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隋亂:大風歌(44)
第148章 隋亂:大風歌(44)
黎陽一戰,雄武驍果營名動天下,大隋朝剛在遼東損兵折將,肯定捨不得將這支新崛起的隊伍解散掉。非但如此,憑藉多年的經驗,宇文述可以預見,今後兵部在對雄武營的人數、糧草、器械的補給上都會優先照顧。因此,此支兵馬雖然號稱一營,實際的規模不久之後將相當於大隋一衛府兵。
能帶領一衛府兵的人,官職至少是個三品將軍。憑藉手中兵馬,此人將在大隋軍中牢牢佔據一席之地。
如果佔據此位置的是個少年英雄,三十年後,他可能成為大隋軍中第一人。
「我知道,我只想做監軍,不想當主將!」宇文士及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看著父親的臉回答。當日收編降卒守城時,他沒考慮那麼多。但在看到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陣前爭執的瞬間,他想到了雄武營今後主導權的問題。同時,他發現旭子也想到了。二人目光匆匆相對,又匆匆開始說笑話,就是這個原因。
宇文士及不想跟旭子爭,也覺得自己爭不過旭子。有李旭在的雄武營和沒李旭在的雄武營絕對不一樣,作為親眼看到這支隊伍慢慢發展壯大的人,他深知此間差別。
一頭沒有頭的老虎不能被稱為老虎,他宇文士及可以做虎心,卻永遠做不了虎頭。並且,通過這麼長時間交往,宇文士及沒有把握收服旭子為己用。雖然那樣做,可能對他自己和旭子都有好處,但是,旭子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獨特的行為方式上。如果被人收服了,他也就不再是旭子。
「不是你想不想,而是咱們宇文家需要不需要!」宇文述慢慢地站起來,被油燈拉長的影子山一樣壓在兒子肩膀上。「什麼時候,都別忘了你自己的姓氏!」
還是為了宇文世家,而不是為了我。宇文士及感到心裡涼涼的,從胸前一直涼到小腿。他不想接受這個任務,也不想失去用熱血換來的友誼以及弟兄們的尊敬。「咱們家已經是軍中第一世家了,已經招了很多人的忌妒!」他大聲反駁,試圖說服父親放棄。
「那是因為我在,而我不可能永遠活著!」宇文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轉身走出了寢帳。
宇文士及想追出去,父親留在肩膀上的重量卻壓得他無法挪動雙腿。他呆坐在那裡,直到第一縷晨曦將軍帳照亮。父親拖著中過一次風的身軀巡營,徹夜未歸。
想到這,宇文士及下意識地摸了摸佩刀。護手的吞口是一頭老虎,宇文家的標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風吹涼了,有些冰。
那股寒意深入骨髓,一直凍僵了他的血脈。
天完全亮起來后,大隋將士打退了叛軍的一次偷襲。楊玄感的人趕了一夜的路,有效地躲過了宇文述派在野外巡視的斥候,但是沒跑過初秋的朝陽。於是,夜襲戰變成了遭遇戰,剛剛起床、睡眼惺忪的官兵衝出虎牢,和疲憊不堪的叛軍打了個稀里糊塗。半個時辰后敵我雙方主將發現誰也占不到什麼便宜,於是各自收兵。
趕來捋虎鬚的叛軍有六萬多,而此刻集結於虎牢關附近的隋軍卻高達三十五萬眾。既然麾下將士數量是來襲敵軍的五倍,宇文述自然不會縮在關內等著敵軍來攻。吃罷第一餐后,他再次調兵遣將,以水師大都督來護兒、武賁郎將陳棱二人所部兵馬為左翼,以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所部兵馬為右翼,自己親領中軍,以宇文士及所部雄武營為後衛,出關邀戰。
還有二十餘萬不在城內的援軍,宇文述派人傳令給掌兵的將領,命令他們迂迴包抄,切斷敵軍退路,爭取讓李子雄有來無回。
叛軍六萬,隨同宇文述出戰的官軍有十四萬餘。無論在裝備還是人數上,大隋官軍都沒有戰敗的理由。
叛軍以最傳統的步兵方陣迎敵,除了站在最前方的數千悍卒外,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沒有盔甲。但這支隊伍的士氣顯然比李密、韓世萼所帶那支人馬略高,軍容也很齊整。幾千面色彩雜七雜八的戰旗呼呼啦啦在晨風中飄蕩,看上去竟然有一種決然的氣勢。而那些手持竹籤、木棒的農夫,也能於數倍於己的敵軍面前巍然而立,絲毫沒有畏縮的跡象。
「這回率軍趕來的敵將是個真正懂得用兵的傢伙!」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身後有人在低聲議論。這句話非常有見地,他回過頭去,試圖和對方聊上幾句,卻看到幾雙略帶畏懼的目光。
崔潛、慕容羅、李孟嘗,這些曾經拍著他的肩膀,笑他長得像個小白臉的傢伙見到監軍回頭,立刻閉上嘴巴,昂首挺胸。他們在努力對上司表達一種尊敬,但此刻在幾人身上表現表現出來的尊敬冷得像冰。宇文士及覺得自己的嘴巴里泛起了苦味,卻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來緩解氣氛。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他難得地沉默了一回,笑了笑,將頭慢慢扭開,看向與自己並絡而立的旭子。
