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隋亂:揚州慢(19)

  第176章 隋亂:揚州慢(19)

  「你已經是自由身,我們兩個當然不能殺你。但希望你記得是誰把賣身契還給你的,切莫做出什麼恩將仇報的事情來!」秦叔寶擺擺手,沒有回答羅士信的話,而是對石嵐說道。


  「秦將軍放心,小女子的武藝,也絕對不是李將軍的敵手!」石嵐笑著回答,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甜,甜得令人胸口發堵。


  女人的兵器,不止握在手上。她就這樣傻瓜般地甜甜笑著,目送秦叔寶和目瞪口呆的羅士信遠走。然後,她笑著頓下身來,撕下一片破爛的裙角,沾著吐沫,擦乾淨臉上的灰塵。帶著三分笑意,三分自得,她緩緩走向城門,錯過車馬行,走進歷城喧鬧的街道。


  她不想再走遠了,李旭說得對,憑藉武藝,她這輩子都打不過秦叔寶。但女人不需要武藝,男人憑武藝征戰沙場,女人只需要用心去俘虜一個男人。


  城裡邊有一個男人,幾乎對她是不設防的。從復仇的角度來看,那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機會,最好的獵物。


  石嵐使勁咬了咬牙,抬腿走向一個布店。荷包里的銅板嘩啦啦地響著,提醒著她自己還擁有一部分家底。在雙腳邁過門檻的一瞬間,她將嘴裡的血咽了下去。那口血是甜的,充滿了仇恨的味道。


  直到走回自己的家門,旭子也未能忘記那個單弱而無助的身影。那身影就像順著溪流飄下來的一朵花瓣,漂著漂著就漂到了他的眼前。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哀憐。讓人忍不住就想伸手將其從流水中掬出來,掬過之後,似有餘香滿手。


  管家已經回來了,帶著一群穿著嶄新粗葛衣裳的小廝們正在院子里忙活。看到家主進門,眾人停下手中的活計,一併迎了上來,跪倒謝恩。李旭揮手叫他們站起來,然後問管家是否帶他們吃過了飯。話音剛落,眾小廝們又齊整整地跪了下去。


  「回老爺的話,我們已經吃得不能再飽了。」


  「謝老爺恩典,小人們從來沒吃得這樣飽過!」


  一干小廝七嘴八舌地搶著回答。他們長得都很端正,特別是吃飽飯並換上乾淨衣服后,生命的活力迅速在他們臉上體現了出來。旭子知道自己的管家沒有苛待他們,這讓他低沉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和氣地笑了笑,他對其中一名看上去最機靈的小廝問道:「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回老爺,小人今年十三,原來叫王狗剩,請老爺賜予新名字!」貴在左首的小廝用頭碰了一下地面,恭恭敬敬地說道。


  「賜?」李旭驚詫地把頭轉向管他家。這幾個小廝的行為和說話方式肯定是被管家訓練過的,否則他們的動作絕不會如此整齊。旭子發現自己有點不適應做別人的老爺,就像在牙行看見到趙無咎被聘用為管家后,立刻將姓名改為李無咎一樣不適應。


  「老爺買了他們,給了他們吃、穿和住的地方,於他們有再造之恩。所以隨便賜個名字就可,一則您使喚著方便。二則咱們這個家也會顯得有規矩!」管家李無咎見旭子徵求自己的建議,趕緊出謀劃策。


  「再造之恩?」李旭有些愕然。他沒想到買了別人當奴才還是這樣大的一種恩惠。自從離開家后,他的生活幾乎就是練兵、打仗、打仗、練兵,再不就是急行軍。因此,對生活中瑣事的理解,他幾乎還停留在易縣那個淳樸少年層面上。雖然現在他已經是二等伯,但對伯爺家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生活,他的確一無所知。


  「當然是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您老大發善心買了他們,他們自己,還有他們的父母、家人,用不了多久就會餓死!」管家點點頭,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


  東家是個厚道人,這點李無咎自己能體會到。他倒不覺得李旭的舉止有什麼奇怪,很多人家這個年齡的大少爺都不太愛管家中雜務,像東家這種少年成名,跟著皇上干大事的人,要是懂得這些雜七雜八的俗務才怪!

  為此,懷著報恩之心,李無咎決定把所有能攬下來的雜事全攬下來。一則這樣可以讓東家後顧無憂,更踏實地去建功立業。二則,這個家沒其他人,如果把管家的位置坐穩了,隨著東家的地位逐漸高升,有道是『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自己這個管家,將來地位可不比衙門裡的那些縣尉、戶槽差。


  想名字的任務不比打仗簡單,在管家的協助下,旭子攪盡了腦汁才找到了八個既符合對方身份,聽起來口彩又比較吉利的名字。口齒最伶俐的那個少年被他賜名為來福,其他幾個,一併排在了來字輩,來壽、來寶、來喜……。按管家的說法,如果將來忠勇伯的府的人再多了,就換一個字來排。這樣,從名字上就能分辯出奴僕們入府的先後次序,可以最大限度上保持忠勇伯府秩序井然。


