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隋亂:大風歌(23)

  第127章 隋亂:大風歌(23)

  眾臣見皇帝陛下動怒,彼此之間的爭論聲立刻小了起來。最後,大夥得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朝廷立刻下旨嘉獎為國立有大功的雄武營將士,該陞官陞官,該賜錢賜錢。對於雄武營主將和監軍的獎賞,卻因為他們二人功勞太大,要留待群臣公議后再做定奪。


  「這就是朕想要的大隋么?」楊廣望著御案上那一摞摞奏摺冷笑。兩日前需要公議定奪的事情,至今群臣們還沒商議出來結果來。封賞旨意不出,兵部就不好將英勇善戰的雄武營投放到剿滅叛匪的關鍵位置。朝廷這邊拖拖拉拉,而楊玄感為表達其造反合理性而炮製出來的謊言,卻隨著各地流民逃難的腳步越傳越廣。


  流言中說,當今天子得位不正,是靠詭計謀害自己的親哥哥才取得了皇位的繼承權。為了鞏固權位,他將一個親生哥哥,兩個親生弟弟,全部害死。甚至其嫡親叔叔,曾經威震天下的大將軍楊爽也是死於他的陰謀。


  如果只是攻擊自己為了獲取皇權不擇手段,楊廣還不覺得十分委屈。這些事情證據確鑿也罷,捕風捉影也好,畢竟他以弟弟身份奪取儲君之位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可流言中說他貪權好色,因為搶奪陳後主的妃子不著而懷恨在心,進而無罪誅殺功臣,就太令他無法忍受了。


  高穎的確是被他下旨處死的。但高穎在帝位爭奪中一直站在楊勇那邊,並且其本人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任何一個奪得皇位的帝王,都不會容忍這樣一個芒刺長期存在。說他因為傾慕南朝皇后張麗華不得而懷恨高穎,簡直是血口噴人。楊廣自問風流倜儻,南征滅陳那年只有二十歲,以二十歲的少年英傑身份去傾慕一個年過四十的半老徐娘,瞎子才會幹出這種無聊事!

  「除了高穎,朕又何曾薄待任何人來!」望著楊玄感號召天下英雄起兵廢君的檄文,楊廣委屈地嘆道。尚書左僕射蘇威是父親的舊相,自己任命其為僕射、納言,在一品文職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幾年。納言楊達從先帝在位開始任職,自己讓他連任到死。還有蕭琮、楊約、裴炬、裴蘊、宇文述這些人,哪個不是在職十年二十年的老臣,自己何嘗慢待他們半分。說自己喜歡屠戮功臣,證據在哪,事實在哪?


  「如果比誰不貪圖美色,朕肯定在歷代清心寡欲的帝王中排得上前五!若論誰不亂殺功臣,朕也能在歷代帝王中排進前十。若論武功,哪個帝王曾在二十歲之前吞併敵國?若論文治,哪個地方被那麼國家稱為天可汗!」楊廣越想越委屈,一雙眼睛中幾乎冒出火來。


  偏偏朕是一國之君,不能屈尊跟土匪流寇去辯論。偏偏那些無知百姓以傳播流言為樂,從來不想去辯明其真偽。火焰一樣的目光四下巡視著,他想找什麼東西發泄一下怒氣。掃來掃去,除了一大堆無聊奏摺外,卻實在找不到可以向下亂丟的廢物。


  「嘩啦!」楊廣將面前的奏摺全部掃到了地上。御帳中侍奉他披閱奏摺的幾個太監趕緊衝上前,將臣子們咬文嚼字寫出來的東西向懷裡揀。「不要動!」楊廣大聲制止,走上前,搶過太監們懷裡的奏摺,大笑著再次拋向半空。


  「朕不是昏君!」他帶著幾分痴狂喊道,「他們都在污衊,污衊!」奏摺如鵝毛一樣在空中飛舞,太監們嚇得躲在帳篷角,瑟瑟發抖。


  「你們過來,跟著朕一起踢!」楊廣一腳又一腳地將落下的奏摺踢上半空,邊發泄,邊向太監們發出邀請。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彈劾李郎將的人那麼多,很簡單,因為他沒法為自己一一辯解。


  「你沒法為自己辯解,朕也沒法為自己辯解!」楊廣狂笑著,發現自己和那名年青的郎將的處境沒有什麼分別。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甚至還不如李旭。李旭上邊好歹還有個皇帝為其做主,而自己呢,除了皇位之外,什麼都沒有。


  一雙素手悄悄地伸過來,將地面上的奏摺歸攏到一處。「別收拾!」楊廣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憤懣統統化成了委屈。衝上去,他再度將對方歸攏到一起的奏摺踢散,邊踢,邊大聲命令,「不準揀,朕命令你不準揀,停下,這些都是廢料!」


