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隋亂:揚州慢(20)
第177章 隋亂:揚州慢(20)
「什麼,陛下立刻就要東征!」雖然曾經從李旭口中聽說過相同的話,但裴操之依舊被嚇了一跳。大隋朝國力已經虛弱到一陣風來即要被吹碎的地步,李郎將只有十八歲,他因為立功心切看不出來。難道滿朝文武沒一個看到這點么?大夥即便拗不過皇上,至少也能把東征之舉向後拖上一兩年,待國力稍稍恢復了,再從長計議啊!
想到這,素來有膽小怕事之名的裴操之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用一串低而急促地聲音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可各地民壯剛剛返家啊,他們已經連續兩年沒好好種莊稼了。再去一次遼東,秋天回來他們吃什麼?」
他作為地方大吏,老太守清楚地知道流寇的起因絕不是朝廷兵馬在遼東墜了威風。那些平頭奴子在沒吃上飽飯之前,不會在乎面子。但你真的將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都弄沒了,他們絕對可以讓你變得灰頭土臉。
「咱家,咱家也覺得太守大人說得有道理。可朝堂議政,哪有我們這些公公的插嘴的份兒?況且文武百官都贊成了,誰還敢再胡亂伸舌頭。」中官被裴操之濺了一臉吐沫星子,厭惡地直皺眉。「要不,您老寫一份奏摺,我替您面承皇上?也許陛下看了您老的奏摺,會放棄東征之舉呢!」
這種不咸不淡的回答只為了點明對方的身份。要不是眼前這個老傢伙出手還算闊綽,此刻他早已拂袖而去了。果然,裴操之聽完了他的話,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再度抱拳施禮后,老太守喘息著說道:「下官也是一時心急,公公見諒。地方上的難處,還請公公能如實稟報陛下知曉!」
「好說,好說。你是民之父母,為民請命也是份內之舉!」東都來的中官拱手還了個半禮,彷彿很理解裴操之剛才為什麼失態。
「多謝公公成全!」裴操之笑臉相謝,心中卻開始問候對方的祖宗八代。「沒卵子的東西,就知道收錢,見識卻比女人還短!」想起剛才對方話里提及的百官公議,他的滿腔怒火立刻轉換了目標,「一群只懂得爭權奪勢的廢物,難怪被人比成褲襠里的虱子[1]。待外面的火燒起來,看最後誰能跑得掉!」
詆毀歸詆毀,老太守卻不得不自己想辦法應付即將到來的難關。雖然見識比朝中某些人高了些,他也知道自己是「虱子」中的一員,並且是「褲襠」上最靠外層的那一個。禮送中官出城后,他立刻召集屬下文官議事。
「上次打仗俘獲的輜重,還有出售俘虜的收益,還夠應付一次戰鬥。但鎧甲和兵器就甭指望了,咱們第一沒那份錢,第二,也找不到那麼多會製造鎧甲和兵器的匠人!」戶曹令狐威低聲彙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歷城現在的情況是不但沒有米,連巧婦也沒有。
「賦稅已經收到了四成,再增下去,恐怕跳起來造反的不止是那些尋常百姓!」聞聽朝廷依舊不肯派餉,並還要從地方徵集糧草和民壯,主簿楊元讓憂心忡忡地補充。在他面前,擺著厚厚的一大摞帳冊。有些大戶人家去年的時候已經開始拖欠地方錢糧,衙門裡催了無數次,差點兒動了捕快,才在本月中旬將欠帳催上來。如果明年再增加攤派,肯定有人會鋌而走險。
「今年隨陛下征遼的士兵和民壯剛剛返家。如果剛一開春咱們就下令他們再去遼東,恐怕又要把不少人趕到王薄帳下去!」兵曹嵇有正嘆息著補充。王薄雖然縷縷敗於張須陀之手,但此人所做的「無向遼東浪死歌!」卻在民間廣為流傳。朝廷如此頻繁徵發,無異於在給王薄招兵買馬。
「咱們這也不太平,昨天窩棚區有人為了一袋子牙發麥子[2]鬥毆,待衙役們趕到時,已經死了三個!」歷城縣令王守仁的表情彷彿所有同僚都欠了他不少錢,「杵作驗屍結果卻說,有兩個人身上的傷根本不致死。」
「是餓過了頭!」父母官們在底下交頭接耳地議論。這是今天聽到的最壞消息,比皇上即將展開第三次東征還壞上一百倍。住在城外窩棚區的流民基本上已經一無所有,如果他們連最後的生機都看不到了,難免會威脅到城裡的人。儘管歷城的城牆修得足夠高,但實際上,在洶湧的人潮面前,它起不到太大作用。
「從明天起,在城門口開設粥棚,每天早晨施捨每個乞丐一碗稀粥。不管飽,但儘力別讓人再餓死!」裴操之想了想,命令。
「那會把其他各地的流民全引到歷城來,並且,咱們的糧倉里也沒足夠的糧食!」戶槽韓夫之小聲表示反對。歷城外的流民數量已經和城裡的百姓數持平,越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來這裡的人越多。人越多,治安越亂,糧價越貴,官府需要提供的粥也直線增長。如此循環下去,歷城終有供應不起的那天。