  「八個人已經足夠了,這麼小一座府邸,要那麼多僕人幹什麼?」李旭聽管家說得有趣,笑著回答。


  「那可不一定啊?將來老老爺,老夫人,夫人一併搬過來。還有小少爺,小姐。將來少爺大了,再娶了少夫人,反正隨著您官越做越大,咱們李府肯定也會人丁越來越興旺……」管家搬著手指頭,興奮地計算。


  「如果真的如此,咱們還得抓緊時間去買個新宅院!」李旭笑著回了一句,轉身走向正房。把父母接過來,大夥一起籌劃一個興旺發達的李府,每天能看見母親慈愛的微笑,偶爾還能跟父親坐在燈前一起喝上幾盞。如果再有一個妻子,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嬰兒,他忽然發現自己當年的夢並不遙遠,幾乎已經伸手可及。


  無論如何,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是幸運的。他們不用在著令人看不清前途的時局中忍受凍餓之苦,也用不到為明年的生計擔憂。這樣想著,一股發自心底的笑意讓他暫時擺脫了眼前的煩惱。旭子聳聳肩,伸手推開正堂雕著花的門。


  「老爺!」來福的聲音突然從身背後響起,拉住了旭子已經邁入房間一半的雙腿。他微笑著回過頭去,看見對方神秘的眼神。


  「老爺,有一位姑娘,說是您買回來的婢女,在門房求見!」來福雙手垂在腿邊上,半躬著身子彙報。


  「奴婢?」旭子覺得自己的心猛然又跳了一下。這輩子,他只有過兩個婢女。一個留在草原上,另一個剛剛被他放走。不是阿芸,他知道。用最快速度走到門廳,他看見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依舊是那樣柔弱,但柔弱中已經帶出了一點點嫵媚。洗去臉上灰塵,上身套了件淡粉色短襦,裡邊穿著淡綠色長裙的石嵐就像一朵曠野中的小花,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


  幾個剛買回來的小廝的眼睛已經發直,手不停地忙碌著,腳卻來回圍著門房打轉。他們雖然小,但已經到了能夠分辯出美醜的年齡。來客長得並不是風華絕代,但身上卻帶著一種動人的柔弱,令人見了后不由自主地便心生憐惜。 「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李旭有些尷尬地追問。話一出口,他就發現了自己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果把這句話的意思延伸開,很容易令人理解成他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詫對方會來找自己,只是驚詫對方能這麼快找准家門。


  「我沿街打聽李將軍府,大夥都說不知道。」石嵐低下頭,輕輕用手擰短襦的綢邊。劣質的綢邊很快就起了皺,透出另一側晶瑩的手指。「後來碰到了一個衙門的人,才知道恩公原來住在這!」


  「老爺,我這就命人燒茶,給您送到客廳去!」少女在瞬間流露出來的羞澀,讓管家心頭湧起了無數聯想。他不敢得罪這個未知身份的客人,所以繞著彎子提醒李旭待客的禮貌。


  有錢人家的少爺在外邊沾花惹草,經常發生類似的故事。看樣子東家還沒打算始亂終棄,看樣子這名女子長得也不賴,東家比較有眼光……


  「不用了,算了,你還是送到客廳里來吧。燒得濃一些,順便再找人去買些點心。」李旭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麼,他覺得心裡很亂。一種直覺告訴他,應該把眼前這個女子拒之門外。對方來之前曾經精心打扮過,這身頗為得體的衣服和頭上幾件白銅首飾估計花光了自己給她的所有銅錢。這麼精心打扮的她絕不會是順路來說一聲感謝,也許她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另一種感覺卻命令他將眼前的女子留下,沒有理由,只是覺得這個女子單弱,單弱的背後還隱藏著一股神秘。


  那股神秘的感覺如酒香,吸引著李旭去冒險。他發現自己的手心有汗,心情居然比第一次上戰場還緊張。與和陶闊脫絲相處是不同,沒有那種安寧與祥和。與和婉兒相處的情況也不同,沒有那麼多隔閡與誤解。


  「我沒地方去,也不想知恩不報。所以,還是回來給你當婢女!」在屋門關上的剎那,石嵐輕輕地跪了下來,同時將賣身契舉過了頭頂。


  十天之後,一份聖旨從東都洛陽傳到了歷城。朝廷對亂匪石子河與裴長才雙雙被剿滅的結果十分滿意。特地嘉獎了太守裴操之五十匹絹,提拔他的一個幼子為勛侍。張須駝戰功顯赫,升為齊郡通守,掌管齊郡兵事,並有越境追擊流寇而不需要和周邊郡縣協商之權。


  秦叔寶被賜絹十匹,永業田二十頃,著地方官員即行兌現。


  李旭因為功勞累積,封爵從皇帝陛下臨時想出來的二等忠勇伯改封遒縣伯,食邑三百戶。


  羅士信、獨孤林的官職從副督尉升為督尉。


  沒等大夥開始慶賀,傳旨太監又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右武侯將軍馮孝慈討張金稱於清河,中計身死,全軍覆沒。


