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隋亂:揚州慢(17)

  第174章 隋亂:揚州慢(17)

  秦、羅、獨孤三位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對眼前景象沒什麼看不習慣的。管家如果兩個月之內找不到僱主,少不得也淪落到這裡,所以更沒什麼同情心。只有旭子,看著眼前這人世間的悲哀,想想南來時一路上所見,心神不覺有些恍惚。


  「陛下算個明君么?」李旭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追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圍衣衫襤褸的人群,心裡就會湧起莫名的難過。那些人,十個中有八個與他的出身相似,是因為朝廷不懂得體恤,才導致他們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如果當初不出塞,沒有劉弘基的引薦和李淵的提攜,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親、舅舅,難免會城外其中一員。和「人市」上的貨物一樣,頭插草標,滿臉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樣的答案再一次出現在他心裡。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時的心愿。如今,這個心愿已經基本上達到。是大隋,是陛下東征高麗的舉動給了他這個機會。喝著井水的他,實在無法扭過頭罵那個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遠處,就堆滿了掘井者的屍骨。


  幾個人徐徐前行,像挑蘿蔔一樣挑選著奴僕。小半柱時間后,有八個看著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少年被管家領到了李旭身前。這算是一筆大交易,人販子又誠心討好秦叔寶,所以給旭子算了七折,本來一千六百文的身價,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著那一摞賣身契,旭子心裡更加慌亂,拿出錢了付了帳,又取了一吊錢塞入管家手裡:「你帶著他們先回府吧,路上給他們買些吃的,再賣身衣服!」


  「你們這些走運的小子,這回遇上貴人了,還不快給老爺磕頭!」人販子一邊解拴在「貨物」脖子上的皮索,一邊喝道。


  幾個被買下來的小廝立刻跪倒,沖著李旭叩頭,口裡稱頌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趕緊命管家帶他們回府。


  「你這個管家眼力不錯,這些半大小子,養大了最為忠心。」目送著管家走遠,秦叔寶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評價。


  「我不太懂,原來我家中只有一個老管家,一個幫傭!」李旭搖搖頭,有口無心地回答。


  「我家原來也沒什麼下人,後來從了軍,一刀一槍地博到了現在這個位置,才漸漸有了田產,有了宅子!」秦叔寶以為旭子在感傷身世,笑著安慰。他的話中不無自豪,功名當在馬上取,雖然今年他已經四十多歲,但比起家鄉中至今還沒混到一官半職的同齡人來說,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經令人羨慕得眼紅。並且這兩年仗越打越多,越大越順手,可以預見,不久以後,自己的職位還會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發現身邊少了兩個同伴,驚問。


  「去軍市了。那邊賣的全是壯勞力。不像這裡,半大小子居多!」


  「軍市?」李旭楞了一下,追問。他隱隱約約記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時,羅士信提過一句關於軍市的話題。還抱怨一個姓徐的動作快,出貨太急。對郡兵運作模式一無所知的旭子理所當然地將軍市當作了一個處理繳獲賊贓的市場,卻沒想到這個市場也開在窩棚區內。


  「一起去看看吧,這幾天忙,一直沒顧上跟你說說郡兵的運作規則。聖上有旨,賊贓咱們可以自己處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的吧!」秦叔寶見李旭滿臉迷茫,笑著跟他解釋。


  「這個我知道,咱們郡兵也需要補給!」李旭點頭,回答。內心深處,他並不贊同類似的聖旨。賊贓由地方處理,通賊者家財可以抄沒入官。如果碰到哪個貪心的官員污良為盜,百姓們可就倒了大霉。[5]

  「那就是軍市的由來!」秦叔寶點點頭,拉著馬韁繩,帶著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窩棚區的人販子和百姓們顯然對秦叔寶這個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邊打著熱情地打著招呼,一邊主動讓出條通道來。


  眼看著就走到「人市」盡頭,突然,一座木柵欄搭成的監牢出現在李旭面前。監牢四周,站滿了持槍橫刀的郡兵,一個個如臨大敵。監牢的門很小,黑洞洞的,猶如一張吞噬性命的嘴巴。橫擋在監牢門口的是一個木製的平台,一隊隊被繩索捆著的俘虜,被人像牲口一樣從監牢里牽出來,依次在平台上亮相。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有名身高六尺,長得如屠夫般模樣的司倉參軍站在木台邊緣大聲吆喝。木台下,圍滿了大大小小地人販子,喧鬧著,興奮地滿臉潮紅。


  「這就是軍市?」李旭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腳下大地也不斷地起伏顛簸。沒等秦叔寶明白他問話的意思,一陣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從遠處飄了過來。


