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隋亂:大風歌(22)
第126章 隋亂:大風歌(22)
利用裝病節省出來的時間,旭子悄悄地總結了自己初次作戰用血和人命換回來的經驗。有些經驗,如怎樣凝聚軍心,怎樣鼓舞士氣等,在楊夫子傳給他的筆記中有相應的論述。此時與實踐相對應,旭子對這些兵道的理解不覺又加深了一層。有些經驗,卻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也沒有記錄的。如擊潰一部分敵軍后,就緊粘著潰兵不放,利用敵軍的潰兵衝擊他們自己的陣腳,把恐慌像瘟疫般傳播,最後導致敵軍崩潰等,卻需要旭子自己感悟總結。雖然一時半會兒捕捉不到其中關鍵,但這些支離破碎的經驗已經如絲絲縷縷的晨光,不知不覺中滲透過他眼前迷霧。讓旭子看向周圍如林旌旗的雙目不再像原來那樣茫然,而是一點一點地匯聚出屬於他自己的光彩。
與此同時,張秀也在李孟嘗和趙子銘二人的幫助下重新組建了旭子的親兵團。三人都對宇文士及沒什麼好感,所以盡量避免在親兵團中出現與宇文家族牽扯不清的人。宇文士及覺察到有人在提防著他,卻也不跟幾個級別和自己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低級軍官較真兒,每天除了去中軍例行應卯外,其他時間都靜靜地躺在擔架上養傷,很少過問軍中具體事務。
他突然變了性子,李旭反而覺得不好將他冷落在一邊上。借著探討給朝廷奏摺具體落筆細節的機會,旭子主動和對方接近。宇文士及見旭子知道好歹,也就放下身段來,仔細指點他具體措詞,哪些話不妨誇張,哪些內容一定要謙虛,如是連續幾天下來,旭子自覺受益非淺。
至於具體功勞要如何分配才顯得公正,怎樣突出一些人的表現才會讓雄武驍果營內各方勢力維持目前的平衡等,李旭在幾個親信幕僚的參謀下,也拿出了一整套方案。抱著請教的心思,他將方案拿給宇文士及看了,宇文士及也沒有再度嘲笑他幼稚,反而提出了幾條非常有針對性的建議,由旭子自己最後決定是否加以改進。
三天後,旭子平生第一份呈遞給皇上的奏摺終於發了出去。又在一派融洽的氣氛中過了四天,大軍終於穿過烏骨水和大梁水上游的崇山峻岭,來到了白崖城附近。由於在來援路上,旭子在幾個扼守道路的關鍵之處都駐了兵馬,這次遠征軍回撤非常順利。自從通過無名谷之後,大軍一路上根本沒收到什麼警訊,所以當看到探路的斥候氣喘吁吁地跑向中軍時,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片刻之後,中軍有命令傳出。卻不是因為前方發現了敵軍阻路,而是大隋將作少監閻毗奉命攻打白崖城時,被毒箭射中,後於在撤軍途中毒發身亡。此刻該路兵馬全軍皆潰,高句麗人尾隨追殺,目前已經追過了大梁水。
所謂白崖城,不過是位於遼東城東北三十裡外,位於大梁水北岸的一個彈丸之所。因為地勢險要,守將高解又是個出了名只守不攻的縮頭烏龜。所以大隋遠征軍經過此處並沒有順路將其拿下。眼下卻不知道此人因為什麼緣故長了膽量,帶著不到五千兵馬就敢捋大隋虎鬚。
當即,宇文述派了一萬精銳前去迎戰。敵我雙方在大梁水南岸惡戰一場,高句麗軍陣亡過半。剩下不到兩千殘兵士氣崩潰,借著來時的木筏逃回了大梁水之北。
