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隋亂:功名誤(18)
第68章 隋亂:功名誤(18)
數日後,在司庫參軍齊破凝口中,李旭聽到了一個謠言。幾個月前,長白山[12]人王薄不願意從軍,帶領一夥百姓起兵造反。義軍編了一首軍歌,流傳甚廣。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這幫反賊,倒也過得快活!」齊破凝明顯喝多了,大逆不道地讚歎。
「這還不是絕的,幾個月前,清河有個姓孫的傢伙殺了縣令造反……」參軍王元通抱著個煮熟了的彘肩,邊啃邊說:「你們猜他給自己起的名號是什麼,嘿嘿……」王元通得意洋洋地看看大夥,彷彿揀了五百吊錢一樣高興,「猜不到吧,嘿嘿,摸,摸羊公!偷羊的國公!」
「摸羊公!」眾人轟地一聲大笑起來,口中的酒水噴得到處都是。
「唉,唉,笑,笑死我了。這,這反賊真夠逗的,笑,笑死我了!」錄事官秦子嬰趴在窗子邊上,邊笑邊捶酒樓的牆壁。
「摸羊公!」李旭偷偷地嘆了口氣,走到秦子嬰身邊,伸手推開了窗子。
北風裹著雪花呼嘯而入,吹得他上下牙齒不住打顫。
「九叔沒有偷別人的羊」李旭默默地告訴自己,「絕對沒有!」。
酒樓中的笑聲很快就停止了,確切一點說,大夥的笑聲被李旭和秦子嬰兩個人臉上的表情給硬塞回了喉嚨里。平時本來就很少笑的李旭臉色鐵青,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五指不停地開開合合。而秦子嬰則張大了一雙飽含詩意的眼睛,手指直直地探向了窗外。
「火,火……」從小讀書讀到大的秦子嬰緊張得無法把話說完整。事實上,也不需要他把話說得再完整了,夾雜在北風中的號角聲穿過窗子,把喝得半醉的所有人瞬間凍醒。
「是軍營方向!」劉弘基第一個跳起來,衝下樓梯。簡陋的木梯被他踩得搖搖晃晃,幾乎隨時要垮踏下去。
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會顧及腳下的安危。樓梯的晃動越來越劇烈,整個酒樓都跟著晃悠起來。幾個隔壁房間的酒客探出頭來罵街,看見快速下沖的公子哥們,趕緊把頭又縮了回去。王元通等人不喜歡欺負人,但那身黃色的戎服足以保證他們不受別人欺負。[13]
「爺,爺,您還沒付帳!」酒樓掌柜見眾人慾走,趕緊沖了出來。王元通一把推開了他,罵道:「奶奶的,瞎了你的狗眼,爺什麼時候賒過你的帳!滾開,唐公點兵!」
掌柜的不敢再攔,哭喪著臉蹲在了門框邊上。走在王元通身後的齊破凝隨手扔下一個錢袋子,叫道:「自己數,剩下的存在你柜上。若是敢黑了爺們的錢,小心你的屁股!」
「嗨,嗨,不敢,小人不敢!」已經自認倒霉的掌柜喜出望外,抱著一小袋銅錢連連作揖。從重量上他就能推測出來,袋子中的銅錢恐怕有小半吊。懷遠鎮地方小,沒什麼名貴菜。五百個錢,足夠眼前這些瘟神們再來十次八次了。
早有夥計將眾人的戰馬牽到了近前,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過於緊張,秦子嬰的靴子在馬鐙邊滑來滑去,就是認不進鐙口。劉弘基看得不耐煩,大手一伸,拎著脖領子將他拎上了馬背。在秦子嬰的尖叫聲里,眾人抖開韁繩,風一般沖向了自家大營。
沿途陸續有出來喝酒的軍官們加入隊伍,片刻之間已經聚集成一小隊。有人領頭,有人斷後,即便平素出操時也沒這麼配合默契過。
整個軍營都被號角聲從睡夢中驚醒,平時訓練不賣力的公子哥們盔斜甲歪,一個個臉色煞白地站在風雪中看火。而那照亮的半邊天的火光就在城外五里處,隱隱的喊殺聲和戰鼓聲不時被風送入耳朵。
唐公李淵早就來到了軍營,帶著長子建成和十幾名貼身侍衛往來巡視。麾下這群沒上過戰場的雛兒們的表現早就在他預料之內,所以他也不感到生氣,頂多是對遲遲歸來的軍官們冷笑一聲,或是瞪上一眼,便徑自走了開去。
主將的鎮定讓混亂的軍心慢慢安穩,士卒們不再來回亂跑,訕訕地找到各自的夥伴,在旅率們的號令下排好隊列。
「兄弟,哪在打仗?」李旭聽見臨近的隊伍中有人小聲詢問。
「聽說是有高麗人試圖過河,不小心踩塌了冰面!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已經帶他的人迎了上去,雙方正在夜戰!」一個神智稍微清醒些的隊正低聲回答。
「他奶奶的,糧草輜重擺了一堆,就在別人家門口。人家當然要過來燒了!」有人小聲抱怨,不小心嗓門大了些,髒話被風吹出了老遠。
立刻有人大聲附和:「就是,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的主意,嚷嚷了一年了還不開打。河對岸那幫傢伙即便是傻子也準備好了!」
