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隋亂:功名誤(3)

  第53章 隋亂:功名誤(3)

  「對,讓我們先檢視一下,才能斷定你們是不是姦細!」幾個端著弓的牧人跟著嚷嚷。眼前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衣著光鮮,一看就是兩頭肥羊。特別是走在後邊那一位,胯下的馬足足比尋常駿馬高出了兩尺,體長也在七尺開外。強征過來,肯定能得到大人們的賞賜。[2]

  「也忒囂張!」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著是否打傷這幾個無賴牧人,直接沖了過去。突然,遠處跑過來幾匹駿馬,馬背上的武士一邊前沖,一邊大聲叫道「對面可是附離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時了!」


  「怎麼有人認得我?」李旭驚詫地瞪大了雙眼。只見幾個肩披紅色披風的武士旋風般衝到近前,揮動皮鞭,將攔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們的狗眼,連附離大人都敢攔!」紅披風們一邊揮舞著鞭子,一邊怒罵。手持角弓的牧人頭領被他從馬背上抽下來,抱著腦袋亂跑,卻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大錯。


  「附離大人,您別跟這些蠢人一般見識!」打了一會兒,一個胸甲處刺了個青色狼頭的武士丟下鞭子,沖著李旭躬身施禮。


  「算了,算了,他們只是在履行職責!」李旭看了看鼻青臉腫地牧人們,同情地說道。


  「還不謝謝附離大人,你們這些蠢東西,不認識附離大人,還認不出這匹特勒驃么?」武士的頭領轉過身,沖著牧人們呵斥。


  「謝謝附離大人!」倒霉的牧人們同時向李旭施禮,到了此時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麼人。特勒驃[3]是西域良種和契丹駿馬雜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種。整個突厥汗國,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資格騎乘。眼前這個名字叫附離的少年居然騎的是一匹特勒驃,大夥這頓鞭子挨得也的確不冤了。若不是軍爺們及時趕來,大夥繼續冒失下去搶了少年的坐騎,恐今晚有人就會被拖死在草地上。


  「沒事,沒事!」李旭有些連連擺手。雖然牧人蓄意搶劫在先,年少的心裡,他依然保持著對弱者的一絲同情。


  「不知道什麼風把附離大人吹到我們這裡來,我家主人自打從蘇啜部回來后,心裡一直對您念念不忘!」胸前刺著狼頭的紅披風媚陷地問道。招呼過麾下武士,命令他們幫著附離大人牽馬墜鐙。


  「恐怕是想念黑風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現在,他終於認出胸甲上刺著狼頭的紅披風是阿史那卻禺的侍衛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麼的。既然侍衛們在連營外出現了,連營主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你們幾個牽著大人的馬慢行,博望,你去回報卻禺大人,說蘇啜部的附離大人到咱們營地作客來了!」褐鹿根本不問李旭的意見,自作主張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紅披風武士躬身接令,飛馳而去。緊跟著,周圍就有低啞的號角聲響了起來。一陣陣,肅穆蕭殺,彷彿千軍萬馬在遠方對壘。


  李旭和徐大眼再度互望,知道今天肯定無法脫身。只好騎在馬背上,任由武士們拉著自己的坐騎向營寨前走。越靠近寨門,二人心中越是震驚。與蘇啜部的木柵欄營地比,此處簡直就可以稱為一所巨城。雖然城牆是木頭搭建,箭垛、馬臉[4]、敵樓卻一樣不少,甚至連灌滿了水護城壕溝以及壕溝上的弔橋,都和中原的城市別無二致。而二人上次與九叔同行路過此地時,這裡還是一片無人的荒野。


  正驚詫間,前方寨門大開。數百名紅披風武士魚貫從弔橋上沖將出來。馬蹄剛剛離開壕溝邊緣,立刻轉變方向,一個接著一個,以寨門為中軸立成了齊整的兩排。


  「我家主人聽說您光臨,一定高興得很。這不,他已經親自出來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體,用手指將對方的目光引向了營寨的正門。正門口,十幾名金甲武士簌擁著一個英俊倜儻的中年將軍緩緩地踏過了弔橋。不是阿史那卻禺又是哪個?

