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隋亂:功名誤(17)

  第67章 隋亂:功名誤(17)

  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么?李旭迷茫地看了看。四下里一片漆黑,除了身後的軍營外,沒有半點人間煙火。晚秋的夜風從北方翻山越嶺而來,吹透人的衣服,吹得身上冰涼冰涼。


  「這鬼天氣,估計要下雪了!」唐公李淵聽聽外邊的風聲,低聲說道。


  「下了雪,爹爹剛好帶著我去打獵。我昨天射中了一支鴨子,明天說不定能射一頭鹿來給爹爹下酒!」李元吉猴上來,抱著李淵的脖子叫道。


  「元吉,別胡鬧,爹累了一天才回來!」正在親手給父親倒茶的李婉兒板起了面孔低聲呵斥。李元吉回頭,沖姐姐做了一個鬼臉,一雙手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摟得更緊。


  竇氏夫人笑著上前,將永遠長不大的兒子抱了下來。下人們已經都被她打發了出去,此刻房間中只有唐公夫妻和建成兄妹四個,所以屋子內的氣氛顯得分外溫馨。


  竇夫人很珍惜這種溫馨的感覺,也就是在塞外,一家人才能聚在一起靜靜地說會兒話。如果是在中原,丈夫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家中還有六七個待妾和十幾個別人的孩子。而作為標準的賢妻,自己還不能流露出半點怨言。


  「爹爹也真是,照顧劉家哥哥一個人也罷了。何苦為了一個傻呼呼的農家小子費那麼大周章!」李婉兒見弟弟沒得到應有的教訓,把被憋住火氣立刻轉嫁到了別人頭上。


  「你們真的認為跟著弘基來的那個李仲堅是傻小子么?」李淵笑著搖了搖頭,向兒女們問道。幫劉弘基和李旭洗白身份這件事情說起來簡單,私下裡卻有很多事情需要運作。特別是這批來歷不明的戰馬,必須儘早抹去一切與突厥有關的痕迹。李淵是個精細人,不願意中間出什麼紕漏,所以親自忙碌了一整天,梳理清楚了其中所有細節后才放心地安排手下人去執行。


  「那個人分明是個剛出茅廬的傻瓜,什麼都不懂,說話也怯怯的,沒半點英雄氣概!頂多是箭射得好些,準頭和力道實足!」李婉兒放下銅壺,笑著點評。


  塞外歸來的野小子給她的印象非常深刻,不像平素常見的那些世家子弟,一個個風流倜儻。而是像一個青澀的山梨,聞起來有些誘人,但一看表面,就知道其中滋味不會太好。


  「劉大哥既然主動帶他來投靠我們,此人肯定不是一個俗物!」李建成搖搖頭,不同意妹妹的意見。


  「他心思其實挺細的,可能是見的世面少了些。讓我那一箭,幾乎把除爹爹外所有人都騙了過去!」李世民也搖了搖頭,站到了哥哥一邊。能在比武場上掐拿好分寸,既讓對方高興又不流露出讓步痕迹的人,在他眼中絕對不會是二姐所說的傻小子。


  「你爹爹我當年剛入朝為官時,比他的樣子好不到哪去。」李淵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笑著對子女說出自己的看法。「那時候滿朝文武論年齡都是我的長輩,論心機都比我深。我嚇得腿都哆嗦,硬撐著才把先皇的問話回答完!回到家,你娘接過我換下的朝服,用手一擰,居然擰出了一攤子水來。」


  竇夫人的手悄悄地伸過來,握住了丈夫的大手。的確,那時的丈夫也是個青澀的少年,但人都有長大的時候。再青澀的梨子最後都會成熟,都會沉顛顛地壓彎枝頭。自己算幸福的,可以目睹其青澀,也可以品嘗其成熟。雖然,青澀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感受其青澀,而成熟時卻有數個人與自己分享。


