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隋亂:功名誤(45)
第95章 隋亂:功名誤(45)
「衝進去!」劉弘基拔出腰刀,率先跳入了營壘。偌大個營壘內空蕩蕩的,地面上,被人丟棄的兵刃映著冷冷月光,照得人心底發寒。有人將火把拋入木頭和茅草搭建的臨時住所內,借著躍起的火光,看到各種各樣的羽箭插滿了門窗和屋頂。
「這被人偷襲過,敵軍已經撤了!」宇文仲衝進去轉了半個圈,跑回來說道。
「先檢視全營,看看有什麼痕迹留下!」劉弘基低聲命令。
眾老兵答應一聲,分頭入營搜檢,大約半柱香時間后,幾個伙長陸續回來報告,都說此地已經成為一所空營,非但沒有任何士兵駐守,連屍體都不曾找到一個。
「先安排大夥入營,注意不要喝這裡的井水。待會兒派人四下搜索,看附近有山泉沒有!」劉弘基雖然心中生疑,卻依然命令大夥入營修整。如果有敵軍出現在附近,護糧隊必須先恢復體力。否則,非但糧草運不上前線,自己一方還有被人全殲的危險。
這所被人廢棄的營盤雖然簡陋了些,總也好過了在山谷中露宿。急行軍一整天,士卒們早已精疲力竭,聽到將令,立刻依次入營,倒下去就是成片的鼾聲。劉弘基、李建成、李旭等幾個主要將領也累得筋酸骨軟,卻不敢睡,安排好了當值人手並四下派出老兵探索附近動向後,大夥聚到一間相對僻靜的房子內,低聲商討起明天的計劃來。
「看情況,高句麗人已經開始反擊!」錢九瓏第一個站出來,拋出了眾人始終不願意麵對,卻不得不面對的一個話題。
「如果這個山寨附近的高句麗人都開始反擊了的話,恐怕泊汋寨也未必能保得住!」李建成看了一眼雙目血赤的宇文仲,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被人包圍的情況下,一千五百士兵很難在木製的寨牆后堅守兩天。高句麗人既然打定了將遠征軍困死的主意,泊汋寨他們勢在必得。照此推斷,運糧隊即便趕過去,也定然無法將軍糧交到宇文述的手上。
是繼續前進還是果斷後退,答案是明擺著的。但眾人誰都不願先開口說,無論誰先提出一個退字來,三十萬大軍的性命就等於被他親手捨棄掉。雖然這一點點軍糧即便平安送到馬砦水邊,恐怕東征軍也沒機會吃到其中一粒米。
沒等大夥得出結論,宇文仲「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發,對著眾人,「咚、咚、咚」不斷叩頭。那營房中地面甚為堅硬,才幾下,他的額頭已經碰出了鮮血。劉弘基和李建成見此,收兵西向的話更是說不出口了。伸手去攙宇文仲站起,對方的膝蓋卻如同生了根般,死死地長在了地面上。
雙方正在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時,忽然,房間木門「乒」地一聲被人踢開。旅率李良一頭撞進,不知道是因為吃驚還是憤怒,軍禮也顧不上行,手指窗外,臉色慘白,嘴唇上下顫抖,半晌才哆嗦著吐出了幾個字。
「人,人,人頭,快,快去!」說完,他一張嘴,眼淚、鼻涕和下午吃進肚子里的乾糧同時滾落。
眾人見李良驚成這樣,知道外邊肯定出了什麼大事。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向院子。吐出一口晚飯的李良抹了抹臉上的污漬,終於緩過一口氣,號哭著罵道:「山後,山後河邊,天殺的高句麗雜種,他們不是人,不是人!」
「別哭,軍心為重。發生了什麼事情,帶我等去看!」劉弘基低喝一聲,制止李良的哭泣。
後者經人提醒,猛然想起這是在軍營中,其中一大半是血都沒見過的新兵,咬牙止住了悲聲,拉起劉弘基手腕,向外就扯。關鍵時刻,眾人也顧不上責怪他失禮,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走下山坡。遠遠地先聽見了水流聲,接著,便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
「舉火!」劉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體,大聲命令。
幾個尾隨而來的李府侍衛同時將火把向前伸去,借著跳躍的火光,大夥看見一個偌大的佛塔,從塔基到塔頂爬滿了蒼蠅和蛆蟲。乍見火光,蒼蠅受驚,烏雲般騰起,瞬間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質。
是人頭,數百個堆在一起的人頭。每顆人頭上,都瞪著一雙圓睜的眼睛。
註釋:
[1]是一首隋末童謠,原文為: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東海。桃李子,莫浪語。黃鵠繞山飛,宛轉花園裡。桃花園,宛轉屬旌幡。桃李子,鴻鵠繞陽山,宛轉花林里。莫浪語,誰道許。桃李子,洪水繞楊山。江南楊柳樹,江北李花榮。楊柳飛綿何處去,李花結果自然成。一說為李密所做,結果最後便宜了李淵。
[2]及笄(ji),古代女子滿十五歲,把頭髮綰起來,戴上簪子,叫及笄,意味著成年,可嫁人。
[3]麥鐵杖等人的事迹見於《隋書·麥鐵杖傳》。原文如下:及濟,橋未成,去東岸尚數丈,賊大至。鐵杖跳上岸,與賊戰,死。武賁郎將錢士雄、孟金叉亦死之,左右更無及者。帝為之流涕,購得其屍……
[4]望海頓,在今遼西縣海邊。
[5]薩水,即清川江。
[6]古禮,女子出嫁后,如果非娘家派人來接,不得主動回家。