  事情發生在大業九年十一月初九。同月,右屯衛大將軍吐萬緒和光祿大夫魚俱羅二人擊敗反賊劉元進。劉元進退守建安,吐萬緒和魚俱羅因為天冷,上本朝廷請求開春再繼續戰鬥。有人進讒言說魚俱羅試圖謀反,楊廣大怒,遣使斬魚俱羅于軍中,並召吐萬緒回東都問話。


  吐萬緒驚怒交加,死於回東都途中。


  比起其他人的待遇來,皇帝陛下對歷城君文武官員的賞賜可謂慷慨得驚人。但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張須駝都感到有些失望。裴操之出自關隴裴氏,與當朝御史大夫裴蘊,黃門侍郎裴矩同屬一脈。這個龐大的家族中再增添一名勛侍,的確沒什麼太值得高興的。而張須陀本來就總領齊軍兵馬,眼下官稱從郡丞改為通守,名字上好聽了些,實際職權卻沒有太多變化。


  二人的志趣皆不在此,準確地說,相比於官職的輕微變動,二人更在乎地方上的亂局。只有平息了叛亂,裴操之才能理直氣壯地謀划入朝一展所長。也只有地方上安寧了,張須陀才有機會到邊塞上為國開疆拓土。但朝廷的聖旨里卻刻意忽略了他們的需求,既沒有提及太守大人最為期待的外府精兵,也沒提及通守大人日夜盼望的軍械和鎧甲。


  「朝中,朝中諸位大人沒說,沒說什麼時候派府兵來徹底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么?」謝罷了聖恩,裴操之將傳旨的中官拉到一邊,悄悄地向對方手中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然後不甘心地問。


  「老大人客氣了。這個,這個咱家可沒聽說。」中官熟練地捏了捏荷包內藏物的形狀,憑著重量和手指頭上傳來的感覺迅速判斷出裴操之人品的好壞。對於知趣且聰明的地方官員,他向來不吝於給對方更多的指點,想了想,又補充道:「再者說了,府兵來了,也未必有你齊郡的郡兵頂事啊。大人沒聽說么,右武侯去河北討賊,結果全軍覆沒了!」


  「可是,可是我這裡沒有糧餉,也沒有好鐵匠、木匠去打造鎧甲兵器!」裴操之有些心急,把本該張須駝向上差抱怨的事情一併抱怨了出來。齊郡郡兵驍勇善戰,的確不是虛言。但那主要因為他們在家門口作戰,沒有退路。同時,郡兵們的訓練和裝備也比流寇略強。但眼下周邊郡縣越來越亂,前來騷擾的土匪們的作戰經驗越來越豐富,實力越來越強大,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盔甲也日漸精良。如果朝廷依舊像從前那樣一毛不拔的話,早晚郡兵和土匪之間的戰鬥力對比就會掉個。到了那時候,朝廷再想剿滅土匪恐怕都力有不逮。


  「我的老大人啊,陛下不是准許你抄沒土匪家財了么?那流賊四處劫掠,最後就在你這栽了跟頭,不等於把糧餉給你送到了家門口了么?咱家在朝里可是聽說,光在石、裴二賊老營里抄出來的金珠,就得用車來拉。」中官用手搬住了裴操之肩膀,推心置腹地說道。


  笨蛋手中才會缺錢,從先時的表現上,東都來的中官相信裴操之絕對不應該是笨蛋。自打皇帝陛下允許地方官員們隨意抄沒通匪者家產後,哪一位太守不是肥得流油。缺錢,笑話?隨便找個大戶人家問一問他的同宗、旁支或者佃戶裡邊某些人的下落,對方還不乖乖地拿大把的肉好前來孝敬?!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這些貓膩,宮裡的人誰願意大老遠地往地方上跑。一路上風吹日晒得,還要時刻提防著被流寇劫了車駕,不就圖的是從地方官員手中分一杯羹么?

  流賊如果那麼有錢,還用四處劫掠么?裴操之氣得直打哆嗦,真想命人把賬本搬過來,讓該死的太監好好看一看府庫現在已經空虛到了何等地步。但他還是儘力壓住了內心的衝動,為官多年的經驗和教訓已經足夠讓他能做到唾面自乾了,輕易不會在人前失態。「流賊經過地方,破壞甚大。光事後撫慰百姓,安葬死者,就花光了全部戰場所得。況且他們之所以四處流竄,也是因為窮瘋了,手中根本沒什麼積蓄。不瞞公公,就連將士們的餉銀子,都是百姓們湊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但百姓們家底有限,一直這樣湊下去,恐怕會心生怨恨!」


  「這個,咱家回去自然會在皇上面前替你分辯一二。但眼下東征在即,估計兵部和戶部也顧不上河南!」看在荷包中的金錠面子上,東都來的中官決定給裴操之交個實底。「若不是大軍兩出遼東都勞而無功墜了威風,想必流寇也沒膽子造反。待高麗臣服了,看哪個反賊還敢繼續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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