遠征軍中糧草已經不足,所以宇文述也不貪功追擊。在高句麗人眼前大搖大擺地撤了軍,一日後,順利與其餘六十萬大軍會師於遼東城下。
遼東城外大隋軍營,此時已經亂做成一鍋粥。原來,將作少監閻毗之所以奉命去攻打白崖城,是因為兩天前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突然帶著親信逃向了那裡。大隋軍中的物資供給情況,遼東兵力的詳細部屬情況,以及國內叛亂勢力的影響範圍,作為兵部二號人物的斛斯政都一清二楚。他平安逃走,等於將百萬大軍的後背賣給了高句麗,不由得大隋皇帝楊廣不氣惱。激憤之下,皇帝失去了應有的冷靜。放棄繼續攻打遼東城,連續兩日于軍中嚴查叛黨。自僕射之下,所有與楊玄感父子有關連的人都被抓。
楚國公楊素文武雙全,前後執掌大隋軍務二十餘年,軍中將領近半出自他的門下。此外,他從開皇十二年起數度拜相,文臣中門生故舊不可盡數。楊廣這麼一追查起來,牽連可就大了。兩日內,竟然有尚書以下二百多名文職官員被撤職羈押,武將從將軍開始到校尉、旅率,被抓到苦囚營中候審的大小軍官更是不計其數。
禮部侍郎高士廉因為與斛斯政多有交遊,被貶到交趾捉象。與楊廣素來交好的大文士王胄和虞綽也因與楊玄感有短詩唱和而被貶到塞上作戍卒。有幾個在近期還與斛斯政交往密切,又沒人在皇帝陛下面前辯白的武將甚至被直接推出轅門外斬首示眾,根本不給他們解釋的機會。一時間,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沒等宣布戰敗,軍心已經大潰。
宇文述見狀,趕緊去御營晉見皇帝。看到老將軍入帳,楊廣從龍椅上走了下來,一把挽住對方手臂,仰天長嘆道:「朕自從繼位以來,未嘗辜負諸卿。諸卿為何負朕致斯!」語罷,落淚不止。
許國公宇文述雖然素喜弄權,卻也知道此時不是打擊政敵的時候,賠了幾把眼淚后,低聲啟奏:「陛下高瞻遠矚,欲謀大隋萬世之基業。群醜目短,怎解九天龍吟之聲。只是眼下亂兵氣勢正盛,陛下宜儘早回軍剿之。糧草不足,王師卻孤懸海外,終非長久之謀!」
聽肱骨重臣這麼一說,楊廣心中的怨氣稍微有所緩解。他本來就不算糊塗,略經點撥,已經知道此刻不能追究百官罪責,而是應該先回軍去保江山社稷。愣愣地落了一會兒淚,楊廣長嘆著命令道:「就依卿家之意,朕不和他們一般計較。當年魏武焚信,想必也是如此!」
「魏武止有三分天下,怎堪與陛下比肩!」宇文述趕緊躬身,謝過皇帝陛下的信任。
君臣二人又對坐著嘆了一陣氣,楊廣問起了此番東進始末。宇文述鼓動如簧之舌,將敵我雙方如何在馬砦水兩岸對峙,高元小丑如何嚇得膽子都裂了等情況一一奏明。嘆息只是千鈞一髮之時大隋不得不撤軍,才讓高句麗人又能苟延殘喘。說到歸途中受阻於無名山谷,宇文述將兒子宇文士及和雄武驍果營將士的功勞依次上奏,最後又再度起身,向皇帝陛下表達了對其派遣勇將接應的謝意。
「那李郎將領兵手段如何?」楊廣聽宇文述提到雄武驍果營,順口追問了一句。 「陛下目光如炬,竟擢良將於行伍!李將軍勇悍絕倫,每戰必身先士卒,斬將奪旗,宛如探囊取物!」宇文述站起身,非常鄭重地回答。
「如此,他倒是個難得的猛士!」楊廣笑了笑,點評。猛士之可為將,不可為帥,此番其救援之功雖然大,也只好將給他陞官的想法先緩一緩了。