[7]擊鞠,古代馬球。起源年代不詳,唐代最為盛行。比賽雙方各為十人,以攻門進球為勝。因為有利於騎兵配合,所以在尚武的隋唐兩代,皇家、貴族和富豪之間非常流行。至今有唐代以擊鞠為背景的銅鏡花紋流傳下來。
[8]裴矩,隋唐名臣,三度東征高麗的主要提議者。曾經在北周、隋、宇文化及麾下和唐做過高官,以雅淡、廉謹成為後世楷模。 Chapter 5 無家
火焰騰空而起,遮斷了高句麗人通往遼西的道路。守橋的士兵們鬆了口氣,陸續撤離火橋,在河灘上集結成隊。
突然,有人指著遼河對岸,大聲尖叫起來。
「紅旗,紅色的戰旗!」數個眼神敏銳的士兵尖叫著,一個個瞬間臉色煞白。
的確,遠處有一面破碎的猩紅戰旗挑出了地平線,以比其他幾路煙塵更快的速度,沖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橋。
紅旗下,是一夥身穿大隋號衣的將士。他們飛快地沖向浮橋,沖向火焰,又被火焰從浮橋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們站在了咆哮的遼河東岸,與自己的故園只有一橋之隔。四下里,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人策馬殺來,頃刻間就像潮水一般將他們吞沒。
「小三兒!」宇文述老將軍悲鳴著向河邊跑了幾步,吐出幾口血,一頭扎在了河灘上。
「弘基兄!」李建成淚流滿面,沖著河對岸的戰場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對岸,一桿紅旗在煙塵中飄搖,飄搖,終於,在煙塵里消失不見。
雖然劉弘基等人刻意不驚動大夥,還是有將士私下得到了原來駐守營寨的大隋將士被屠殺的消息。隨著消息的蔓延,越來越多的護糧軍弟兄湧來為自己的袍澤送行,先是三三兩兩,后是成群結隊,最後,近八百護糧士卒將佛塔圍了個水泄不通。
看到那一雙雙不瞑的眼睛,幾乎每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狂吐不止。一邊嘔吐,一邊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咒罵和嚎啕。嚎啕過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憤的士卒們高舉著火把,山岩般站在佛塔旁邊一動不動,以自己的沉默來守護那已經遠去的英魂。
躲在護糧軍中混日子的傢伙,十有八九不看好這場討伐高句麗的戰爭。他們不願意為了皇帝陛下那無法理解的榮譽感而戰死遼東,更不願意讓自己的白骨鋪就某個雄心勃勃傢伙的封侯之路。他們很少有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過是撈一點軍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個更好的繼承位置。他們和這個時代所有普通人一樣,大部分人都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貪財好色,大部分人欺軟怕硬,有便宜就想多佔一點,有難處就想往遠處躲,但是在這一刻,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睜睜地看著陷在遼東的三十萬袍澤的腦袋被高句麗人切下來,壘成佛塔。
劉弘基命人從營壘的柵欄上拆下干木頭,堆在了佛塔周圍,潑上菜油。然後由李建成親手點燃了這座埋葬著五百條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剎那,劉弘基大聲命令全軍回營休息。至於明天如何選擇,已經不由他們幾個將領來決定。這個時刻,任何膽敢說放棄的人,將被整個大隋當作死敵。
這一刻,他的心智並沒有完全被悲憤而左右。劉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麗人已經發動了反擊,就意味著他們不會再信守割地稱臣的和約。同時也就意味著三十萬遠征軍在無援無糧的情況下,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這種情況下,遠征軍能平安撤過馬砦水到約定地點接受補給的希望微乎其微,並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這八百護糧弟兄就會變做另一堆人頭佛塔。但是,大夥已經沒有了選擇。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這八百人,也只能像飛蛾一樣撲上去,義無反顧。