  「那人是個農夫,怎能和爹爹比!」李元吉瞪起眼睛,大聲抗議。


  李淵回過頭,輕輕拍了拍幼子的腦袋,低聲指點道:「其實差不多,你們生在富貴之家,只是比人家多了分閱歷而已。閱歷可以補,但一個人的天分和骨氣卻是補不出來的。要我看,這個人是塊璞,只缺磨而已。這世道馬上要亂了,咱們李家多幫一個人,將來就多一個人幫。若是能把他留下來,更是一個難得的好助力!」


  「世道馬上要亂了!」這種話從李淵嘴中說出來,與普通人嘴中說出來有著截然不同的分量。李氏兄妹都沉默了下去,思考了好一會兒,長子建成才再度把話頭提起來。


  「依我之見,我們李家可以厚待之,以恩義結之。他是個講義氣的人,否則也不會主動把放火的責任跟弘基兄分擔!」


  「就怕他不知道感恩,昨天爹爹答應舉薦他當隊正,他連謝字都沒說!」已經過了一整天,李婉兒對昨日傻小子的失禮行為依舊耿耿於懷。


  「他當時不是怕拖累咱們么,劉大哥已經解釋過了!」李建成寬厚地笑了笑,替李旭說了句好話。既然父親想拉攏此人,自己少不得也要費些心思。如果將來真是個亂世,那小子箭法超群,武藝據說也不錯,留在李家至少可以當個悍卒來用。


  「要不感恩,就殺了他。人不為我用,必殺之!」李元吉從母親膝蓋上跳下來,故作兇惡地說道。也許是因為年齡太小,不知道殺戮為何物的緣故。「殺」字被他說得像玩耍般,格外輕鬆。


  「誰教你的這話!」李淵卻板了臉,厲聲質問。


  李元吉見父親生氣,嚇得立刻躲到了母親的身後,邊藏,邊小聲嘀咕:「《後漢書》上說的,爹爹如果覺得不對,孩兒改好了!」


  「老爺,他還是個孩子!」竇氏夫人笑著替兒子打圓場,伸手將元吉從身後拉出,再度放在了膝蓋上。「有什麼不對,你一點點教好了,何必動不動就瞪眼睛!」


  妻子在身邊,李淵知道自己教訓不了孩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道:「都是被你慣的,動不動就提殺字。自己又沒什麼本事,將來難免會給家族招惹禍端!」


  「才十歲的孩子,有什麼禍端。再說了,他不是在替你出主意么?」竇氏愛憐的摸著元吉的腦袋,低聲替兒子辯解。


  她親自為李淵生了四個兒子,長子建成老成寬厚,是個守業之才。二子世民氣度恢宏,也是個能在世間立足的俊傑。三子玄霸體弱多病,留在老家沒帶出來。所以,竇氏把應該給兩個兒子的愛都給了最小的兒子。雖然這個小兒子性子差了些,但聰明好學,武藝上進步也快。


  「世民,你怎麼認為!」李淵不再理睬元吉,把目光轉向了話不多,但行事分寸感極強的李世民。 「這個人性子很質樸,閱歷淺,頭腦卻不簡單!」一直沒說話的李世民緩緩地分析道。「有句話說得好,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他笑了笑,不再繼續說下去。目光看向自己的父親,明亮的眼睛中充滿了得意。


  天漸漸轉冷,李旭的心也一天比一天變涼。在他心中,真正的官軍應該是羅將軍、步校尉那樣叱吒風雲的鐵血男兒,絕對不該是身邊這些混吃等死的傢伙。這些人非但沒有馬上取功名的雄心,甚至學一學怎麼握刀的心思都沒有。


  但失望的心情並不影響他每天帶隊巡倉,也不影響他與上司和同僚們打成一片。劉弘基那天教導得好,如果你沒有力量改變現實,只能強迫自己去適應。懷遠鎮這裡雖然不理想,總好過了去別的行軍中做小雜兵。況且身邊這些同僚雖然懶了些,色了些,心腸卻都不壞。至少他們從來不做強買強賣,欺壓良善的勾當。