瞬間,全場鴉雀無聲。一句王八蛋,讓所有人都變成了啞巴。長著耳朵的人都聽說過,這次東征高麗是聖明的皇帝陛下親自謀划,誓要讓大隋永絕遼患。這樣的王八蛋不需要多,一個就可以令大夥抄家滅族。
罵人的士兵自知失言,低下頭拚命向人堆里藏。參與議論的也都低下了頭,唯恐被有心人記下自己的面目。
「點卯!」關鍵時刻,李淵的聲音從隊伍前傳來,令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司兵參軍扯著嗓子,挨個呼喊隊正以上軍官的姓名。從吹角聚兵到正式點卯的時間足夠長,所有軍官都很給面子地趕了回來。雖然其中大部分人都氣喘吁吁,還有兩個人一直在搖晃,風把他們身上的酒臭吹散,熏得前排將士直擰鼻子。
「從明天開始,不想被人捅了黑刀的,晚上別再離開軍營!」李淵皺了皺眉頭,喝道。
「尊令!」將士們齊聲回答。作為大隋與高麗界河的遼水已經結冰了,對方的人馬隨時都可能從冰面上殺過來。這個季節,留在軍營里的確比出去閑逛安全得多。
「當值的旅率帶領本部兵馬巡倉,嚴防有姦細溜進來縱火。其餘人解散,回去睡覺!」李淵掃視了一眼麾下這些菜鳥,大聲命令。
「是!」將士們答應一聲,卻沒有動,幾乎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營睡覺?這怎麼可能,一旦敵軍殺過來……?
「回去睡覺,黑燈瞎火的,踩塌了一次冰面,誰還有膽子踩第二次。睡覺,養足精神明天看好戲!」李淵大度地揮揮手,再次重複自己的命令。
「是,將軍!」士兵們高興地回答,嘻嘻哈哈地散了開去。唐公說得對,高麗人運氣差,冰面沒凍結實就急著過河。今夜已經將冰面踩塌了一次,肯定不會傻到去試第二次。
劉弘基、李旭等人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他們有過塞外生活的經歷,知道塞外的河流無論多寬在冬天都會結冰。從現在開始,北風和雪花會將整個遼河都凍起來。大隋和高麗之間近百裡邊界上,處處都是冰做的橋樑。
是不是該提醒一下唐公?李旭用眼神向劉弘基探詢。後者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以眼角的餘光給了他斜斜的一瞥。
李旭順著劉弘基的示意看去,黯淡的火光下,他看到唐公的家將李嚴帶著三十幾個心腹老兵緩緩向營外走去。微微側頭,他又無意中看到了另外二十幾個百戰老兵,跟在家將李順身後走向了糧倉重地。
「你們兩個回營去,別再帶頭胡鬧!」正在前行的李淵轉過身,彷彿預料到劉弘基和李旭的表現般,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們一眼,叮囑。
「是!」二人躬身領命,大步走向自己的營房。 「唐公之舉深得用兵之道!」回房間的路上,劉弘基低聲評價。
「明松暗緊,分寸掐拿得恰到好處!」李旭點頭認同。這話倒不是在拍李淵的馬屁,自己這幫同僚是什麼德行李旭最清楚,如果剛才唐公稍稍表現出些緊張之意,估計此時軍心已經崩潰了。
「唉!」劉弘基嘆了口氣,彷彿在為懷遠鎮的命運而深深地擔憂。他年齡比李旭大了一倍,看到的東西也比眾人多出許多。把屯糧之所放在兩國邊境上,這是一個非常蹊蹺的安排。但透過這種蹊蹺,卻能隱約推斷出一個不可以告知於人的事實。
見對方不說話,李旭也有些黯然。去年棄學出塞,就是為了逃避這場戰爭。今年到懷遠鎮投軍,也是為了避免成為浪死遼東的冤魂。但是,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自己無論怎麼逃都沒逃過……
二人大步地走著,各自想著心事。從校場到住所的距離轉瞬即至。可兩個人彷彿都忘了路,斜斜地繞了過去,兜了半個圈子,又斜斜地繞了回來。
沉默了片刻,劉弘基低聲建議:「兄弟,該咱們為唐公作點事了!」
「劉大哥,你說吧,咱們怎麼做!」李旭點點頭,聲音不大,但是非常果決。唐公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的確應該有所回報。況且,方才他離去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瞥顯然有所表達,自己猜測不到李淵的心思,但這個問題難不住心思縝密的劉弘基。
「幫唐公守住懷遠鎮!如果大軍未動,糧草先失,唐公肯定身敗名裂!」劉弘基停住腳步,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說道。剎那間,草原上一起突圍時那種蔑視天地的氣概又回到了他身上。
