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隋亂:揚州慢(16)

  第173章 隋亂:揚州慢(16)

  「也是陛下對仲堅信任有加,所以不給你忙中偷閑的機會!」秦叔寶笑著插言。關於李旭的傳聞,他多少也聽說過一點。但幾天接觸下來,發現事實和傳聞根本對不上。此人非但不像傳言中那樣驕橫跋扈,粗鄙野蠻,反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反著推過去,那李郎將和別人之間的爭執到底誰是誰非,倒也一目了然。


  秦叔寶在郡兵當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人生閱歷遠非眼前幾個半大小子可比。仔細一琢磨,他已經明白皇上命令李旭來齊郡協助張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讓他藉機立些戰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預測,這個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來,太守裴操之對其如此客氣,又送功勞又贈宅子的,也不足為怪了。想到這,秦叔寶放下茶盞,低聲建議:「照理,咱們幾個不該干涉仲堅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張羅所有雜務,也的確忙不過來。不如這樣,趁著大夥還沒解散回家,明天我帶著你去軍營中挑幾個親兵。以你李將軍的名頭,站在隊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馬前效力。至於家中僮僕么……」


  「那還不好辦,反正今天大夥閑著,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馬上開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幾名勞力。就是不知道軍市老徐那邊不知道還有沒有剩貨,那廝一向動作快!」羅士信終於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沒等秦叔寶把話說完,立刻跳起來嚷嚷。


  「也好。但不知道仲堅意下如何?」秦叔寶點點頭,把目光再次轉向旭子。


  「願聽叔寶兄安排!」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


  「那不如現在就去,買幾個小子,雇個廚子,再請一名管家。錢么,仲堅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們幾個身上,就算給你入住新居的賀禮。」羅士信最為熱情,見李旭答應,立刻大聲建議。


  旭子如今手頭也算小有積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錢幫自己添置奴僕。秦叔寶等人卻不答應,無論如何也要送這份賀禮。四個人一邊客套著,一邊策馬徐行,談談說說,不覺已經來到鬧市區。


  由於周邊郡縣四處烽煙,很多家道本來殷實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難。作為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歷城的街市上自然透著一種病態的繁榮。旭子清楚地看見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塊寫著二十五文一斗的天價,而買米的人絡繹不絕。[4]

  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價分明是六文一斗的價格。旭子不僅暗自咋舌。再細細看去,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只要與生活有關的,價格皆是自己記憶中的四倍不止。


  整個市面上唯獨便宜的是人,秦叔寶找了間相熟的牙行,剛剛說出要雇傭一個管家,四下里已經有無數雙眼睛望了過來。


  秦家、羅家雖然算不是上什麼世家勛貴,在當地也是遠近數得上來的大戶。牙行掌柜不敢怠慢,先命請幾位軍爺進內堂落座,請小廝捧來茶水,然後才弓著身子相詢:「秦爺尋管家,怎麼不找家養的提點,反而到外邊來雇生面孔?」


  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尋常人家很少雇傭這個層次的僕役。即便是官員異地上任,也是從老家帶了去,或找朋友推薦,輕易不請生面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寶也可以給他介紹一個知根知底的當地人。但連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於世故的秦叔寶當然不敢越俎代庖。


  道理是這個道理,話卻要說得圓轉,秦叔寶笑了笑,低聲回答:「我這位朋友,朝廷里有名的李郎將來歷城公幹,暫時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幫忙。尋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面前現眼!」


  「原來是那天單騎闖透敵軍大陣的李爺,小老兒眼拙,眼拙。能給忠勇伯府當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兒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這坑人的店鋪關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門去!」牙行掌柜的是個人精,得知今天主顧是李旭,阿諛之詞滾滾而出。


  「你先別賣嘴,趕快去找人。要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有中人擔保,模樣還要齊整,別拿歪瓜劣棗來湊數。如果你家李爺用著不順手,休怪羅爺我過來拆了你的鋪子!」羅士信嫌他饒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兒知道,小老兒知道!」掌柜的連聲答應著,跑到外廳,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裡邊尋覓條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縣盜匪橫行,導致很多本來家道殷實的人背井離鄉到歷城躲避兵火。城內物價高昂,這些人花光了積蓄,只好放下身段,想盡一切辦法賺取糊口之資。管家的地位雖然已經等同於奴僕,但畢竟比尋常奴才身份還高一些,所以,只花了小半盞茶時間,掌柜的已經帶著四個三十歲上下,身穿長衫,模樣周正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這幾個,都是咱臨近的魯郡人,都讀過書,能算帳。城裡也有親戚能證明他們家世清白,手腳乾淨!」牙行掌柜將四個人一溜排開,向李旭逐一介紹。