在對方臉上,他看到的是別樣的專註與鎮定。「他在觀察敵軍!沒被昨天的晚宴影響!」宇文士及鬆了一口氣,覺得一夜未睡所后的身軀疲憊不堪,雙腿也軟軟的,幾乎夾不住戰馬的鞍子。
三次試探性互相射擊后,敵我雙方彼此相隔著兩百五十步各自穩住陣腳。這差不多是普通步弓所能到達的極限距離,羽箭到此,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雙方中有能力挽四石弓的超強角色,在如此遠的距離外,他也不能保證射中目標。
戰鼓聲和罵聲緊跟著在雙方的軍陣中響起,震耳欲聾。據說,這樣做可以增加自己一方的士氣,打擊敵軍的信心。可宇文士及從來不這麼認為,除了土匪外,沒有任何一名將軍會告訴他自己的部下大夥所從事的戰鬥是要受人唾棄的惡行。雙方都會認為自己是正義的,至於到底誰是誰非,要等其中一方倒下后才能清楚。
果然,在嘈雜的叫罵聲中,宇文士及分辯出了「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等語句。而自己這邊,則還以「叛賊!」「惡棍!」「勾結高麗,不得好死!」等評價。隨著罵聲的增大,鼓聲也越來越激越,彷彿無形的刀尖,在半空中你來我往。
此刻最安靜的地方反而是雙方的帥旗之下。兩位主將和雙方的核心幕僚都沒參與罵戰,他們只是跨坐在戰馬上,氣定神閑地傾聽對方在言辭上的創新。
「爹在尋找對方的破綻。敵軍主將顯然抱得是同樣的心思!」宇文士及猛然領悟到了雙方主將的真正目的。他立刻習慣性地扭過頭,試圖把這個發現與旭子分享。卻發現旭子已經不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了,雄武營的將旗下,只有張秀抱著一堆令旗,睡眼惺忪地在那裡發獃。
發現宇文士及望過來,張秀趕緊打起精神,目光輕輕地向本軍側前方挑了挑。宇文士及順著張秀的示意看去,發現李旭正騎著黑風,緩緩地圍著自家弟兄巡視。王七斤、李安遠、吳動,秦綱、秦行師,這些級別不同的雄武營核心將領被他一一叫出來,在耳邊吩咐幾句,又快速地跑回了本隊。
「這傻小子要幹什麼?難道要主動請戰么?」宇文士及驚詫地想。 因為受傷太多,旭子的身體被隨軍郎中孫晉包得儘是葯布,短時間內已經無法再穿上那身黑色鐵甲。所以他今天穿得只是一幅大號的軟皮甲,胳膊、大腿、後背、前胸等處鼓鼓囊囊地,看上去甚為滑稽。這種裝束的旭子如果率先衝鋒,顯然等於去給對方的弓箭手提供標靶。而宇文士及知道自己的父親肯定會非常高興地答應旭子的請戰要求,悄悄地替宇文家將這塊絆腳石拿掉。他策動戰馬追上去,準備制止旭子的魯莽行為,才跑出幾步,突然看見李旭將黑刀高高地舉起來,然後重重地揮落。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雄武營的核心將領們齊聲高呼。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雄武營三萬將士以同樣的節奏發出一聲吶喊。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吶喊聲以雄武營為中心,波浪般向外傳開。沒有花樣,沒有變化,永遠是簡簡單單地一句。但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卻勝過萬語千言,蓋住兩軍之間的喧囂,壓住鼓聲,一字不落地撞破叛軍將士的耳鼓。
這是宇文士及在黎陽守衛之戰中的發明的花樣,李旭照搬到虎牢關下來打擊敵軍,依舊見效。叛軍的喊聲很快軟了下去,就連鼓聲也跟著失去了力道。老將軍宇文述非常擅長把握機會,輕輕對傳令兵吩咐了幾句。很快,中軍的戰鼓開始主動與雄武弟兄們的吶喊聲相配合,伴著雷鳴般的鼓聲,十餘萬將士齊聲吼出同一句諾言。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山崩海嘯的聲音衝擊著叛軍,沖得很多人臉色發白,持兵器的手也跟著不斷顫抖。
歷代朝廷的律法中,謀反都是抄家滅族的罪。叛軍將士無論是自願的也好,被脅迫加入的也罷,除了少數家族勢力極其龐大者,其他人從拿起刀的第一天起,都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楊玄感、李密在日常訓練中,跟大夥反覆強調的也是這一點。要麼建立新朝廷,封侯拜將,要麼戰死,想再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平安日子,卻是門兒也沒有。
而今天,卻有人對他們說戰敗后還有活路。雖然這個承諾很可能是一時敷衍,卻依然讓對前途漸漸感到絕望的叛軍將士看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這條出路沒任何榮耀。
「別聽他們的,他們在撒謊!」叛軍的主將無法承受軍心動搖的風險,不得不親自衝到陣外,鼓舞自家兵馬的士氣。此人年齡至少五十餘,胸前飄灑著一縷雪白的鬍子。一邊縱馬在自家弟兄面前往來馳騁,他一邊厲聲怒吼,「別信他們,他們撒謊!今天要麼戰勝,要麼戰死。要死咱們也死在自己家門口,好過去遼東送命!」
