨出來的,所以他不太在乎損失多少弟兄。秦叔寶麾下的這些弟兄卻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整個齊郡郡兵的精華所在。這樣的老兵死一個少一個,再像昨日那樣一次戰損兩百多,甭說秦叔寶,就是張須陀本人也承受不起。


  「如果不想和瓦崗軍硬磕,咱們不妨把大路給他讓開!反正下山的路不止這一條,只是這一條最適合大撥兵馬通行罷了!」相比之下,決定與敵軍交鋒后,旭子的心態反而最安寧。他不像羅士信,那傢伙一提打仗就腦門就開始發熱,眼下正興奮得擦拳摩掌。他也不像秦叔寶,心裡老是權衡著手中有多少家當。既然決定作戰了就全力以赴,這是他的全部想法。如果自己這一方表現太弱了,旭子覺得非但齊郡父老不會滿意,深山之中的徐茂功也會覺得興趣索然。


  「你是說放他們過去,然後尾隨追殺!不過敵將心思縝密的很,他定然會有所防備。」秦叔寶站起來,走動李旭身邊追問。他喜歡這個時候的旭子,鎮定自信,身上幾乎沒有半點平素表現出來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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