「也許還能救回來一些吧!」幾乎每個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將領們催促,大夥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裝,就著冷水吃了些乾糧后,旋即騎上戰馬,趕著牲口繼續東進。前日常聽見的喊苦叫累的聲音不見了,行軍時曾經讓人煩躁不已的喧鬧聲也不見了。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在沉默中埋頭疾行。他們行軍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剛過午的時候,已經完成了計劃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劉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夥放慢腳步,以免體力損耗過度,遭受敵軍襲擊時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傍晚時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夥發現了東征軍遺留的第二所營寨。同時,也發現了第二座人頭佛塔。借著漸漸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們甚至在山谷里找到了被壘作城牆狀的士兵屍體。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後邊,全身上下唯一的傷口在脖子上。他們是投降后被高句麗人趕到山谷里屠殺的,對於高句麗人來說,隋軍是入侵者,不容憐憫。
劉弘基帶領弟兄們將袍澤們的遺體和首級歸攏到一處,然後放火燒掉了整個山谷。騰起的濃煙遮天弊日,數十裡外都能看得見。這種做法非常不利於護糧軍掩飾行藏,但劉弘基認為走到現在,大夥的行藏已經不用掩飾。護糧隊已經沿著東征軍的前進路線走了兩天兩夜,附近的高句麗人不可能發現不了這支兵馬的存在。對方之所以不派兵來截殺,最大可能是無法分辯出這支隊伍的真正實力。畢竟,三千多匹戰馬行進時踏起的煙塵,在遠處看起來非常壯觀。勝券在握的高句麗人沒必要阻止一支人數和戰鬥力不詳的隊伍趕到東方去送死。
放火燒毀無名山谷的第二天上午,大夥終於走出了連綿不斷地群山。在一條頗為寬大的河流附近,和一夥正在休息的高句麗人遭遇。猛然看到敵軍出現,雙方士卒幾乎同時吹響了號角。緊接著,劉弘基舞動長槊,策馬衝進了高句麗士卒當中。
一百名被選做先鋒的老兵快速殺上,跟在劉弘基身後,將來不及跳上馬背的高句麗騎兵沖了個七零八落。隨即,擔任糧隊護衛的李府家丁在錢九瓏和樊興的帶領下也沖了上去。接著,齊子嬰和王元通等被護在運糧隊中央的新兵們吶喊著讓高句麗人領略到了他們的憤怒。當作為後隊的李旭被李建成當作生力軍投入戰場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在河畔歇息的高句麗人沒想到這個時刻還有大隋「主力」突然從山中殺過來,在兵力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殺了個手忙腳亂。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的騎兵從山谷里衝出來后,不敢戀戰,四散著逃了開去。
護糧隊以五死二十傷的輕微代價,殲敵二百多,取得了這場遭遇戰的輝煌勝利。他們沒有追殺敵軍,在掩埋了陣亡弟兄,並給躺在地上的高句麗傷兵每人補上一刀后,沿著河畔繼續前行。正午時分,劉弘基命令大軍在河畔休息,給所有馬匹飲水,喂精料。同時,他謹慎地派出幾隊老兵,四下打探周圍情況。待將一切安頓好了之後,劉弘基叫過負責給大夥帶路的宇文仲,低聲問道:「如果咱們一直沿著河灘走,照目前速度,幾天能到泊汋口?」
「如果一直沿河灘走,再有一天多的時間,肯定能到泊汋口。但在中間咱們得繞路……」宇文仲輕輕指了指地圖上卡在河南岸的烏骨城,低聲建議:「照目前情況,城中肯定有守軍。咱們如果一直沿河邊走,對方肯定會出兵截殺!」
「你曾經說過,烏骨城守軍被於仲文大人擊潰,守將被咱們陣斬!事實是這樣么?」劉弘基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
「的確如此,但那是在近一個月前……」宇文仲紅了臉,聲音裡帶著幾分愧疚。見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東征軍生還的希望已經很渺茫。護糧將士肯不顧生死前來救援,這份人情很令他感動。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儘可能地避免護糧隊的損失。
「你去把軍中主要將領叫過來,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劉弘基沒理會宇文仲的愧疚,低聲吩咐了一句。這種上司對下屬一般說話的語氣讓宇文仲聽起來居然十分受用,答應一聲,快速跑向了大隊。不一會兒,李建成、李旭、錢九瓏、武士彟等人便匆匆地聚攏過來。
經過幾天的共處,劉弘基已經完全贏得了大夥的信任。但是,為了表示對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角將領找來,共同商議下一步行動計劃。參考李旭弄來的地圖,劉弘基用樹枝在河灘上畫出了護糧隊目前大概位置和最後目標的方位,然後用樹枝在大夥的必經之路上戳了個洞,低聲說道:「這裡是烏骨城,照目前行軍速度,明天正午我們要從城對面經過,我們在河北岸,高句麗守軍在河南岸。但這條河不寬,淺的地方可騎馬涉過!如果繞行,我們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從城對岸經過,可能不得不和守軍打上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