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隋亂:大風歌(45)
第149章 隋亂:大風歌(45)
叛軍陣型瞬間變得有些參差,但很快又恢復齊整。走在前排的精銳們把盾舉起來,擋住自己和身後的袍澤。走在後排的新兵踩過陣亡者的屍體,填補上本陣的空缺。隊伍最後,數千名弓箭手停住腳步,原地引弓。羽箭與官軍的羽箭在半空中交匯,一部分發生碰撞,落地。另一部分砸入了官軍的大陣。
「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受傷的野獸在長嘶,令人的頭髮根根直豎。雙方吹響的都是進攻的號角,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桀驁不遜。宇文士及看見父親面前有一個小方陣脫離大隊,向敵軍迎去。最前方是三排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寬刃環首刀的步兵,第四到第十排,全是長槊手。
漫天都是飛舞的長箭,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噝噝聲,從天空中落下來,奪走生命。敵我雙方不斷有人在行進中倒下,士兵們腳步的頻率卻沒有絲毫停歇。以鮮血和死亡為紐帶,叛軍和官軍前鋒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慢慢地縮短到不足三十步。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一方的兵馬,箭雨不得不停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戰鼓聲,敵我雙方士兵大聲吶喊,加速前沖。
雙方的將士馬上就要發生接觸,宇文士及預覺到自己即將聽到兩支隊伍相撞時發出的轟鳴。他本能張了張嘴巴,準備迎接那刺耳的撞擊。預料中的撞擊聲卻沒如期響起來,抬眼望去,他驚詫地發現敵軍陣型突然發生了變化,巨大的方陣一分二,小部分繼續向前,纏住了官軍的前鋒。大部分卻斜沖向左,跟在李子雄的戰馬後,直撲官軍右翼。
「你再說一遍,那個老將軍原來做什麼官?」李旭突然又回過頭來,沖著宇文士及大喊大叫。
「右武侯大將軍!」宇文士及扯著嗓子回應。戰場上的聲音太嘈雜,二人雖然靠得近,卻只有通過大吼才能讓對方把自己的話完全聽清楚。
「可是因為得罪了陛下,三個月前在遼東被削職為民的那位李老將軍!」李旭焦急地揮舞著黑刀,追問。他記起來了,在自己於遼東埋頭練兵時,聽說過有一位大將軍被削職。軍中傳言,他丟官的真正原因是由於姓李,與童謠暗合。旭子記得當初自己還偷偷笑皇帝陛下太敏感,天下姓李的那麼多,難道個個都是當皇帝的命么?
「是他,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焦躁地回答,不明白對方今天怎麼突然變得饒舌起來。接下來李旭的喊聲被淹沒在金鐵交鳴聲里,李子雄帶著叛軍主力成功突破了羽箭攔截,與官軍的右翼發生了接觸,雙方大聲呼喝,聲震雲霄。
旭子在向中軍指,而中軍正在升起令旗,命令左翼前移,吞掉李子雄留在戰場中央與自家前鋒糾纏的那伙死士。戰陣馬上就要開始轉動,吞掉這伙死士后,大隋官軍左、右、中三軍就會匯合,將李子雄徹底包圍。戰局發展到現在,懸念已經不大,可旭子的表情怎麼這般焦急?猛然,宇文士及也領悟到了什麼,狠狠地給了坐騎一鞭子,快速沖向中軍。
「不要——」他喊得聲嘶力竭。拚命用皮鞭抽開擋路的士卒。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鼓聲再次響起,左翼兵馬踏著鼓點斜向前行,在戰場上畫了個完美的扇面,從側翼包向了李子雄留下的誘餌。
宇文士及頹然帶住戰馬,回奔雄武營。十幾萬大軍已經全部動起來了,命令一下,根本無人能挽回。一隊士兵從他馬前跑過,他茫然地避開,又一隊跑過,他不理不睬,雙眼透過人群,透過遮天煙塵,直勾勾地看向自家右翼。
戰場右翼喊殺震天,官軍沒有擊潰民壯,相反,他們被民壯打得節節後退。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大聲喝令,不停派遣親兵押上,卻怎麼也止不住右翼大軍的潰勢。
「弟兄們,別跟皇帝幹了,咱們不能再去遼東送死!」李子雄一馬當先,殺入官軍隊伍。右武侯的郎將、督尉、校尉紛紛閃避,根本不願上前迎敵。對方是前任右武侯大將軍,執掌這支兵馬多年,愛兵如子,軍中一半將領曾經受過他的恩惠。
李子雄被罷官后,右武侯只有將軍,沒有大將軍。
今天,弟兄們念念不忘的大將軍歸來了,身後帶領的卻是數萬叛匪!