  「兄弟,你好大的顏面!」徐大眼附在李旭耳邊,小聲調侃。


  李旭心中有苦說不出,只能微笑著走向阿史那卻禺。馬蹄剛剛向前踏出幾步,兩側的紅披風們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離大人!」


  「恭迎附離大人!」阿史那卻禺身邊的金甲護衛同時彎腰。


  李旭大驚,抬腿便欲下馬。雙腳剛剛踢開馬鐙,一個紅披風武士早已沖了過來,用脊背墊在了馬肚子旁。


  從小到大,李旭哪裡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坐在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滿臉亂滾。阿史那卻禺見他神情尷尬,擺擺手,笑道:「你儘管向下跳,他們都是我的侍衛,對你一直仰慕得緊!」


  聞得此言,李旭只好踩向突厥武士的脊背。對他來說,活人的脊背哪裡有平地穩當。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形,還沒等向替自己墊腳的武士道謝,又聽見阿史那卻禺大聲問道:「那位想必是名震漠東,巧計大破奚族鐵騎的徐賢者了。卻禺何等榮幸,今日居然能同時見到兩位少年英雄!」


  徐大眼本來還打算裝作李旭的伴當矇混過關,聽得卻禺點破自己的身份,只好上前見禮,躬身說道:「徐某在草原,也久聞卻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見,真是長生天賜予的好機會!」


  「徐兄弟客氣了,我見天上落雪,本以為明年開春才能等到二位。沒想到這麼快就迎得二位豪傑大駕光臨!」卻禺躬身向徐大眼還禮,大笑。


  二人都是聰明人,說話點到及止。一笑過後,卻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見好友般把兩個少年扯進了營門。連營當中,立刻笳鼓之聲大作,數千突厥武士,將戰鼓、銅鑼和號角等一干軍中樂器全奏響了起來。


  「新城草創,軍中粗人弄不出什麼高山流水之聲。我讓他們隨便熱鬧熱鬧,望二位兄弟莫怪卻禺慢客!」阿史那卻禺微笑著,語調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客氣。


  「此為藏兵之所,當然要用笳鼓聽起來才過癮。我猜,剛才那曲應該是陣前進擊之聲吧!男兒立世,日日聽此,也是痛快!」徐大眼彷彿很欣賞那亂鬨哄的節奏般,笑著稱讚。


  「人說徐賢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見,果然厲害!」阿史那卻禺挑起大拇指稱讚,口中冒出的卻是一句漢話。


  「聞弦歌而知雅藝而已,雕蟲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乾脆掉起了書包,文縐縐地,彷彿在和儒者切磋學問。 除了李旭外,周圍的人都聽得滿頭霧水。阿史那卻禺也不跟大夥解釋,東引一句《詩經》,西引一句《論語》,居然和徐大眼聊了個旗鼓相當。


  木製的城牆裡,支著無數個氈包。由外到內,不同位置的氈包頂上縫著不同顏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齊。阿史那卻禺每經過一處,都有人從門口探出身體來向他施禮。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為工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紅披風們則繞著氈包往來穿插,總是提前一步,將卻禺大人即將經過的道路「清理」乾淨。


  「卻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觀望了一會兒,側過頭來用突厥語贊道。


  「剛剛蒙長生天恩賜得到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緊一些。待牧人們對周邊環境熟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卻禺點頭微笑,謙虛地回答。


  李旭見過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門道來。只是覺得這座木城論龐大足夠龐大,論整齊足夠整齊,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縣卻都好像缺了一些東西。「是煙火氣!」走著走著,他心中漸漸得到了一個答案。故鄉的街道擁擠、髒亂,喧鬧的買賣聲中卻透著勃勃生機。這座木頭城市整齊、乾淨,卻像一座監獄般沒有任何溫暖。


  說話間,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帳。這座供阿史那卻禺處理政務和宴客的大帳更是雄偉,單單看氈帳面積,就已經能抵得上當日西爾族長家的氈包群。二十幾個金甲侍衛和若干阿史那卻禺麾下的將領、文官陸續走進來與客人打招呼,卻一點也不顯得帳篷擁擠。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拖沓冗長,名字前面還要加上一個發音古怪的官職,什麼大梅祿裴力咕嚕,小伯克畢連,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個勁地直冒金星。[5]

  一圈朋友介紹完了,阿史那卻禺拍拍手,立刻有負責宴會禮儀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夥入坐。為了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參照秦漢以來的中原習慣讓大夥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遠道而來,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離卻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連連推辭,阿史那卻禺就是不準。無奈何,只好聽從主人家的安排,長身坐了。


  門口的樂手吹響長角,一隊妙齡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入大帳,送上濃香四溢的奶茶。阿史卻禺親手斟了第一盞,離席捧到了徐大眼面前。


  對於突厥人的風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爛熟於胸。接過奶茶,雙手捧給自己下首的一名卷鬍鬚突厥將領,那突厥將領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滿臉,雙手捧起茶碗,遞給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族弟,位居領兵之設,在突厥是僅僅次於宰相的高官。其麾下將領,能入帳與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個土屯之類的顯職。今天被安排坐在兩個聲名不顯的漢家小子下首,大夥本來心有不甘。此時見徐大眼對突厥禮儀如此嫻熟,腹中芥蒂頓時小了幾分。