  『行軍和虎賁鐵騎不一樣!』經過了近半個月的琢磨,並與王參軍等老油子請教,李旭終於弄明白了大隋軍制的概況。依照建國以來的傳統,全國兵馬分為禁軍、府軍、邊軍和行軍四大類。其中禁軍也稱內府,是二到五品官員的後代才能加入的地方。而府軍和邊軍是大隋的常備兵馬,加入后全家可以免除課役。至於行軍,則屬於朝廷對外大規模作戰才拉起來的臨時隊伍,通常由府軍老兵擔任隊正、火長一類軍官,普通士兵全是強征來的百姓,鎧甲、兵器和戰馬都需要臨時征來的士兵們自己準備。


  此番東征,皇帝陛下一共徵召了一百三十萬人,以府軍為骨幹組建了十二個行軍,每軍人馬從五萬到三十萬不等。唐公李淵負責在懷遠鎮替所有兵馬準備糧草,不隸屬於任何行軍。皇帝陛下專門給了他一個從五品司庫督尉的職務,轄一千二百人,分為四個團十二個旅。能當上火長、隊正、旅率、校尉的,幾乎每個人身後都有各自的背景。[10]

  「實話實說,咱們這幫兄弟就是來混幾天日子,順便撈點功勞回去給父母長臉的。你別那麼看不開,整天沒個笑模樣。虎賁鐵騎是厲害,咱大隋傾國之力不過養活了五千來人。連皇上東征高麗這麼大的事兒都捨不得帶上,你算算有多嬌貴。老弟你在這是個隊正,到那裡去,估計連火長都沒的做,別想不開,干!」王參軍一邊安慰著李旭,一邊勸酒。他出身於淮南王家,世代簪纓的大戶。可惜投錯了胎,庶出。所以無法靠門蔭當官,只好到軍中先積累些功業。


  「人生行樂須趁早,兄弟!功名自古馬上取,這話不假。但萬一失手,就成了幫對方取功名的那顆人頭。看開點兒,有唐公幫襯著,你還愁不發達么?」說這話的是掌管刀甲、儀仗、厚衣、被褥的司倉參軍齊破凝,大夥都習慣稱他為老齊。年齡只有二十五歲,看上去卻好像三十開外。和劉弘基一樣,此人算個官宦之後,自幼被授了左勛侍的虛職。家中人丁不旺,沒有兄弟姐妹,為了不出征戰死,所以主動投到唐公麾下來替大軍管理倉庫。


  「至,至少咱這不愁吃穿!傳遞家書也方便!」錄事參軍秦子嬰結結巴巴的插話。他是壟右秦家的獨苗,寫得一筆好字,所以被李淵安排在軍中做錄事。順帶著也幹些幫著低級軍官們寫寫家書,幫王元通,齊破凝這些無聊人物寫寫喝花酒時專門用的情詩等雜務。


  「謝謝諸位兄長,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之所以提起虎賁鐵騎,是因為有個老朋友在那邊做校尉!」李旭舉起酒杯,狠狠地飲了一大口,說道。


  傳遞家書方便,這好處他深有感觸。唐公體貼下屬,對某些假公濟私的行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低級軍官的家書總是搭官府公文的便,由驛卒經官驛傳遞。如此一來,從懷遠鎮送信到上谷郡只需要兩、三天時間。而易縣是上谷郡治所,如今縣令對李家十分客氣。


  縣令對李家客氣的原因是唐公親筆寫了一封信給郡守,告訴他李旭被自己以良家子的身份徵辟。過去棄學從商的選擇,屬於軍中秘密公務。如今公務結束,身份也拜託郡守給改回來。郡守大人覺得事情奇怪,仔細問了唐公派來的送信人,才知道上谷李家與壟右李家居然是同宗,如今唐公已經認下了李旭這個世侄,特地留他在軍中歷練。