「要麼戰勝,要麼戰死。死於河南,不去遼東!」老將軍的親兵簌擁著他,用微弱的聲音和三十萬人的吶喊對抗。
幾十人發出的呼聲很單薄,卻如一縷陽光穿透了雲霧。生存的希望在叛軍將士眼中再度破滅,他們再度握緊了手中兵器,氣憤天鷹。遼東,那是一個地獄般的場所,雖然市井中不乏願意去那裡博取功名的無賴兒郎。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那卻意味著一去永不回頭。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有人高舉著木棒,隨著那名老將軍吶喊,漸漸的,加入者越來越多,幾千人,幾萬人,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菜刀,鐵叉,木棒。這一刻,他們不是叛賊,他們只是一群冒險求生者,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為了在自己祖父、父親開拓並耕耘出來的土地上,卑微地活下去。
如果死了,也是死在祖先身邊,靈魂在夜裡可以與家園相望。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伴著凄涼、悲壯的吶喊聲,造反者開始向前移動。不分前鋒后隊,整整六萬兵馬,泰山般壓向了數倍於自己的官軍。步伐整齊,意志堅定。
「他們這樣做簡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聽見自己背後的將領們議論。這次,他沒有贊同大夥的意見。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經過弓箭手的壓制射擊,隊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嚴重缺乏,按常理來分析,叛軍這種做法的確是在找死。但眼前這種看似找死的行為,卻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豪氣,這種豪氣壓得大隋官兵們抬不起頭來,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顫抖。
能在幾個月時間內把數萬兵馬的行動訓練得如此整齊劃一的人,絕對不是個莽夫。宇文士及覺得心裡冷冷的,竟然隱約湧起了一股懼意。這個不是個好兆頭,即便在去年深陷遼東,跟著弟兄們轉戰千里時,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雄武營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樣陰沉,陰沉中帶著幾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沒判斷錯,旭子對官場上鉤心鬥角方面有所欠缺,對戰局的預測和把握能力,卻遠遠超過很多沙場老將。此時連他的臉色也變了,說明眼前這場仗的確危機四伏。
「士及兄,你認識那個人么?」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餘步外指了指,低聲詢問。他指的是敵軍主將。片刻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向前推進了近一百步,那名白鬍子老將軍策動戰馬,一直走在方陣的第一排。
「好像見過,太遠,不好確認!」宇文士及吸著牙齦回答。昨天晚上父親大人奪人家功勞的意圖表現得那樣明顯,旭子居然還叫自己士及兄。這讓他感覺非常意外,又非常猶豫。
宇文士及很留戀「士及兄」這三個字中所表達出來的滋味,因為他自己不知道這份溫馨的感覺還能保存多久。這種溫情激蕩在他胸口,連敵軍身上的散發出來的衝天殺氣都彷彿被沖淡了不少。他手打涼棚,再次向遠方眺望,隨著叛軍與本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分辯出了白鬍子將軍的身份。
「旭子,此人是李子雄,前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緊張得變了調。李子雄是和他父親齊名的沙場老將,因為姓氏太差,被當今聖上逐出了軍隊。此人一氣之下投靠了楊玄感,叛軍之中,他是唯一一名在造反之前就有過實戰經驗的將領。
「李子雄,他很有名么?」李旭接下來的問話讓宇文士及差點沒背過氣去。他終於明白旭子為什麼在臉上只表現出了對敵人的敬重,而不像自己同樣緊張的原因了。這個對官場一無所知的笨傢伙根本不知道李子雄是哪般人物,對方名氣再大,他聽起來也是叛軍中普通一員,與李密等人沒什麼區別。
宇文士及沒時間給旭子普及大隋軍方門戶與派系知識,就在他跟李旭說話這段時間內,敵軍已經漸漸踏入步弓有效射程之內。隨著凄厲的號角聲,天空再次開始變暗,數以萬計的羽箭升空,然後嘶鳴著落下。大部分沒射中目標,少部分穿透叛軍身上單薄的布甲,將不幸者釘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