這才是李旭認識的劉弘基,在兵營的這一個多月,日日和大夥一起呼酒買醉的劉弘基和草原上那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有時候,李旭甚至懷疑劉弘基是否有個一摸一樣的孿生兄弟。
「怎麼守?」李旭低聲問。
「首先,咱得穩住自己,穩住身邊這幫弟兄!高麗人不敢跟咱大隋主力正面對決,只要懷遠鎮的軍心不散,咱們就有儘力一博的機會!」劉弘基想了想,說道。
「我儘力而為!」李旭仔細想了想,鄭重答應。
對職位低微,從軍資歷僅僅有一個月的劉、李二個人而言,穩定軍心並不是舉手之勞。能托關係來懷遠鎮從軍的人,家中背景都不太差。當初大夥都是為了避免上戰場送死而來,包括李旭和劉弘基,何嘗沒抱著同樣的打算。如今安全之所變成了危險之地,誰還有心思聽兩個新人的。即便他們是唐公嫡系,也不能讓大夥拿身家性命去冒險。
但有了近一個月的酒肉交往,大夥就都是朋友,朋友之間自然可以交心,包括交流對眼前局勢的判斷。
這個交心的機會不用李旭刻意去找,當他和劉弘基商量好了對策繞回自己在軍中的住所時,平素幾個說得來的朋友早已等在了屋子門口。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武士彟、張德裕……熟悉的面孔一個都沒少。
「二位,可把你們兩個盼回來了!」遠遠地,齊破凝就上前打招呼。
「我和劉大哥剛才去辦了點私事!」李旭笑了笑,低聲回答。第一次有目的性地和人交往,他覺得格外彆扭。
這種扭捏的表情在眾人眼中卻變成了神秘。他是唐公的世侄,軍營里所有人都知道。兩個人剛才遲遲不歸,肯定被唐公召去議事了。而議事的結果,則涉及到大夥的身家性命。
「劉,劉大哥,李兄弟,你們,你們還好吧!」秦子嬰涎著臉上前問候。平素身子單弱的他突然「胖」了起來,從脖子到膝蓋都鼓鼓囊囊的,活像一頭攢足了秋膘的糟牛。
「當然好了,難道你希望我們凍死不成。大夥在這站著幹什麼,有事進屋去說。冰天雪地的,你們不嫌冷么?」劉弘基打了哥哈哈,扭開門鎖,把大夥讓進屋內。
「對,對,咱們進屋說,進屋說,老齊,把你弄的酒趕快找人抱進來!」王元通陪著笑臉答應,邁開腳步率先向里走。全身上下六、七把刀互相碰撞,每走一步,都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
劉弘基笑了笑,依次把大夥讓進了屋,虛掩了門,吹著了炭盆里的火,又順手在火盆上方吊了一個裝滿水的銅壺,然後才慢慢吞吞地問道:「幾位兄弟這麼晚了不去睡覺,找我們有事情么?」
「沒事,沒事,就是過來看看!」王元通擦著臉上的汗,話說得吞吞吐吐。
「真沒事兒?」劉弘基明知故問。眾人既然不說實話,他也樂得跟大夥兜圈子。扯閑課比耐心,他不信在座的有誰比得過自己。
「劉哥,咱們都是好兄弟,對不?」齊破凝是除了劉弘基外年齡最大的人,定力也最差,實在熬不住了,第一個把話頭引向正題。
「那當然,一入軍營,大夥就都是過命的交情。沙場上,能救你性命的只有身邊兄弟!」劉弘基爽快地回答。
「過命的交情,過命的交情!」秦子嬰瞬間白了臉,連連說道。他對沙場兩個字太敏感,聽到有人說及,心跳得就喘不過氣來。
「好兄弟有話得直說,不能藏著掖著,對不?」齊破凝推了一把秦子嬰,繼續追問。
「是啊,朋友貴在交心。若是有話只說半句,那還是什麼朋友!」劉弘基用銅簽子捅了捅炭火,笑著回答。
火盆里已經有粉色的烈焰跳了起來,燒得銅壺滋滋有聲。屋子裡的溫度漸漸高了,每個人的臉都被火光映成了紅色。
「那,唐公打算什麼時候帶大夥撤離懷遠鎮?」齊破凝終於鼓足勇氣,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如果大隋已經開始對高麗的戰爭,囤積糧草物資的懷遠鎮無疑是一個安全的大後方。但是,現在高麗人越過界河主動向大隋發動了攻擊,當初抱著大軍補給方便而特意選定靠近界河的屯糧重地,就成了最不安全所在。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夥都是君子,能逃跑時盡量別比其他人逃得慢。
「撤,如果你是唐公,你會帶大夥撤么?」劉弘基突然正色,盯著齊破凝的眼睛追問。
齊破凝楞住了,他從來沒把自己設想成過一支兵馬的主帥。猛然間易了位置,在心中想法的劇烈衝擊之下,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
「你,你是說,唐公,唐公根本不打算撤走?」王遠通的上下牙齒不斷打戰,臉上淌著汗,身體卻彷彿的掉進了冰窟窿。
炭盆旁的幾個人臉色都變得雪白,他們都是讀過書,從小受過訓練的世家子弟。心思轉得都不慢。按劉弘基得建議換個位置一想,先前的疑問登時變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