沙場之上,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自己的兇殘。右武侯的官兵們不願對自己的大將軍下狠手,大將軍身後的叛匪卻不會給他們留情面。頃刻之間,在兩軍接觸之處,官軍右翼塌下了一大塊。隨後,軍陣瓦解速度猶如雪崩,整個右武侯大軍潰散。
叛軍腳步緊追著潰敗者腳步,像趕羊一般將他們推進右御衛。面對威脅到本陣安全的亂兵,右御衛將軍張瑾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截殺令。然而,在叛軍面前提不起勇氣的右武侯兵馬,對於敢於阻擋自己逃命道路的人,卻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刀。
右武侯的官兵訓練程度一點兒不比右御衛的弟兄們差,身上的鎧甲和手中的兵器也和右御衛弟兄們的一樣精良。兩支官軍在叛軍面前,自相殘殺,轉眼之間,官軍右翼岌岌可危。
「大將軍,大將軍,右翼,右翼好像危險!」帥旗下,終於有人發現了局勢的嚴峻,大聲向宇文述彙報。
「用號角聯絡,問張、趙兩位將軍頂不頂得住!」宇文述皺了皺眉頭,命令。
叛軍能衝動自己的右翼?宇文述不相信擁有兩衛府兵,數量高達八萬多人的右翼擋不住叛匪的一次進攻。除了充當後衛,訓練程度最差的雄武營,他已經把全部兵馬壓到了正前方。只要自己的左翼和中軍合力吃掉李子雄留在戰場正中央的兩萬多亂匪,大隋官軍就可以首尾相接成圓,把李子雄麾下的叛軍完全包裹在中央。
這是個完美的計劃,不需要右翼兵馬獨自將叛軍主力擊潰。他們只要頂住,退一萬步而言,只要不崩潰的太早,堅持到其餘二十萬弟兄將戰場中央的兩萬叛軍消滅掉,就算完成了使命。
「右翼太亂,沒有回應!」負責聯絡戰場各路兵馬的旗牌官大聲彙報。
「問革車上的弟兄,具體情況如何。命令其他幾路弟兄,加快進攻速度!」宇文述的眼睛冒出了幾道凶光,低沉聲音猶如蛇嘶。
革車上的瞭望手用信號旗將最新情況傳了下來,表達的意思很清晰,卻讓宇文述身邊的旗牌官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稟大將軍,右翼,右翼好像,好像支持不住了。前方。前方來護兒將軍問,可不可以讓各路弟兄後撤,以便水師弓箭手發揮更大的作用?」 「胡扯!」宇文述抬手賞了旗牌官一個脖摟,順勢跳下戰馬,大步不遠處的革車衝去。「就是戰場上放四萬頭豬讓李子雄殺,他也得殺上兩個時辰!」他不相信瞭望手傳回來的信息,他要親自把敵情看個明白。對方不過是一群剛剛從田壟中抬起頭的農夫而已,他們,他們有什麼道理與官軍為敵?
跳上車廂,順著軟梯爬上望摟。宇文述將瞭望手推到一角,親自查看戰場局勢。他看見自己的右翼人馬已經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不到,亂匪正像蝗蟲般,順著官軍的大陣橫推過來。人數是對方二倍官兵們將兵器、盾牌丟給敵人,四散奔逃。逃在最前方的是右御衛的將士,右御衛身後追著的是右武侯,右武侯將士身後,追著的是沒有鎧甲,兵器上沒有任何光澤的亂匪。一部分亂匪邊跑邊彎腰,再次直起身來時,手中兵器已經開始射出寒光。
那是在官軍手中發揮不出作用的橫刀長槊,叛匪得到后,如虎添翼。
宇文述覺得眼前一黑,嗓子里甜膩膩的,好不噁心。他強把衝到嗓子眼裡的一口血吞回了肚內,故做鎮定地看向大軍正前方。「老夫只需要你們再堅持半柱香!」宇文述在心中祈禱,「半柱香時間,只要半柱香足夠。弟兄們一定能全殲前方那兩萬殘兵,從李子雄老賊的背後殺過去,砍下他的腦袋!」
他安慰著自己,期望來護兒、陳棱等人可以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正前方不遠處的情景卻再次讓他眼前發黑。兩萬,不,只剩下一萬出頭的叛軍們抱成一個團,在數倍於己的環攻下,猶如急流中的螞蟻。
官兵們吶喊著湧上前,將最外圍的叛軍剝下一層。內層的叛軍立刻舉起兵器,取代死去袍澤的位置。他們肩膀挨著肩膀,脊背貼著脊背,沒有恐慌地亂逃,也沒有屈膝請求饒命。除了「寧死河南,不去遼東」的吶喊聲外,他們甚至不曾發出任何其他雜音。唯一表達自己憤怒的就是手中的木棍竹籤,穩穩地平端著,尖頭全部向外。
四萬武裝到牙齒的官軍面對人數只有自己一半的叛匪居然沒有兩萬農夫在六萬大軍面前堅持的時間長?宇文述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答案。他又快速地向自己的右翼掃了一眼,發現右翼兵馬依舊如冰面融化般不斷地崩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逃,在人數不及自己一半,武器低劣的叛匪面前無恥地逃走。不問理由,不需要借口。如果這些膽小的懦夫肯回頭看一看,他們就會發現身後的袍澤只有很少人戰死,很少人被俘。叛軍根本沒給自己人造成多大殺傷,他們也不願意跟潰散者糾纏,只是緊緊貼著官軍,如影隨形,一直追趕著失去了勇氣的官兵們向中軍平迫近。
「廢料!」宇文述低聲罵了一句,回頭再看向正前方。他看到又一夥叛軍被官兵平「剝」了下來,其中大多數人當場就陣亡了。卻有少數幾個,在血泊中慢慢爬起身,用斷裂的木棍支撐起殘軀,山一樣屹立在同伴面前。
血已經將那些人身上的布甲完全染成了紅色,他們卻不知道痛,也不肯跪地乞求寬恕。只是大聲嚷嚷著,毫不畏懼地擋住再次刺過來的刀矛。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
吶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一聲比一聲激揚。
「他們在求死!」宇文述從前方叛軍的動作上,看出了那些人的意圖。李子雄分出這兩萬人來做誘餌,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利用這兩萬條生命所贏得的時間,他以右武侯大將軍的身份去擾亂官軍的右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跨右武侯。然後,他借著右武侯的亂兵衝擊右御衛,再借著右御衛叛軍的亂兵衝擊官兵的中軍。此招在戰術上名叫倒卷珠簾,為大將軍王楊爽所創,關鍵在於尋找對方薄弱環節,以一點突破將混亂擴大到對方全軍。當年西征時,楊爽曾用此招以兩萬隋軍大破突厥十萬狼騎,打了突厥人十餘年不敢叩關。可是當年大將軍王楊爽帶的是大隋最強的邊軍,而此時,李子雄用的卻是數萬訓練不精、衣甲缺乏的叛匪!