  李旭扭頭看去,只見一隊尚未被賣掉的俘虜被牽到幾隻巨大的火盆旁。光著膀子的郡兵們拿著烙鐵,依次在俘虜額頭和肩膀上打下恥辱的標記。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沒有下令誅殺從賊者。但是,他把兩次戰鬥抓到的近萬俘虜全部變成了奴隸。賣了這些奴隸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將有份,士兵們也有份。所以,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有人販子帶著隨從,將重重地一袋子錢放木台上。然後,他拉走了木台上的所有奴隸。此人是個大主顧,但販賣人口的老徐卻絲毫不馬虎,命人將錢一五一十的數清了,入帳,才在一疊賣身契約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標記,將其交到人販子手中。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老徐完成一筆交易,大聲吆喝著,開始下一筆買賣。又有一隊俘虜被牽到了檯子上,都是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當壯年。


  這批「貨物」的成色遠遠好於上一批,所以無數買主湧上前,操著各地方言,積極搶購。每名俘虜作價才二百錢,便宜。在黃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這個價。雖然眼下愈發便宜了,但這樣的壯年勞力也要賣到四百文。販子們從歷城將他們買走,轉手倒到河北諸郡,就能賺上一倍的利。雖然眼下路上不太平,雖然會有大量俘虜死在被轉賣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渾身發冷。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蘇啜部,眼睜睜地看著野蠻的牧民們在俘虜們的脖子上套上鉛制或鐵制的項圈,從此把他們變做自己的私人財產。「天啊,我做了什麼?」他捫心自問,覺得肚子里氣血翻騰,所有東西都往嗓子眼涌。


  「如果放了他們,他們沒法生存,要麼餓死,要麼繼續為盜,直到被殺。所以張郡丞的作為,也算給了他們一條生路!」秦叔寶見李旭臉色青得可怕,低聲向他解釋。


  「是啊,弟兄們鎧甲,橫刀。咱們補給,都在這!」李旭幽幽地回答,聲音里既有憤怒,也有無奈。讓人聽不出來他到底是贊同秦叔寶的話,還是在編造理由自我安慰。


  「畢竟咱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秦叔寶很無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說道。他有些怕這個年青的郎將,對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測。萬一此人不通清理,為了這事跟張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誤會,秦叔寶真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是啊,畢竟咱們給他們留了條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寶懸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但很快,他就發現李旭的主意力並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經被貼在軍營門口的一張舊邸報吸引了過去。被風吹殘了的邸報上,寫的是朝廷對楊玄感叛亂從逆者的最終發落結果。


  皇帝陛下回到東都后,將家中沒有後台的被俘將領脖子上套上車輪,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攢射。一直到屍體爛成肉醬,方才下令停手。


  楊玄感的族弟楊積善、一直首鼠兩端的謀士韋福嗣被處以車裂之刑,死後,屍體化骨揚灰。


  那些投賊,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準再為官,由其父輩領回家中教育。


  「你願意贖罪么?」迷迷糊糊中,旭子又聽見蘇啜附離在自己耳邊問道。他看見野蠻的蘇啜部民舉起刀,一邊唱著對長生天的讚歌,一邊切開奚族長老的喉嚨。 他看見大隋的文武百官彎弓搭箭,將沒有根基的從賊者一一虐殺在皇帝面前。


  他覺得怒火添膺,想衝上去,撕下那張邸報,救走所有俘虜。這時候,有一隻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舒服么,仲堅?」


  不是徐大眼,李旭慘笑著回頭,看到秦叔寶關切的目光。


  註釋:


  [1]牛山,在今天山東淄博附近。濟北郡,今天山東平陰一帶。長清縣即今日長清縣,距離歷城不足百里。


  [2]秦叔寶出生於571年,書中故事是在大業九年。所以其虛歲四十三。本次戰鬥為真實事件,具體發生在大業九年春。筆者將其挪到冬天,是小說之曲筆,行家勿怪。


  [3]史書記載,此戰初始,張須陀來不及召集兵馬,只帶了四個人出戰。后郡兵趕到,擊潰敵軍。非酒徒隨意杜撰。


  [4]隋文帝時期,斗米價格大概五個錢。煬帝徵發動高麗之前,物價略有上浮,但也沒漲到十個錢。貞觀十五年,一斗米價格為兩文錢,而唐錢重量只有隋錢一半,所以為極盛之世。


  [5]賊臟歸地方處理,官員可抄沒通賊者家財的旨意始於大業九年,相關記載見《資治通鑒》。


  Chapter 3 爭雄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在戰場上響起,敵軍變陣。整個步兵方陣在向前推進中變成了三角型,如一把長了牙齒的尖刀,緩緩地向郡兵們壓了過來。


  軍陣正中是一名年青的武將,銀甲白袍,槊鋒如霜。


  剎那間,李旭的神智從迷亂中恢復清醒。


  他知道自己沒有憤怒的理由,自己如今是官,那些被殺和被侮辱、被損害的人是賊,雖然他們長得和自己的父輩相似,雖然從對方身上能看到自己從前的影子,但官兵捉賊,自古以來天經地義。


  他也知道自己什麼都幹不了,除非造反,否則自己沒權力,也沒有辦法救走這麼多人。即便不顧一切救走了這些人,自己也沒有力量安置他們。除非自己也學著石子河去做流寇,帶著一夥無辜的人去搶、去殺更無辜的人!