  四人來自孔子故鄉,雖然落魄了,舉止中猶自帶著一股書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趙,原來是博城一家珠寶首飾店的帳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貨被賊卷乾淨了,全家跳河自盡。他跟著失去了飯碗,不得不來歷城投靠親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張,是個行腳商,半路貨被盜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鄉。


  左首起三個人姓周,是個耕讀傳家的老實人,家裡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離匪窩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糧食不夠給土匪交「買平安錢」,所以也只好外出逃難。


  最後一人姓孔,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後裔。看年齡只有二十七八歲,大約是覺得賣身為奴愧對祖先吧,入了門後頭一直低著,眼睛根本不敢與人對視。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聽掌柜的把四個應募者的背景介紹完之後,反覆考慮了小半天,然後硬著頭皮走到姓孔的書生面前問道:「這位兄台年齡不到三十吧?家中還有什麼人沒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個遠方表舅,在,在歷城給人幫忙賣靴子。」孔姓子弟結結巴巴地回答。


  「這個人不能用!」沒等李旭做出決定,羅士信已經站了起來,大聲建議。


  聞此言,眾人皆吃了一驚。那姓孔的子弟則惱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來鑽進去。不待眾人詢問原因,羅士信上前幾步,指著姓孔的子弟鼻子罵道:「奶奶的,才二十七歲,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家人需要養,何不去軍中博取功名?屈身給人下做管家,不枉了這個姓氏么?」


  「不,不會武?力氣,力氣也小!」孔姓子弟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辯解。


  「不會武,不會學么?沒力氣,吃飽了飯,每天抗著沙包跑上三個月,肯定就有力氣了。這種人自己沒骨氣,做什麼事情都能找到一個好借口。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心腸壞起來卻比誰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賣了去。」羅士信指點著孔姓子弟,大聲數落。


  對方為人其實未必如他所言那樣不堪,但在羅士信這個十四歲時就投軍殺賊的少年英豪眼裡,當然看對方全身上下任何一處都不對勁。秦叔寶見那孔姓子弟被數落得已經快哭出聲音來了,於心不忍,趕緊上前推開羅士信,低聲數落:「你還指望人人都像你,生來就是膽大包天的!」抬手拍拍年青書生的肩膀,他又補充了一句:「羅督尉說的話雖然糙,但也是個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軍中正好缺個替弟兄們記錄戰功的。沒薪俸,但至少不會餓死!」


  「謝,謝過秦爺。但家中祖訓,不得,不得與」讀書人向後退了半步,憋了好辦法,才用極其小得聲音將後半句憋了出來:「不得,不得與武人,武人為伍!」


  這半句話他說得極其彆扭,即便是羅士信這種沒什麼心機的,也知道原意應是「不得與兵痞為伍」之類的腌臢話。氣得破口大罵,上前便欲給報以老拳。秦叔寶手疾眼快,趕緊攔腰將其摟住,低聲勸道:「我等馬上自取功名,榮耀鄉里,何必與這沒見識的枉人計較!」 大隋朝素重戰功,武者地位向來不比文人差。雖然朝廷近年來有許多抑武興文的動作,但『馬上謀取功名』依然是很多年青人的夢想。仔細算來,秦叔寶、羅士信、李旭都屬於此列,即便是獨孤林,雖然他身為世家子弟,也算將門後代,武夫一員。那姓孔的讀書人不知道是讀書讀得傻了,還是成心討打,先前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此刻聽羅士信罵不絕口,居然縮了縮脖子,非常不屑地嘀咕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么,我讀了這麼多年書,當然不能屈身再去提刀!」


  「沒我們這些提刀的,你早給土匪搶去做了兔子!」羅士信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從腰間拔出刀來,一刀將眼前的窩囊費劈做兩半。


  「幾位爺,小老兒走眼。領了個瘋子進來,您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別跟他一般見識!」掌柜的見此,知道自己今天走眼。一邊上前賠禮道歉,一邊卡著姓孔的脖子,將他趕出了門外。


  「瘋子,誰是瘋子?你才瘋子!」讀書人猶自不甘,嘟嘟囔囔地在外廳嘀咕。


  「聖人六藝,到這人手裡只剩下了書,並且還都讀進了腸子里!」獨孤林氣得連連搖頭,抱怨。


  「這種人,天生賤骨頭。您老別搭理他!」掌柜的進門,一邊作揖,一邊告饒。「秦督尉、羅督尉、李將軍、獨孤督尉,你們別往心裡去。今天的中人費用,小老兒不敢要了。今後李將軍還有什麼人要雇,來找小老兒,中人費用一概半價!」