  手的主人卻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動幾步,再度歸攏四散的奏摺。


  「朕都說過不准你收拾了!」楊廣咆哮著將奏摺再度踢飛,手的主人再度去揀。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終於,楊廣和手的主人都累了,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坐在地氈上,相視苦笑。


  「誰,哪個叫的你?」楊廣扭頭四下張望,尋找下一個發泄目標。幾個太監立刻嚇得哆哆嗦嗦,受驚了的老鼠般將頭貼在御帳壁上。


  「陛下不要怪他們。如果是國事,則妾身不該前來。但我夫君氣壞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來!」手的主人溫婉地回答,彷彿跌坐於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正在賭氣的孩子。


  對於妻子蕭氏,楊廣向來敬愛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蕭姓,無論血脈、人品還是容貌、智慧,都是萬里挑一的人才。結髮這麼多年來,春風得意的日子也罷,提心弔膽的日子也好,兩個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著走過。在晉王府為了奪嫡假裝節儉的那些日子,蕭氏沒抱怨過生活艱辛。走入皇宮母儀天下時,蕭氏也沒有因為開心過頭而忘記一個妻子的本分。


  「唉!」楊廣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推開身邊的奏章。他不想讓妻子看到某些奏摺上的內容。個別笨得像豬一般的地方官員為了表示忠心,根據民間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給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


  蕭后微笑著挪了挪身體,手腳並用將周圍的奏摺攏到自己身邊。一份份撿起來,一疊疊擺放成摞。她儘力不讓自己的目光掃到奏摺上,後宮干政會遭人詬病,丈夫已經很煩了,她不想再給他添上另一重麻煩。


  「唉!」楊廣又嘆,側開身子,將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摺斂做一堆。


  「妾身來吧,陛下歇歇!」蕭后溫柔地叮囑。手上動作加快,騰空了二人之間的地氈。


  夫妻兩個相對笑了笑,都在對方眼睛里看到了關愛。兩個疲勞的身軀慢慢靠近,靠近,終於靠在一起,相互間構成支撐。


  「陛下何必發這麼大的火!」蕭后信手將奏摺擺到腳邊,低聲勸慰。


  「他們捕風捉影亂造謠!」楊廣直了直身體,盡量讓妻子靠得舒服些。「如果造別的謠我還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們卻全像親眼看到了一般,說得頭頭是道!」


  「謠言止於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會平息!」蕭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溫柔去感受身邊的堅實。


  「他們說我是色狼,淫棍,沉迷美色荒廢朝政,還……」楊廣無奈地搖頭,「還因為貪圖張麗華的美貌不得,所以殺了高穎!」


  「噗!」蕭皇后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這,這些東西查無實據。即便陛下真的喜歡哪個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


  她笑的樣子很好看,雖然已經不再年青,卻依然讓人感覺到帳篷里瞬間亮了一下,然後,大家的視覺又慢慢恢復如常。


  「難道你一點也不生氣?」楊廣驚詫地追問。 「張麗華已經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當年沒死,到現在也是年過六十,雞皮鶴髮的老太太,我沒來由地跟她爭什麼風?至於宮中這幾個姐妹,陛下沉迷誰,不喜歡誰,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聽外人嚼舌頭!」蕭后望著窗外的流雲,幽幽地回答。


  丈夫不是個好色的人,如果硬說他沉迷美色的話,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說喜歡江南風光,他就帶自己下揚州。自己說在長安住不慣,他就帶自己去洛陽。自己不想與他分開太久,所以遠征高麗,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許這麼做有些過分縱容,可民間夫妻之間還講究個你恩我愛呢,大隋朝的皇帝對皇后溫柔一點,難道就一定是罪名么?

  「你雖然是個女子,卻比那些官員們聰明得多!」楊廣苦笑著誇讚了一句,伸開腿,用靴子尖兒將剛才儘力推遠的那份奏摺勾了回來,展開,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寫的奏摺,此人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民間謠言,卻勸皇帝勤政愛民,遠離後宮,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顯然在骨子裡,此人已經將那些流言全部當成了事實。


  「這是陛下的私事,他們離得遠,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蕭皇后以最快速度掃了一眼奏摺,微笑著提議。


  「朕又怎麼追究。真要是貶了他,天下讀書人都會以為朕不知好歹。可留著這糊塗傢伙,他過幾天不知道又要怎樣給朕添堵!」楊廣將奏摺再次丟向半空,看著它慢慢落下,慢慢飄到帳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幾次後宮,多上幾次朝就可以讓反賊偃旗息鼓,朕倒也願意答應了他。可就怕是朕這麼做了,反賊們卻依然不承情!」


  「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撫並重了。朝廷的兵馬不到,賊人怎麼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蕭皇后搖了搖頭,微笑。大概也是覺得某些官員的想法過於一廂情願,眉眼間閃出了幾分嘲諷。


