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隋亂:功名誤(2)
第52章 隋亂:功名誤(2)
火堆旁,一個少年持槊而立。魁梧的身材,狡詰的笑臉,與樺樹林一道成為世上最溫暖的風景。
「怎麼是你?」李旭脫口問道,耳邊同時聽見了同樣的問話。他跌跌撞撞衝過去,與衝過來的對方碰到了一起。來人用力捶打著他,將他所有感覺一點點打回他的身體。
「你怎麼走得這般慢?」徐大眼一邊將李旭向皮帳篷裡邊拖,一邊追問。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李旭用力搓著自己幾乎凍僵的臉和耳朵,大聲問道。自覺受了冷落的黑風接連打了幾個響鼻,向沒有義氣的主人表示了不滿。隨後奮力撞開帳篷前的其他幾匹馬,自顧圍著火堆轉起了圈子。
「阿思藍派人用快馬告訴了我,我隨後就抄了直路來追你。今天早上遇到了風雪,懶得再進霫人的村子,就在這裡扎了個帳篷!本來以為這回肯定追不上你了,卻沒想到你先走了那麼多天,居然還走到了我後頭。」拉好帳門,徐大眼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了自己出現的原因。
「等到了中原,我請你喝酒!」李旭一邊向炭盆附近扒濕衣服,一邊說道。他感到鼻子里酸酸的,卻找不到更好的言辭表達自己的感激。從自己離開蘇啜部到現在不過六天的時間,徐大眼猛然聽到消息,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新開河畔狂奔到這,途中一定是不眠不休。他和蘇啜部沒有鬧僵,沒有必要過營門不入卻在樺樹林里吃苦受凍……
「等回到中原再說吧!你這個笨蛋,要走也不該把甘羅留給他們!」徐大眼從自己的包裹中找出一套貂裘,順手扔給李旭。「出門不多帶幾匹馬,想死也不是這種死法?」
「阿芸和張季他們還留在蘇啜部!」李旭訕訕地說道。他知道這個理由騙不過徐大眼,額頭不覺冒出了幾粒汗珠。
「你到是痴心!只怕人家未必承情!唉,人家說江山美人任取其一,你倒好,江山沒有,美人也拱手讓給了別人!」徐大眼無奈地搖搖頭,發出一聲長嘆。他知道好朋友的性格就是這般迂闊,也正因為如此,他才非常在乎這個善良正直的朋友,聽到他離開的消息,立刻不計任何後果地追了過來。
「承情也罷,不在乎也好,反正我想做的事情都順著自己的心意做了,今後想起來也沒有什麼愧疚!」李旭掙扎著站起來,像是跟徐大眼解釋,又像是自我安慰。
晴姨那麼涼薄的性子,未必值得銅匠師父為她尋遍半個草原。但銅匠師父依然歷盡艱辛找到了她,並且無怨無悔地守候了她半生。這其中,恐怕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承諾而不是少年情懷。在風雪中滾打的這一天,李旭又明白了很多事情。特別是方才生死關頭,他發現自己對陶闊脫絲和蘇啜部沒有恨,想得更多的,是半年來一起走過的美好時光。
「人骨頭渣子和狼糞永遠不知道什麼叫愧疚!」徐茂功的大眼翻了翻,不屑地譏諷道。「別傻站著,圍著炭盆打兩趟拳。免得染了風寒,還得我來照顧你!」
「你會照顧人么?」李旭笑了笑,反唇相譏。徐大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緊,伸手踢腿都極不舒服。但連續六天以來,這是他感覺最輕鬆的一刻。
炭盆里的火焰突突跳動,照亮兩張真誠地面孔。徐大眼笑了笑,照著李旭的肩膀捶了一拳。李旭側身化去拳頭上的大部分力道,卻沒有力量反擊。徐大眼豎掌,啪啪拍向李旭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直到李旭脖頸上的皮肉都還是泛紅,才喘息著收起了雙掌。
「你從軍中離開,蘇啜部那些武士交給了誰帶?」李旭一邊圍著火堆活動筋骨,一邊問道。好在那團黑煙出現得及時,再凍上半個時辰,估計華佗在世,自己也得落個殘廢。
「愛誰帶誰帶,反正老子該煉手的地方都煉過了,正找不到脫身的理由!」徐大眼笑著罵了一句粗話,彷彿根本不在乎自己離開后的結果。
「其實長老們還是很看重你的!」李旭有些替好朋友惋惜。為了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沒必要把徐大眼也牽扯進來。中原的徵兵未必已經結束,如果徐大眼跟自己一道回去,恐怕違背了徐家送其離開的初衷。
「豎子不足為謀,留在部落中,早晚被這幫傢伙害死!」徐大眼搖搖頭,憤憤地說道。李旭的遭遇讓他對蘇啜部的好感蕩然無存。這其中自然有兄弟義氣因素,更多的原因卻是,長老們的眼光實在短淺得令人齒冷。
「不足為謀?」李旭有些不明白徐大眼的話。除了這次與突厥人聯姻之外,西爾族長几乎對徐大眼言聽計從。在霫人眼中,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賢者比他這個憑著一頭小狼裝神弄鬼的傢伙重要何止百倍。如果不是為了拉攏,西爾家族也不會處心積慮地想把娥茹嫁給他。