宇文述覺得自己嗓子眼陣陣發甜,眼前的陽光越來越暗。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什麼都考慮到了,甚至考慮到了不給那個鄉下小子再次立功的機會,唯獨忽略了的是李子雄的原來的身份和他在右武侯的威望。如今,謀取勝利的關鍵就在於速度,如果官兵能在右翼潰勢危及到中軍之前,把隊伍正前方的那股叛軍吃掉。則大陣依然可以合攏,叛軍依然難逃被包圍的命運。如果讓叛軍搶了先手,則此戰結果恐怕勝負難料!
他快速對形勢做著判斷,考慮是否將後衛投放到右翼去。這樣做,等於給了那個豎子再次露臉的機會,今後宇文家也越來越難收服他。並且,雄武營的兵士以新歸降者居多,一旦他們也被亂兵衝垮,自己手中則再無棋子可用。
從敵我雙方正式發生接觸到現在不過才小半個時辰,宇文士及卻覺得自己好像等了一百個春秋般焦躁。
整個右翼兵馬正在崩潰,逃得最快的亂兵已經波及到了雄武營。給中軍示警的親兵派去了一波又一波,而父親那裡至今沒有任何回復。聽著雷鳴般的鼓聲和海嘯般的喊殺聲,宇文士及覺得自己的額頭上已經開始「冒煙」了,他無法想象整個右翼崩潰后,十幾萬隋軍、自己家族和大隋朝廷,將會面臨怎樣的結局!
一旦此戰失敗,去包抄李子雄後路的其他各路隋軍肯定會作鳥獸散。洛陽城將不復為大隋所有。喪失了最後一支府兵的大隋朝,也會如被雨水浸泡了的土牆般快速癱倒下去。而宇文氏家族,將會成為大隋朝覆滅前第一道祭品,百餘年積累下來的聲譽、財富和權力都會隨之煙消雲散。
而現在他偏偏不能有任何動作,中軍沒發出命令前,作為後衛監軍的他擅自發出任何命令,都是可以問斬的罪行。
就在他急得快鋌而走險的時候,中軍方向終於挑起了一串金黃色的角旗。「雄武營火速支援右翼!」令旗所表達的意思簡單明了,宇文士及高高舉起了丈八長槊,斜指右前方,「雄武營,跟我破敵!」[1]
「破敵——!」四下里的回應稀稀落落,一點力氣也沒有。宇文士及用力拉緊馬韁繩,勒得已經衝出隊列的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弟兄們,跟我殺賊!」他迴轉身,又高聲喊了一句。四下里的響應依然稀落,慕容羅、李安遠、崔潛、李孟嘗,幾個雄武營的核心人物都沒有動作,他們把目光看向李旭,等待著主將的正式命令。
兩道汗水從宇文士及的鬢角上快速淌了下來,他瞬間明白了諸將拒絕追隨自己的原因。李旭沒動,自己只是監軍,有權參贊軍務,監督主將,卻沒有權力帶兵出擊。平素大夥是朋友,主將李旭性子柔和,不爭權,所以將士們也不刻意考慮主將和監軍誰給他們下命令。而經過昨天一場晚宴,宇文家族準備扶植自家子弟和李旭爭權的意圖已經表露得非常清晰。這個時候將士們再聽命令,自然要考慮主將和監軍身份的不同。
「我宇文家不會……」宇文士及感覺到自己話在嗓子眼裡打滾,就是沒勇氣說出來。他想承諾一句,宇文家不會忘記大夥今日的作為。但經過昨天一場晚宴,恐怕此刻整個雄武營都知道了宇文家是怎樣報答救命恩人的。「宇文家的報答」,這句話在大夥心中早已成為一個笑柄,除非是傻子,沒人再相信高貴的宇文世家會把他人的好處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