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隋亂:