  既然是唐公的世侄,那自然不可能是真正去經商。既然已經在軍中當了隊正,並可能繼續高升,那自然不可能是逃兵。郡守和縣令都是幹吏,這麼點推理難不倒他們。所以不到半天時間,李旭的事情就統統得到圓滿解決。作為地方父母,縣令大人還親筆寫了品學兼優四字評語,交由下書人送給唐公,算做自己對本縣賢良的推薦。


  得到兒子的消息后,李旭的父母也很快託人捎來了家書。對兒子突然離開蘇啜部以及馬上到手的兒媳不翼而飛的原因,兩個老人在信中沒有多問。只是告訴李旭,家中一切安好,兩次託人帶來的財物均以如數收到。長房大哥聽說李旭有了出息,特地邀請老李懋參與族中事務。這回,父親李懋不用再多交香火錢,而是像其他長房兄弟叔伯一樣,每年都可以從晚輩們交來的香火錢中分一份奉養。


  「唐公於你有知遇之恩,你必傾力而報之。勿以家中父母為念,切切!」信的末尾,老父李懋再次重複。每當看到這幾個字,李旭就想起父母去年秋天在油燈下為自己準備行囊時的身影,一遍遍將包裹捆好,又一遍遍翻開,唯恐其中遺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對於唐公的大恩,李旭早已銘刻於心。雖然他涉世未深,卻也知道唐公親筆書信對一個鄉野間的普通農家意味著什麼。如果沒有唐公那封信,縣令大人不會注意到自己的「才學」。如果不是聽說自己做了隊正,族中長房叔叔伯伯們也不會想起自己的父親李懋年齡已高,早應該享受晚輩奉養的事實來。


  「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李旭在初雪后的軍營里巡視著,想著去年出塞時九叔的話。這些不經意間說出的,鄉愿得掉渣的話都應驗了。即便是為了父親所受到的尊敬,他也要在這寒冷的軍營中繼續堅持下去。


  但是,曾經把許多人生道理用最樸實語言教給他的九叔卻再沒了消息。李旭送出的第二封家書中曾專門問過父親,但父親的回信中卻對孫九隻字未提。


  「估計是麻子叔沒把事情辦妥當!」李旭私下預測。他想找個機會跟建成說一說,看看唐公能不能過問一下孫九的事。結果,這個打算剛剛跟劉弘基提出來,就被對方一言否決了。


  「你千萬別再提孫九,也別跟人說自己師從他學過射藝,估計他遇到大麻煩了!」劉弘基謹慎地關好門窗,鄭重叮囑。


  「麻煩?」李旭驚詫地叫道。這件事本來就是地方官員仗勢欺人引起的,自己已經出錢打點,認錯,又託了人,難道孫九故鄉的官員們對他的恨就那般深么?


  「你個傻小子,沒看見當日你說起師承時,唐公和建成兄臉上的表情么?」劉弘基氣得給李旭頭上來了一個爆鑿,低聲質問。


  「唐公曾經關注過我的師承?」李旭狐疑地想。想了好一陣子后,他才醒起那是一個多月前,自己剛見到唐公的時候。當時對方問及自己跟誰學的射藝,自己說了三個人。唐公最後一口咬定自己的師父出自江南王家,彷彿生怕自己跟九叔扯上淵源般。


  「記住了,你的授業恩師是無名老人,出身於江南王家。與孫安祖[11]沒半點瓜葛!」劉弘基搬著李旭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如果你不想毀了自己的前程,不想牽連家人,一定得這麼說。唐公世代為官,在朝中人脈極廣,能讓他皺眉的麻煩,肯定小不了!」


  「嗯!」李旭點頭答應。對劉弘基為人處事的智慧,他非常折服。對方既然這樣教導,他沒有理由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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