「對啊,你以為你和陶闊脫絲的事,就兩個家族聯姻這麼簡單?」徐大眼向炭盆中扔了塊干樹皮,問話中依然帶著幾分不滿。
「卻禺這傢伙太奸詐,先把女兒許給了阿思藍,逼得西爾族長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走!」李旭挨著徐大眼身邊坐了下來,低聲分析。他不想記恨蘇啜部,也不想因為此事自己的朋友對蘇啜部心懷芥蒂。
「我倒不怪他們涼薄,如果此事放在中原,你也一樣被犧牲掉,甚至不如在蘇啜部,至少人家還聚集長老們商量了一下,並且試圖給你些補償!」徐大眼笑了笑,連連搖頭。他說得是一句實話,中原那些世家大族的嘴臉,他自己早就深有體會。
李旭點頭,他也想到過這一點。草原一個部落和中原的世家大族,從某種程度上有類似之處。為了部落或家族的利益,他們從不吝嗇犧牲任何人。
「我是氣不過他們笨,笨到看不出來別人的連環計,被算計了還以為佔了便宜!」徐大眼抬頭看向李旭,見到好朋友的眼睛瞪得比自己的眼睛還圓。
在李旭的心中,已經隱約覺察到蘇啜部的一切舉動與阿史那卻禺有關。但他卻沒想得像徐大眼這麼深。乍一聽到連環計這個詞,他的腦袋轟的一下,所有思路都開始清晰起來。
「阿史那卻禺借著醉意向阿思藍提親,這是第一步。那幫笨蛋長老沒看透,一步失招,只好步步錯了下去!」徐大眼抓起一塊木炭,在地面上接連畫了五、六個圈子。
「阿思藍的兒子與阿史那家族有了婚約,西爾家族就必須與阿史那家族有更深的關係,所以陶闊脫絲和娥茹兩個必須有一個代表蘇啜部出嫁!」李旭心裡痛了痛,苦笑著繼續徐大眼的話題。
這是連環計的第二環,不由得西爾不接招。
「如果這樣還簡單,至少蘇啜部沒損失什麼,還賺到了一個強援!」徐大眼搖頭,嘆氣。「可阿思藍的兒子和卻禺女兒的婚姻要在十五年之後,這十五年內發生什麼,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從一開始,卻禺就根本沒付出什麼,憑著一句口頭承諾,就讓長老們鑽進了他的套!」 「口頭承諾?」李旭的眼睛愈發圓了起來。在他心中,已經不忌憚把阿史那卻禺想得十分奸詐,卻萬萬沒想到此人的奸詐程度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蘇啜部能夠在半年內把積蓄了這麼久的實力全部釋放出來,你和甘羅功不可沒!你又隨手射落了阿史那卻禺的雕,在他心中,你已經是蘇啜部未來的棟樑!不得不儘早除去,以免蘇啜部真得壯大到不好控制!」徐大眼的笑聲越來越冷,讓帳篷外呼嘯的風聲都為之停滯。
「你和陶闊脫絲的纏綿模樣,瞎子都能被噁心到。阿史那卻禺第一次遇到的霫人就是你們兩個,沒理由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他剛一離開,突厥使者就來提親,明顯使者就是他親自指派的!所以,連環計的開頭,針對的就是你。長老們不知道中計,還順著人家的意思對你下黑手!」
李旭的嘴巴大大的張了開來,他在心中怨過長老們的無情,怨過晴姨的涼薄,就是沒想到,阿史那卻禺從進入部落的那一刻起,把矛頭就對向了自己。身在危險之中而毫無覺察,無怪乎遇到問題時一點辦法都想不到。
「逼走或殺死你,聖狼的威力就大打折扣。蘇啜部對你失信,其他幾個霫族部落未必不會心存疑慮。靠甘羅建立起來的聯盟瞬間土崩瓦解,縱使西爾族長能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取得夢昧以求的王冠,他這個帶了套索的天鵝還能飛么?還不是人家突厥人怎麼牽,他就向哪邊撲棱翅膀!」徐大眼搖著頭,分析的話中已經帶上了欽佩。
這是一條非常毒辣的連環計,如果在開始的時候,長老們就把阿史那家族求婚的事通知他,他未必不能找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可長老們不相信任何外來人,唯恐他和李旭聯手攪亂了蘇啜部的「大好時機」,所以根本就沒有讓他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參與決策。等他聽到李旭出走的事,計謀的每一環都已經套在了蘇啜部的脖子上。
「這樣一個部落,不值得我再浪費心血!即便你不走,我也會自己離開!」徐大眼拍拍手,做出最後總結。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如果是卻禺和自己面對面出招,蘇啜部未必輸得這麼慘。
「他至少沒算到,你會放棄蘇啜部,陪我離開!」李旭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剛剛懂得一點謀略,就遭遇了卻禺這個對手,這一仗,他輸得一點兒都不冤枉。現在想起來,恐怕連拼酒認輸,都是卻禺計劃之內的步驟。可笑的是,自己當初還為拼酒獲勝,挽回了部族的氣勢而得意洋洋。