會師之後第二日,大隋皇帝陛下宣布對所有與楊素父子有牽扯的人既往不咎。已經斬首者厚葬,已經發配萬里之外者除了高士廉外,其餘諸人皆遣使追回。庭議之後,楊廣下旨,命黃門侍郎裴矩執掌軍務,組織兵馬班師。老納言蘇威出巡關中,安撫各地。許國公宇文述統領十二衛府兵回軍征剿楊玄感,沿途各地駐軍統一受他調遣。鑒於雄武驍果營立下的戰功,朝廷決定將此營驍果盡數轉為府兵,去掉驍果二字,直接稱為雄武營,隸屬左騎衛,天子近衛府兵之一。待領取相應鎧甲兵杖后,該營兵馬隨同許國公宇文述去征討叛賊。
同時,朝廷下令除十二衛四府常備兵馬之外的其他臨時徵調來的士卒們結隊班師,待兵過涿郡后即可還家。因百萬大軍勞師無功,所以一干原來許諾的封賞俱留待班師后再議。消息傳出后,諸軍怨聲載道。及致當夜二更大軍拔營西返時,竟然有數萬士兵哄散而去。一時眾心洶洶,爭相奪路,亂成一團。諸道分散,人流滾滾,無復部伍。
六月二十九日晨,遼東城守將發現大隋兵馬盡去,城外輜重丟棄如山。唯恐是計,居然不敢出城拾揀。待又過了四、五日,後方的軍令送來了,遼東守將才扒開城門,尾隨追殺。除了擊潰了斷後的幾千殘兵外,在遼水東岸居然一無所獲。
高句麗人整頓兵馬,欲奪遼西,東北道大使薛世雄領了本部人馬隔河相待。對於這個殺人不扎眼的惡魔,高句麗君臣素來忌憚。雙方對峙了半個月後,高句麗人糧盡,不得不撤回遼東城。大隋遼西諸郡居然因此得以保全。
雄武營將士功高,而朝廷卻沒有及時頒發賞賜。將士們難免有些怨言,面對這種情況,李旭一時束手無策。監軍宇文士及見此,悄悄地命人整理了一份厚禮送到了黃門侍郎裴矩手上。於是,在大軍撤過長城后,皇帝的聖旨就又傳到軍中。各級將佐,均有升遷。普通士兵,也按功勞大小,頒發了銅錢、布匹等物作為獎勵。只是對於一個主將,一個監軍,皇帝陛下在聖旨中慰勉有加,對於封賞一事,卻隻字不提。
宇文士及對聖旨的內容非常失望。憑著自己駙馬督尉的顏面和那麼厚的禮物,居然給朋友換不來一級升遷!怎麼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如果立下同樣功勞的是一名世家子弟,哪怕是出身於李淵、薛世雄那樣的三流世家,恐怕現在立功者也早已經封侯封伯,甚至獨領一衛兵馬了。然而,除了幾句好話外,李旭至今什麼也沒得到。非但他的官職不曾有任何變化,連朝廷專門為酬謝軍功而設立的策勛,他都沒撈到一轉半轉。[1]
『原來沒有宇文世家的顏面,我什麼也不是!』失望之餘,宇文士及開始自憐自艾。『如果此刻換了父親或大哥出面,朝廷那些仰仗著宇文家族的官員們還不異口同聲地說旭子好話?可換了我,同樣的提議卻無足重輕!』
他光顧著抱怨,壓根兒忘記了此時旭子的軍職已經比他高出半級的事實。這種情況下,如果朝廷再讓旭子陞官,或賜予旭子爵位,今後他將永遠甭想把旭子收攏在自己手下。宇文述曾經用這種辦法成功地使旭子脫離了李淵掌握,同樣的挫折,他當然不能容忍出現自己兒子頭上。所以,宇文述老將軍才不遺餘力地在皇帝面前誇讚李旭的武功,把他形容成一個徒俱匹夫之勇的打手。為了給兒子創造機會,他甚至暗示自己的心腹,在宇文士及的功勞沒得到確認之前,誰也不準出頭替那個出身貧賤的野小子說話。可這種一相情願的做法又受到了其他家族的聯手抵制,在宇文述眼裡,立功受獎的只是他的一個兒子。可在其他人眼裡,則意味著宇文家族的實力又壯大的一重,已經威脅到朝廷中幾大家族勢力的平衡。
