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隋亂:揚州慢(15)
第172章 隋亂:揚州慢(15)
「他們的功勞,老夫心裡自然有數。文官之功不在戰,能讓地方安寧,百姓豐衣足食,才是我等的首要任務。所以這功勞么,二人將軍就莫要客氣了。」裴操之笑著還禮,很滿意張、李兩個武夫的表現。
自秦漢以降,地方文官大多數情況下由太守自行任命。大隋雖然把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員的任命權收歸了朝廷,但此刻科舉剛開沒多久,朝廷無法直接收攏到足夠的人才,所官員委任政策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和前朝區別不大。地方文職在多數情況下還是由太守舉薦,朝廷的任命不過是走一個過場。
因而,裴操之一人說話,即代表著整個齊郡上下百餘名文職的共同意見。張須陀和李旭見老太守如此仗義,卻之不恭,只好再次謝了太守舉薦之恩。同時,為了表達武將們對老太守和文官們對郡兵的大力支持,張須陀又提出來,把戰後收益再讓半成出來,彌補「地方」上因為遭受流寇過境造成的損失。老太守略做推辭,也代表齊郡父老鄉親謝過了。雙方相談甚歡,彼此都刻意淡忘了數日前五個將領與兩萬人拚命而援兵被扣在城裡無法接應的事實。
「李將軍臨來之前,可曾見到皇上?」裴操之解決掉戰利品分配問題后,很快把話頭轉到了與朝廷動向相關方面。
「末將臨來齊郡之前,曾經蒙陛下親自召見。當日情形,至今歷歷在目!」李旭沖著洛陽方向拱了拱手,回答。這句話大部分是假的,連日奔波,當時受楊廣召見時所說的話,旭子早就記得不甚清楚。但他這個當事人不能實話實說,裴操之這個問話人也不會較真到去打聽皇帝和其他人說話時的細節地步。
「陛下對李將軍聖眷正隆,著實令人羨慕啊!」裴操之也沖洛陽方向拱了拱手,恭維。緊接著,他又笑著追問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經許久未睹天顏,不知道聖體安康否?每日是否還是如當年一般操勞?」
「陛下聽聞楊逆服誅,心情大悅。每日奏章披閱得也高興!」李旭略做沉吟,又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楊廣自從東征無功而返后,心情就鬱鬱寡歡。楊玄感被殺只令他高興了兩天,緊接著,他就又消沉了下去,連奏摺都懶得披閱。這些消息對所有隨行人員來說不是什麼秘密,偏偏在正式場合,誰都無法宣之於口。
「唉,做臣子的不能替陛下分憂,實乃我輩之恥也!」裴操之搖頭,長嘆。做官講究『聞弦歌而知雅意』,從李旭的回答中,他已經分析出了真正的答案。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老太守又接著問道:「派兵討平各地亂匪之事呢,陛下既然派遣李郎將前來。兵部近期也會有所動作吧?」
「陛下命末將前來聽候張將軍調遣時,並未談及派遣府兵平亂的安排。主持兵部事的裴矩大人當時出巡西域未歸,如今是否回來了,末將並不知曉!」李旭想了想,回答。
他知道裴操之期待朝廷能派遣大軍迅速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但以他的短淺從政經驗來看,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在旭子尾隨朝廷南返的那段日子裡,他從來沒聽朝廷說過河南諸郡的亂匪有多嚴重。甚至在渡過黃河之前,他本人亦認為所謂亂匪流寇,不過是幾伙藏在山中打家劫舍的蟊賊而已。誰料道,這些蟊賊的實力如此之強,膽子如此之大,早已不滿足於打家劫舍,而是主動向縣城、郡城發動進攻。
「那陛下明年是否還要征遼呢?李將軍恕老夫羅嗦,人年紀大了,難免喜歡胡亂打聽不相干的事情!」裴操之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帶著几絲嘆息的口吻追問。