「他也沒想到,你會把銀狼留給陶闊脫絲,獨自離開!」徐大眼輕聲嘆道。這是阿史那卻禺的連環計中唯一漏算了的。他算盡了人性的陰暗與貪婪,卻漏算了李旭來自中原,身上沒有狼的血液。他算盡了人性的冷酷與勢利,卻沒沒想到李旭為了陶闊脫絲,可以捨棄自己的一切。
「主人,對不起!」望著帳外飛雪,有間貨棧的女掌柜阿芸兩眼湧起盈盈淚光。李旭伸手拉自己上馬的那一幕,又緩緩浮現在雪霧中。那天,少年的胸懷是如此溫暖。
雪晴了,風也慢慢地停止了咆哮。天地間再度靜了下來,靜得令人以為星斗已經停止了移動。偶爾一隻野兔從雪坑中蹦出,立刻引起戰馬的陣陣嘶鳴。野兔腿細,沒跑幾步就會被積雪陷個跟頭。但旅人和戰馬卻都不屑去欺負這些小東西,雪後世界太孤寂了,需要一些活物來點綴。在不需要食物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讓血染紅這無際的純白。
這條寂寞的路要走很長時間,參照去年跟九叔北上時的記憶,從弱洛水到盧龍塞之間上千里的曠野中不會再有任何人煙。運氣好的情況下,李旭和徐大眼可能遇到北上求財的商隊。運氣如果不好,他們只有在看見長城后才能找到補給。
涉過了托紇臣水[1]后,積雪漸漸變薄。這條由南向北而流的季節河有無數個變幻不定的支流。每個支流的起源都可向西追溯到一個谷地之間。而那一個個東西走向的丘陵和谷地,則成了阻隔暖風北上的重要障礙。每往南翻一個山丘,天氣就更暖和一些,接連翻越幾個溪谷后,積雪突然消失不見,半人多高,墨綠色,尖端透著些微黃的秋草再度出現在李旭和徐大眼面前。
「再有一百里,我們就可以看到索頭水了。」徐大眼指著不遠處一座赤紅色的矮山說道。這座山峰是北上的重要標記,不高,從山腳到山頂卻通體呈火焰般的顏色。被周圍墨綠色的丘陵和曠野懷抱著,彷彿碧波中飄蕩著的一朵紅蓮。
「也不知道突厥人霸佔了那塊牧場要做什麼?」李旭低聲回應。如果不是突厥人強迫索頭奚部搬遷,偌大個部落也不會落到全族盡滅的下場。
「欺凌弱小而已,只有經常揮揮爪子,其他部族才會意識到突厥這個主人的存在!」徐大眼微笑著解釋。
這個解釋顯然低估了突厥人的智慧,又走了十餘里后,徐大眼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在正南方,一座由木頭搭建的連營橫亘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好一座大營!」李旭和徐大眼心中暗贊。扭頭互視,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祥的預兆。
二人調轉馬頭,正欲繞路而走,行蹤卻早已被連營周圍的放羊人所發現。隨著一串低啞的號角聲,十幾個牧人四下包抄過來。那些牧人的騎術甚佳,雖然是倉卒而致,卻在策馬疾馳的過程中調整出了一個扇面形騎陣。
徐大眼和李旭大驚失色,這已經不是普通牧人能做出的行為了。即便是受了徐大眼半年訓練的霫族青壯,突然遇敵也擺不出如此整齊的陣勢。草原上,只有一個部落的牧人如此訓練有素。那就是突厥人,自稱為蒼狼嫡系血裔的突厥人。
「怕是一群討債的!」徐大眼笑聲嘀咕了一句,馬向前行,同時張開了雙臂。李旭跟在他身後,借著他的身體掩護,把手輕輕按在了彎刀柄上。
「長生天保佑的朋友,今年秋天的收成怎麼樣,牛羊抓足了秋膘么?」徐大眼用熟練的突厥語向牧人們打起了招呼。這是各部落牧人碰面時最常用的問候,從說話的語調和空空的兩手上,來人足可以判斷出他是否懷有惡意。
牧人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策動戰馬越逼越近,直到把李旭和徐大眼二人包圍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之內,才停住了腳步,盛氣凌人地逼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鬼鬼祟祟地偷看我們的營地?」
「我們是舍脫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販些茶葉!只是路過這裡,沒有任何惡意!」徐大眼用突厥語自報家門。二人此時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確與霫族的牧人沒什麼差別。
「牧人,我看更像是姦細。你們帶了什麼貨物,先讓我們檢視一遍再說!」帶頭的牧人冷笑著說道,根本沒打算放徐、李二人過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僕從,舍脫部是哪個民族他沒聽說過,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卻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