  一輪奶茶傳罷,賓主之間的氣氛融洽了許多。負責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會兒,帶著幾十名女奴列隊入帳,為每個矮几上擺好瓜果。什麼西域來的葡萄,中原來的秋梨,遼東來的草栗子,高麗進貢的逆季大蟠桃,一個個,一盤盤,看得李旭眼花繚亂。有些水果他根本叫不上名字來,阿史那卻禺拿起一樣相勸,他就拿起一樣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個不亦樂乎。


  徐大眼的吃相遠比李旭文雅,幾乎每一樣水果都是淺嘗則止。偶爾還會點評幾下,誇一誇味道與產地的純正,聽得此間主人和陪客們都得意洋洋。


  「徐賢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將門子弟,不知道賢者師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個身穿燙金皮甲的將領站起來,低聲問道。


  徐大眼回頭,依稀記得此人叫畢連,是個領兵的伯克。坐正了身子,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哪裡是什麼將門之後了,不過啃過幾本兵書,照著胡亂比劃,誰料到運氣好,居然賭贏了一次。也就是當時形勢所逼,不得不為。現在想想當時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后怕!」


  「徐賢者謙虛了,如果你是胡亂比劃,我們可都是盲人騎瞎馬了!」小伯克畢連盤膝坐了下去,笑著說道。


  從二人吃相上,眾官員已經看出來李旭必定出身寒門。本以為舉止沉穩的徐賢者是個大隋高官之後,所以卻禺大人才擺這麼大排場接待他們。沒料到此人也是個草民出身,一個個臉上的神色登時又桀驁起來,偶爾舉茶相敬,也不再站起身了。


  「他們中原有句話,叫英雄莫問出身。附離大人當時一箭射下了我的大雕,徐賢者巧施妙計破了索頭奚五千精兵。我們在他這個年齡上,可是還騎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卻禺見屬下漸漸開始放縱,咳嗽了一聲,笑著介紹。


  眾突厥官員見上司如此說話,立刻恢復了熱情。有人請教索頭奚和諸霫聯軍戰爭經過,有人問及聖狼賜福的傳說,徐大眼談笑風生,一一把問題解答了。提到兩軍勇士交戰,血肉橫飛的場景,他說得詳之又詳,恨不得把每個動作眼神都向眾人描述清楚。談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敵,則暈暈乎乎,彷彿自己根本沒參與過決策一般。


  卻禺麾下幾個武將都是經歷過戰陣之人,一聽就知道徐大眼的話不儘是實。礙著卻禺大人的顏面,大夥也不戳破,跟著不懂戰陣的文官們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說故事不如徐大眼來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個勁兒地悶頭苦吃。


  幹掉了兩大串葡萄,數個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後,有女奴捧上了銀制杯盤。一隻只做工精細,圖案精妙,看得李旭兩眼之發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噓,提起一把銀制割肉刀,仔細考證起它的產地與成色來。


  這是他的家傳學問,突厥貴胄們雖然知道銀器的精美貴重,卻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講究。待聽到波斯銀和東倭銀的成色差別,南海銀和窟說銀用途異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為了搶幾個銀匠回家。吐火羅人一輩子存銀子,才能湊夠女兒的頭飾等奇聞怪談,只聽得眉開眼笑,自覺大長見識。


  鬨堂的笑聲中,幾個壯漢將晚宴的菜肴抬了上來。草原上吃食以肉類為主,阿史那卻禺雖然地位高貴,宴客的菜肴也不過是全羊、全魚、鹿胎、乳駝四樣。只是這四樣材料又分了五、六種燒法,切出了七、八個部位,做出了花樣就數都數不清楚了。


  阿史那卻禺端起第一碗酒,為客人接風洗塵。大帳中緊跟著響起了絲竹之聲,兩隊美艷致極的歌姬走上前,捧著酒碗放聲高歌。


  李旭端起銅碗,一邊抿,一邊觀察帳中眾人。從開始到現在,阿史那卻禺一個字也沒問起二人因何離開蘇啜部,顯然他對連環計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祿裴力咕嚕滿臉慈祥,說話時卻總是向銀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羅為什麼不在自己身邊,是留在了蘇啜部還是放歸了野外。小伯克畢連對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樣子不滿意卻禺用如此規格的盛宴招待兩個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個精細人,方才問得最多的是蘇啜、舍脫等部的牛羊數量,草場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個老狐狸,說話不多,但每句話都落在了關鍵處,讓徐大眼想迴避都迴避得非常吃力。


  這些人對自己是喜是惡,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卻禺的熱情讓人實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熱情地和自己稱兄道弟,就把整個蘇啜部算計了進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禮節歡迎遠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麼花樣文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