  「朕也這麼說,可是有人偏偏把沒關聯的事情往一起扯。說實話,即便是國事,有些人的見識也遠不如你!」楊廣亦跟著搖頭,順手將剛剛整理好的奏摺挪過來,一份份在地上鋪開。


  「你看看他們,這就是我大隋的官員。看看,他們放著遍地的土匪流寇他們不操心,卻都在操心什麼?你看看這份,再看看這份……」他的手指指點點,一份份給妻子看仔細。「看看,這麼大一堆,那邊還有一摞,有幾份是談正經事的。以一品官職,極品名爵,終日去糾纏一個五品郎將。朕也不知道他們是事情太少閑的呢,還是覺得當官的日子太長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


  蕭皇后本不想干政,卻又不想讓丈夫繼續煩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著楊廣的手指掃了地上的奏摺幾眼,一掃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眼前被攤開的奏摺有十幾份,除了一份說地方水災請求朝廷賑濟,一份說匪患嚴重、官府征剿失敗外。其餘的居然全是圍繞著該不該賞賜一個叫李旭的五品郎將而寫。


  「這個李將軍,得罪過很多人么?」蕭皇后側頭看著丈夫,詫異地問。


  「他剛當上郎將不到三個月,能有機會得罪誰?」楊廣垂頭喪氣地回答。他覺得恥辱,為大隋的文武官員令他在妻子面前丟臉而感到恥辱。


  「他,他出身於清河李家還是壟右李家?」蕭皇後身上不愧流淌著南齊武帝家族的血脈,第二句話已經接近了重點。


  「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壟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點!」楊廣繼續搖頭苦笑。朝中無人難做官,這句民諺他曾經聽說過,現在看起來,當真是金玉良言。


  「那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蕭皇後繼續追問。


  「他在去年大軍回撤時逆向而行,於馬砦水邊救了薛世雄。今年朕又派他前往馬砦水,順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萬大軍!朕剛想賞他,可他突然間在群臣嘴裡就變成了十惡不赦歹徒!」


  「陛下這麼說,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蕭皇后的眼睛轉了轉,目光靈動如水。


  「你明白什麼了!說來聽聽!」楊廣一邊收拾那些攤開的奏摺,一邊追問。


  「此人立得功太多,諸臣拈酸,防他專寵唄!」蕭皇后特意用了一個形容女人的字眼來形容群臣的心思。這個詞用得是如此貼切,以至於躲在帳篷角的幾個太監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你們滾外邊去!」楊廣抬起頭,笑著呵斥。妻子這句話說得太解氣了,滿朝華袞,一個個看上去光明磊落,實際上心胸開闊程度還真不如一群爭風吃醋的女人。


  「今天的話誰也不準外傳,否則,別怪朕不客氣!」沖著太監們的背影,他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回過頭,伸開雙臂將妻子攬在懷中,一邊笑,一邊問道:「那你說朕該怎麼辦?」


  「不會,不會沒一個人替他說話吧!」蕭皇后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沒有臣子出沒的跡象,身子一軟,舒舒服服地躺進了丈夫的懷抱。「他出身寒微,你身邊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順眼。但這幫人向來不和睦,不至於全都團結起來對付一個後生小子!」


  「如果他們全都彈劾一個人,朕還真不會太為難。大不了給他一個虛職,讓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煩!」楊廣又揀出其他幾份奏摺,在妻子眼前依次展開。「看,這些是誇他的,簡直把他誇成了孫子轉世,吳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識英才,昏庸糊塗!」


  「此人真有這麼厲害?」蕭皇后不敢相信奏摺上那些話。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蘊、王安之、楊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證實李旭的功勞。


  這些文官們幾乎一致認為,李旭在兩次東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別是最後這次,如果沒有他,三十萬大軍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


  「我明白了,這是借勢分寵!」蕭皇后宛爾一笑,又說出了一個後宮女人們的專用術語。[2]

  所謂借勢分寵,是前朝妃嬪們為了爭奪在後宮中的地位所使用的一種手段。如果發現皇帝陛下總是臨幸某個妃子,而對其他人不屑一顧。被冷落的人通常就想方設法舉薦一個出身低微,但貌美異常的女子給皇帝。這樣,皇帝的注意力往往被新人所吸引,轉而冷落了先前的寵妃。而那個沒有根基的美女很容易對付,待大家把她弄得失勢了,所有的妃子就回到了同一般位置上,重新開始新一輪角逐。


  細品妻子話中意味,楊廣不禁撫掌。他一直沒弄清楚裴矩和裴蘊兄弟兩個怎麼突然間轉了性子,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小輩不惜得罪群臣。經妻子一點醒,才恍然明白了裴氏兄弟的用意。原來這二人本意不在為國舉賢,而是想借著舉薦李旭來分薄宇文述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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