「沒事,咱們這次是私下閑聊,並未涉及公務。所以,仲堅知道些什麼,就隨便說兩句,滿足一下我們兩個多嘴老兒的好奇之心!」怕李旭為難,張須陀搶先打了一句圓場。
「遼東之患,一直是陛下的心病。遼患不除,大隋邊境永無寧日。所以末將以為,待地方事了,府兵肯定再出遼東。只不過朝廷具體什麼安排,末將人微言輕,實在沒聽到太多風聲!」李旭斟酌了一下,繞著彎子回答。
遼東之戰是應該的么?至今他也弄不太清楚。作為一名年青的將領,想到能為國家開疆拓土,他總是熱血沸騰。但來齊郡路上看到那些凄涼景象,卻總令他希望朝廷能把邊事停一停,給百姓一點修養生息的時間。
只是有些話,不應該出自他這個武將之口。經歷了那麼多挫折,如今的旭子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輕易不留把柄給任何人。特別是與自己距離近,職位有比自己高的上司。
「嗨,遼東那麼遠,老夫想想都不知道是何等的蠻荒之所。嗨,人老了,總是沒有什麼豪情壯志!」裴操之搖頭,苦笑,長嘆連連。好像是在說自己年紀大,熱血已冷。又好像在表達著什麼不滿。
嘆息了一會兒,他又問起李旭在齊郡住得適不適應,飯菜可否吃得慣。當一切都得到肯定答覆后,老太守站起身,從緊靠牆壁的柜子里拿出一份地契來。
「這是衙門旁邊的一所空宅子,李郎將遠道而來,為我齊郡父老出力。父老們也沒什麼好送的,暫時給你提供個小院子安歇罷!」
「老大人,這可使不得。末將初來,寸功未立,實在當不起齊郡父老如此厚愛!」李旭趕緊站起身,辭謝。
經過這幾天與秦叔寶等人閑聊,他已經多少對歷城的物價有所了解。由於周邊諸郡縷遭盜匪侵擾,而獨齊郡太平無事,所以附近幾個州縣的富人們早已將這裡視為桃源之地。如今歷城內的地價寸土寸金暫且還談不上,但一幢三進三出的宅院沒有數百貫錢根本買不到。
「仲堅先收下吧。郡兵不比府兵,打完仗很快就解散,不收下,你這個忠勇伯連安身之所都沒有,地方上也失臉面。如果你心裡實在過意不去,等朝廷召還你時,再把此宅還給太守大人便是!」見到旭子窘迫的模樣,張須陀笑著命令。
「那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再度躬身,向兩位老大人致謝。在接過地契的一瞬間,他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喜悅。自從離開蘇啜部后,他一直居無定所。如今真的有自己的家了,心內真的很期待立刻去看看它是什麼樣子。
又喝了一會兒茶,裴操之就起身送客,同時命令身邊的長隨帶著旭子去「認家門」。在裴府家人的指點下,旭子很快就於太守府後街不遠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新家。那是一個佔地三畝左右的庭院,不算太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齊。供主人安歇的正屋,供下人居住的廂房,給客人居住的跨院,心腹幕僚居住的旁廳,一干官宦人家的設施應有盡有。在正屋之後,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裡邊用青磚砌了個小小的河塘。時值冬季,塘中殘荷早已衰敗,黑色的莖桿孤零零地映著水波,透出幾分冷清。
官宦人家庭院的模樣,旭子記憶中只有一個。當時他在懷遠郡,那座宅院屬於唐公,只是一個臨時居所。旭子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進入唐公家府邸時,自己當時心中除了震驚外是怎樣的羨慕。此後,他在努力博取功名的同時,一直期待著也能擁有那樣一座院落。不用大,有唐公臨時居所四分之一就好。前院種滿花,後院種上菜……
如今,他終於美夢成真了。心裡卻沒有幻想時那樣高興,院子夠大,夠乾淨,給人的感覺卻好像缺了點兒什麼。賞賜並送走了太守家的僕人,旭子一遍一遍地流連於自家庭院。當炊煙再次升起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院子里,或者自己心裡此時最缺的是什麼!