「一會我去拜會張通守,讓他在軍營隨時保留一千郡兵!至於施捨粥用的糧食,先挪一部分軍糧,然後把還沒運往東都的糧食也暫且扣下!」裴操之重新考慮了一番,命令。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卻嚇得幾個心腹幕僚全部跳了起來。「大人,此舉萬萬不可!」「請大人一定三思!動了本應上繳給朝廷的糧食,萬一被人誤解,大人百口難辯」幾個幕僚七嘴八舌地建議。
齊郡郡兵善戰之名已經傳開,如果再截留朝廷的官糧,極易被人誤解為圖謀不軌。在眾人的記憶里,向來懂得明哲保身的太守大人可從沒做過類似瘋狂的舉動。
「頭疼先醫頭吧!」裴操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嘆息著吩咐。「眼下道路不靖,糧食很容易被土匪打劫!況且弟兄們要吃飯,天這麼冷,大夥雖然住在城裡,卻也得給城外的人留條生路!」
這是他平生做得膽子最大的一個決定,做過之後,不但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心裡一陣輕鬆。
「大人,屬下倒是有個主意,可以讓本郡渡過明年難關!」注簿楊元讓見太守帶頭違法,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向上拱了拱手,說道。
「講吧,這裡都是咱們自己人。即便不成,也沒人會說出去!」裴操之點點頭,回應。
「流民們需要糧食糊口,地方百姓不願意去遼東服兵役!」楊元讓拿起兩本帳冊,各自代表一部分人,然後,他把兩本帳冊交疊在一處。「如果咱們把兩伙人換個身份,雙方倒也能都安寧下來。」
用流民冒充該服兵役的當地人陪同皇上去征遼,讓當地人出糧食供流民的妻兒老小糊口。這是個膽大包天的想法,但確實符合裴操之所言的,頭疼醫頭的原則。 「這麼大規模,怎麼可能瞞得了朝廷!」有人立刻表示反對。往年,也有大戶人家不願子弟從軍,干過找人冒名頂替的勾當。但那只是個別現象,官員們收了人家的好處,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一郡之地派往遼東的兵馬全是面黃肌瘦的流民,肯定會被將軍們發現端倪。
「你以為其他各郡能按期派出士兵和民壯么?恐怕,到時候能把人數湊齊的郡縣都不會有幾個吧!真的追究起來,到底是缺額嚴重罪過大些,還是名姓對不上號罪過大些,也不好說!」楊元讓搖頭,反駁。
這恐怕也是實情,眼下各地局勢混亂,很多郡縣的政令已經無法管轄到離城五十裡外的村野。光憑著城裡的大戶人家,不可能湊出朝廷需要的兵馬。「估計各郡都會想些非常之策!」「估計到時候法不責眾!」大夥又開始低聲議論,此事關係過於重大,他們即便心裡贊成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現得過於明顯。
「此事不可大張旗鼓。但百姓們私下勾結,我們難免會失察。」裴操之聽大夥議論的一會兒,最終拍板。
「是啊,百姓們長得都差不多,衙門裡人手有限,不可能挨個去認!」兵曹嵇有正小聲補充。
「此後東門外的窩棚區,又多了一項交易內容!」戶槽令狐威笑著搖頭。在他看來,今天的所有辦法都是飲鴆止渴。但作為良心尚在的地方官員,此時大夥已經沒有太多選擇。
「如果可能,你儘管派人從中收稅好了!」裴操之難得說了回俏皮話,引發了一屋子苦笑之聲。
「你們糊弄,我也糊弄吧!大夥拆了東牆補西牆,看大隋這所房子,還能挺上多久」老太守在心中暗自嘀咕。想想一天的所見所聞,他不由自主地又追憶起自己剛剛由南陳入隋時的情景。那時的大隋四處充滿生機,皇上聖明,百官儘力。兩個本家裴矩和裴蘊,一個有是被百官眾口稱頌的賢才,另一個以過人的文彩和正直的品格而名聞朝野。如今,一切都變了,裴矩是前兩次東征的主謀,裴蘊當面索取賄賂時理直氣壯。
而當年的大隋距離現在的大隋,不過才二十年光景。
事實證明,在沒有其他穩妥計策可以實施的時候,「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失為一個應急的選擇。至少,官員們決定對「買伕自代」的行為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策略后,歷城外窩棚區的炊煙就日漸濃了起來。因此,在寒冷的大業九年冬天最後半個月里,齊郡凍餓而死的人數遠遠比前半個月少。雖然在開春後來郡上集結的良家子弟和民壯的相貌一眼看上去就和軍書上的描述對不上號,但畢竟他們沒有揭竿而起。