  望著秦叔寶關切的目光,李旭覺得自己身子發軟,發困。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無力感,當年在蘇啜部他已經無能為力一次。今天,同樣的情況下,他依舊除了憤怒外,什麼也做不了。


  「仲堅,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秦叔寶微笑著給李旭找台階下,剛才那一瞬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旭身上的怒氣。但眼前的少年定力驚人,怒氣很快就被他自己控制住了。這讓秦叔寶更加看重對方,因為自己在同樣年齡的時候,絕對做不到和對方一樣老成。作為過來人,秦叔寶明白,若覺得天下之事無不可為,只能說明你還沒有長大。人什麼時候明白自己的力量有限了,他才真正地漸近成熟。


  「嗯!有點兒累,也有點不習慣這裡的氣氛!」李旭回答如此之低,彷彿從靈魂內發出的呻吟。他無法跟秦叔寶解釋自己因何而失態,人對事情的看法與其的切身經歷息息相關,秦叔寶的父親不是瀕臨賠光家底小商販,他不會明白市井小民的生活艱難,也不會理解旭子為什麼會物傷其類。


  「這人是太多了,亂鬨哄的。若不是士信家裡急著用人,我也不會來!」秦叔寶非常寬厚地附和著旭子的話,臉上的笑容平靜而友善。


  「我想先回去喝點酒,如果叔寶兄不介意,我先走一步!」憤怒過後,旭子感到的除了無力外,還有失望。當年在蘇啜部看著牧民們的野蠻行徑時,飽讀聖賢書的他堅信自己的大隋不會發生同樣的事情。當年,他還一廂情願地請商隊從中原帶些書來,希望讀了聖人之言后,那些野蠻的牧人們能受到中原儒雅之風的感化。但現在,苦笑著的旭子終於明白了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去除那些繁華的表象,骨子裡的中原人其實和塞外民族一樣殘忍,一樣野蠻。


  得到秦叔寶的肯定回答后,李旭緩緩牽著自己的坐騎,掉頭向回走。剛剛邁出幾步,周圍的人群突然一亂,更大的喧鬧聲從背後傳來。看客和買主們興奮地叫喊著,揮舞著錢袋朝監牢門口涌。


  「怎麼回事?」旭子驚詫地轉過頭,看見咫尺之遙的木台上已經又換了一批貨物。確切地說,這次只換上了一個人。一個衣衫襤褸,身體贏弱,手腳都被鐐銬鎖著的少女。頭無力地低著,身體由於害怕而不住地顫抖。


  「官賣通匪犯婦,年方二八。黃花處女,童叟無欺!」司倉參軍老徐見台下人頭涌動,叫喊得愈發賣力氣。


  「買回去為奴為妾隨意啊,匪首石子河的兒媳!」彷彿為了讓台下看清楚貨物的模樣,他用力拉了一下手中的鐵鏈。嘩啦一聲,少女被他拖得向前跟蹌數步,險些跌倒。有好心的士兵上前扶了一把,少女在穩住身體的瞬間抬頭相謝,目光閃動之處,充滿了凄涼與惶恐。


  那目光如刀,一刀刺中了旭子的心臟。他猛然想起了小狼甘羅,當自己殺了母狼,將其從岩洞裡帶回家后。甘羅睜開的,就是這樣一雙夾雜著惶恐、凄涼和求乞的眼睛。


  「多少錢,多少錢啊!」耳邊,無數人在大聲地叫喊。


  「賣到窯子里去,大夥晚上輪番去報仇!」台下的氣氛瞬間沸騰,看客和買主們互相推搡著,大喊。


  他們不在乎台上的少女美醜,也不在乎她是否有罪。他們在乎的是石子河這個名字,想一想昨夜自己睡了匪首石子河的兒媳,那不和戰場上打敗了匪首本人還值得驕傲?什麼秦叔寶,什麼羅士信,他們有這福氣,有這膽量么?


  「至少,至少五吊。不,誰,誰出得多,我,我就賣給誰!」負責處理俘虜的老徐也沒想到人們居然如此熱情,先本能地報了個高價,然後迅速改口,爭取最大的收益。


  在官府的默許下,周圍郡縣都有人市存在。未經人事的及笈少女頂多賣到兩吊錢,縱使長相清麗可人些的,充其量也不過被賣到三吊錢。老徐給一個匪屬報出的五吊身價,已經遠遠超過了市場上的行情。因此,人群中立刻湧起了很多不滿的聲音。


  「呸,又不是絕代佳人。居然賣這個價錢!」有人捏了捏自己的荷包,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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