以前的幻想中,還有陶闊脫絲,偶爾或是婉兒。但眼前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幻想中的人誰也不肯能出現。
李旭的煩惱只持續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登門道賀的秦叔寶、羅士信等人就發現了李郎將家中只有一個人的「秘密」。
「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贈了,何必吝嗇幾個使喚的下人!」羅士信一邊等李旭手忙腳亂地準備茶水,一邊小聲抱怨。這年頭,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間信手轉贈幾個奴僕是很常見的舉動。抱怨完了別人吝嗇,羅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對慷慨,「我家中剛好有幾個熟手,李郎將如果不嫌棄,下午讓管家帶著他們過來!」 「想必因為李將軍是陛下的心腹愛將,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腳,即便送過來,用著也未必順手吧!」秦叔寶笑著搖了搖頭,制止了羅士信的魯莽行為。在他看來,太守大人之所以僅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為疏忽。
李郎將是朝廷派到地方來的,誰也不能保證除了協助張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還承擔著其他任務。而如果地方上想監視他,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在其奴僕或者隨從中安插自己的親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來,家中正缺使喚人手。
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發誤會,為了避嫌,他只好裝一次老糊塗。
羅士信年齡只有十八歲,一直視秦叔寶為兄,做事情也向來唯對方的馬首是瞻。聽秦叔寶話中有話,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幫倒忙,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對,我家裡那些人粗手笨腳的,未必能合李將軍的意。但這麼大個宅子一個人住,也的確空了點兒。我聽說米巷那邊有人家自幼把女兒養了做上灶,調製得一手好湯水,就為了能攀上大戶人家的高枝兒。反正咱們今天沒事,大夥不妨陪李將軍出去尋一個來。若是姿色還過得去,還能順帶著捂個床暖個被子什麼的!」
「你這個色中惡鬼,李將軍從陛下身邊來,哪看得上咱們這小地方粗手大腳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羅士信,來者不拒!」秦叔寶聽羅士信說得齷齪,抬腳做了個欲踢的架勢,笑罵道。
「我是因為心中無人,當然左顧右盼了。若是像叔寶兄那樣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著,誰還會到處沾花惹草!」羅士信一邊側身避開秦叔寶的大腳,一邊反唇相譏。
「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回家去,當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轉眼之間,獨孤林也加入了「戰場」。
「是啊,我眼高於頂。氣得老娘從京城不遠千里地派打發人過來,問什麼時候回家成親!」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輕巧地繞了過去。隨便鬥了幾句口后,又開始用心幫李旭張羅家務。
「李郎將還沒成親么?」秦叔寶走到正蹲在炭盆邊煮茶待客的李旭身邊,追問。
「沒有,叔寶兄,叫我仲堅即可!」李旭向已經隱隱有聲的銅壺內填了半勺子鹽,然後低聲回答。手邊銅壺、磁瓶、茶餅和銀勺都是他一大早起床買回來的,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壺裡邊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種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銅壺憑爐而煮,就像嶙峋亂石中猛然發現一朵幽蘭,留給人的印象絕對不僅僅是驚艷。當年在蘇啜部的追憶,除了有關陶闊脫絲的部分外,旭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時的一舉一動。優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一種傳統、習俗或者……旭子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從見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后,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對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迷戀,以至於對狡詐涼薄的晴姨一點兒都恨不起來。雖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闊脫絲分開的罪魁禍首之一。
「仲堅居然精於此道!」秦叔寶顯然是個識貨的,見到李旭一絲不苟的動作,驚叫道。
「偶然學來的,看著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蘆畫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個人時也能解悶。」壺中的水聲稍大,李旭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凈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想不到刀頭啖血的李郎將還是個雅人。」獨孤林也走了過來,笑著點評。「如此,尋常女子,倒真是無法入仲堅兄法眼了!」
「不是,我十五歲后就一直在遼東,很少回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臉紅。他不太習慣被人問起家事。
「原來是學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羅士信也湊上前,蹲在李旭身邊看熱鬧。此時,壺中水沸聲如落珠。李旭回想著記憶中情景,再度掀開壺蓋,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醺然之意淌了滿屋,秦叔寶和獨孤林都閉上了嘴巴,唯恐攪了此中意境。羅士信卻絲毫體會不到箇中滋味,瞪大了眼睛,問道:「不就是喝一碗水么,還要做得這樣麻煩。等你煮開,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
「士信,主人親自燒茶待客,這是上禮。你再胡鬧,當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寶扭頭瞪了羅士信一眼,低聲呵斥。
「麻煩,我寧願喝涼水!」羅士信不甘心地嘀咕。
「不妨,家中沒酒,幾位光臨,我只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羅士信的頑童般模樣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解釋。片刻后,茶味養足,他請眾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盞,提壺,給每人面前倒了半盞。
主人舉盞相邀,客人微笑還禮。如果屋子內還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無法把此時的他們和戰場上的虎將形象聯繫到一處。半盞清茶入喉,四個人之間的關係隨即又親近了一層。獨孤林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回味了片刻,然後笑著問道:「仲堅兄此番赴任,難道沒帶任何僕從同行么?」
也難怪獨孤林有此一問,孤身遠赴千里上任,的確不符合大隋官場常規。旭子自有苦衷,卻不好跟幾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同僚講,沉吟了一下,笑著解釋:「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時在洛陽附近作戰受了傷,所以離開軍中回家將養。傷好后,偏巧陛下車駕從我家門口經過,所以就隨著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回雄武營上任,就沒找新的隨從。誰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齊郡來效命,所以只好匆匆忙忙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