大業十年春,太守裴操之再度因為善於料民而受到朝廷表彰。郡上去年拖欠朝廷的糧食的舉動也因為老大人的兩位本家善於運作而不了了之。闔郡百姓們都稱頌太守賢德,官吏愛民如子。雖然這些父母官颳起地皮來未必比其他郡縣官員的手段差。
而周邊各郡的官吏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他們的太守在朝中沒有像裴矩、裴蘊這麼硬的靠山,郡內也沒有可以和張須陀、秦叔寶比肩的武將。為了避免重蹈吐萬緒、魚俱羅二人的覆轍,他們不得不將府庫中最後的一點糧食運向了東都。朝廷方面算是打點妥帖了,百姓的日子卻過不下去了。特別是那些徘徊在城外的流民,一場暴雪下來就要凍死成百上千。
官府不給活路的時候,就怪不得百姓鋌而走險。從大業九年十二月到大業十年二月,北海、高密、琅琊、魯郡,整個河南東部處處是烽煙。待二月中旬,朝廷的徵兵令再次下達后,非但活不下去的流民和窮漢們陸續造反,連一些大戶人家也不得不舉起了反旗。
為了保證寶貴的春耕機會不被流寇破壞掉,張須陀在軍營里每天都保留著一千將士。這部分人全是騎兵,戰馬品種雖然很差,軍械和鎧甲卻是整個郡兵裡面最精良的。大夥平素以府兵的方式訓練,家中的莊稼皆由郡里指定專人代為照管。士兵們的格鬥技巧由秦叔寶、羅士信、李旭、獨孤林四員將領輪流負責指導,戰陣變化和彼此之間的配合卻是由張須陀親自來訓練。郡兵們的裝備和身體條件遠不及旭子先前帶過的雄武營,但士氣非常高。訓練時吃苦流汗從不喊累,即便從馬背上不小心摔下來,只要胳膊腿沒斷掉,下一刻肯定又鼻青臉腫地端坐在雕鞍之上。
「他們的老婆孩子,田地房子都在這,除了拚命,沒有別的選擇!」訓練間歇的時候,張須陀指著身背後近在咫尺的城牆,對旭子解釋。皇上沒有兌現去年所許下的,待齊郡安寧后就徵召張、李二人帶領府兵一同去伐遼的承諾,這令二人都感到有些遺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心中的遺憾也就慢慢被沖淡了。特別是張須陀,彷彿已經認定了自己這輩子就是個和流寇打交道的命,從來不在人前發牢騷。私下裡,他還經常開導旭子,勸對方立足眼前,不要老想著去遼東建功立業。
「其實,咱們於這裡也一樣是在盡武將之責。和高句麗人作戰也是戰,和流寇開戰也是戰,區別未必有你想得那樣大。你看看」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指總是自豪地指向田野中綠油油的麥苗和弓著身子忙碌的農夫,「若沒有咱們這些人,齊郡百姓哪裡能過上安寧日子!」
「通守大人說得極是,末將現在也覺得保境安民的滋味不錯!」李旭笑著回答。只要不想起「人市」上那些被出售的「貨物」,大部分時間裡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沒有那麼緊張的廝殺,也沒有太多的鉤心鬥角。平素無論在軍中還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圍看過來的目光里都充滿了敬意。齊魯大地有尚武之風,郡兵們欽佩這位年青郎將嫻熟的馬術和凌厲的刀法。而城內百姓知道是誰在保護著他們,對老家在千里之外卻為齊郡而戰的人非常感激。
「小子言不由衷!」張須陀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明亮的目光從眼瞼的縫隙射出,彷彿能照清楚李旭心中的所有秘密。「我跟你這樣年青的時候,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武將就是武將,硬是要插手文官的事務,難免會費力不討好。有些事情啊,你沒辦法將其變得更好,努力嘗試著別讓它變得更壞,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末將曾經聽說過大人當年的戰績,心裡邊一直佩服得很!」李旭拱拱手,笑著拍了一下對方的馬屁。內心深處,他對眼前的老將軍也的確非常佩服。治軍嚴謹、為人正派、作戰勇猛,還能做到和士兵同甘共苦,懂得維護下屬利益。這樣的德才兼備老將軍在大隋已經非常難找。所以,在大多時候,旭子和秦叔寶等人甚至是把張須陀當作人生楷模,而不是頂頭上司來看待。
我年青的時候,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張須陀眯縫著眼睛想。先是隨同史萬歲將軍平定羌人叛亂,然後隨同楊素去平定漢王楊諒的叛亂。除了勇敢之外,還在朝廷中留下了『剛烈、忠直』之名。那時候,自己也對敵人充滿了同情,也希望朝廷能多一些善舉,少激起一些民變。但時間久了,人慢慢會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