  「不必了,又不是你的錯。他讀書讀傻了罷!」李旭大度擺擺手,安慰。經姓孔的這麼一攪和,他也覺得心裡發堵。因此隨便指了指姓周的農戶,就準備錄用此人。誰料那姓周的農戶卻不再想給人當管家,向著眾人拱了拱手,問道:「幾位軍爺剛才說需要個郡兵中記帳的,不知道小人這幅身子骨可否堪用。我現在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軍爺肯收留,我願意侍奉鞍前馬後!」


  「你這漢子,說好了做管家,又怎麼投了軍?」牙行掌柜暗恨自己上個月趙公元帥面前短了香火,衝上前,大聲質問。


  「軍爺不是說了,功名但在馬上取么!」周姓農戶回答得理直氣壯。


  李旭現在正缺親兵,見此人舉止乾脆利落,心中也有了招攬之意思。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問道:「叔寶兄,我是否可收此人作個親兵?」


  「仲堅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又有什麼不可以的!」秦叔寶笑著回了一句。


  那周姓漢子甚為機靈,聽秦、李兩位軍爺如此說話,立刻上前躬身施禮,「小人周醒,參見李將軍、秦督尉!」


  「罷了,你先去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到軍營報到就是!」秦叔寶擺擺手,命令。


  本來是雇管家,誰料管家沒見,親兵倒先招了一個。四人都覺得此事有趣,笑著說了幾句閑話,重新檢視剩下的兩個應募者。那個姓張的行商資歷比較合適,但李旭看到對方模樣,就想起了表兄張秀。所以賞了對方几個銅錢,打發走了。


  如此一來,姓趙的前帳房先生就成了唯一人選。李旭重新打量了對方一次,客氣地詢問:「你做管家,每月要多少工錢?」


  「兵荒馬亂的,哪還敢要工錢啊。能管飽飯,每月再給兩斗米養家,就感激不盡了?」趙姓中年人見自己有了被雇傭希望,迫不及待地回答。


  「家中還有人么?」秦叔寶聽對方提及家人,追問。


  「還有一個婆娘,一個閨女。本來有個小子,逃難時跑丟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趙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聲回答。大概是覺得心裡苦,背不知不覺中地彎了下去,駝得就像棵沒有果子的老樹。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沒從軍之前父親的模樣,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說道:「一併接到我府中吧。我給你每月開一百文錢,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謝謝老爺了。小的那婆娘是個手腳靈巧的,會做飯,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趙姓中年人一聽李旭的話,趕緊跪倒,給新主人磕頭。旭子不敢受他的禮,側身避開,長揖讓相還。這種尊卑不分的舉動立刻把趙姓中年人嚇得一哆嗦,趴在地上連連磕頭,「折殺我了,折殺我了。老爺,你可不能這樣,姓趙的,不,小人擔當不起!」


  他這一主一仆舉止古怪,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當即,掌柜的取了筆來,讓管家把契約簽了。然後,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契約一角。李旭把契約收好,然後取了錢,酬謝牙房掌柜。掌柜得卻自認為辦事不利,說什麼也不肯收。


  旭子見牙房掌柜老實,索性把雇傭廚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給了他。掌柜的喜出望外,連聲道著謝跑了出去。


  李(趙)無咎立刻上任,跟著李旭這個新主人忙前忙后。他做過珠寶店的帳房,閱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後,已經替李旭把人選好,領上前,等待家主最後定奪。李旭為人素來隨意,見管家堪用,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建議。


  管家、廚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僕,所以要通過牙行來介紹。剩下小廝、雜役則是完全賣身給李家的,不屬於牙行經營範圍,要到城外棚戶區挑選。李旭令管家、廚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來李府報到。然後牽了馬,準備出城取購買小廝。


  「讓小人跟著您去吧,小人家沒什麼需要安排的。老爺對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懶。」管家一邊替李旭拉韁繩,一邊請求。


  「也好,你跟在馬後慢慢走!」李旭正愁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點頭答應。


  出了東門不遠,便是歷城的窩棚區。比起旭子沿途見過的窩棚區,此地的窩棚區更大,裡邊的「人市」也更熱鬧。很多人都是逃難過來的,租不起城裡的客棧,只好於城外湊和著搭窩鋪居住。待他們花光了積蓄后,又找不到合適營生可做,下一步只好插草自賣,給本地富戶為奴為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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