眼下朝廷里想壓制旭子的也不止是宇文氏一家。正如當日宇文述所預料,高、楊、王、虞、竇這些世家大族也不期望他們中間突然冒起一個來歷不明,立場不定的莽撞後生。自從大軍打遼東班師那一刻起,每天彈劾雄武郎將李旭借煉兵之機排斥異己,殘害士卒的奏摺都能在皇上的御帳內出現兩、三份。至於彈劾旭子在東進途中縱容屬下殺人放火,蓄意敗壞天朝形象的奏摺,則更是屢見不鮮。
出乎幾大家族預料的是,朝廷中一些二流家族出身的言官卻開始力挺李旭。他們認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賞罰不明,則不利於鼓舞豪傑為國獻身。並且國家用人應該看重其能力而不是其出身,大隋自從先皇在位時就開始強調這一原則,每當落到實處,卻屢屢有人擎肘。眼下雄武郎將李旭的遭遇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沒有犯任何過錯,並且兩度在馬砦水前救回自己的袍澤。這種蓋世奇功朝廷非但不封,不賞,還任由一些別有用心地傢伙對功臣進行打壓,實在是令天下英雄齒寒。
雖然在東、西兩都都有重臣留守,但一些臣子們不敢擅自做決定的大事每天都經快馬送到楊廣的行轅。這一年多來因為東征的失敗,大隋邊境上那些曾經臣服的部落一個個蠢蠢欲動,而各地的土匪流寇也履剿不滅。每天看這些奏摺,已經讓楊廣看得頭大如斗。所以連日來朝中各派勢力竟相向一個無名小輩身上潑髒水的無聊舉止,實在勾不起他干涉的慾望。
但諸臣偏偏不能理解他的寬容,就在前天,御史大夫裴蘊再度提議,為了鼓勵將士們為國用命,朝廷應該重重封賞那些在今年東征時為國立下大功的將士。而素來懂得體察聖意的黃門侍郎裴矩也冒失地贊同了這一觀點,建議皇帝陛下立刻給李將軍賜爵。裴氏兄弟的提議一出,頃刻間整個朝堂就亂了套!眾文武放著如何調集全國力量,迅速撲滅楊玄感和各地叛亂等大事不提,為了芝麻綠豆大的矛盾打起了嘴架。楊廣氣得渾身哆嗦,依照他的性子,快刀斬亂麻地給李旭連升兩級,封個伯爵,也不算什麼不合理的決策。但多年的執政經歷又讓他把衝到嘴邊上的聖諭壓回了肚子內。
裴蘊和他的那些言官同僚向來不是仗義直言的人,如果沒有什麼企圖,他們不會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晚輩出頭。況且李旭不是出身於名門,至今和裴家沒扯上一點兒關係。裴蘊為了給他請功,不惜得罪其他幾個豪門,做出的犧牲未免太大。
想到這兒,楊廣再度推遲了自己的決定。結果就在他一猶豫之間,有人把李旭師承不明的舊事又給提了起來。「經臣暗中派人察訪,李旭與已故反賊孫安祖曾經過從甚密。在遼東有人曾聞其聲稱孫安祖與其有師徒之誼!」
「把這個人給我叉出去!」楊廣一拍御案,命人把告密者叉出御帳反省。孫安祖在亂匪火併中死了快一整年了,還是有人不開眼地提起他的名字。就是李旭當年給他有過交往又能怎樣,李旭入遼東為國效力在先,孫安祖造反在後,二人也攀扯不上半點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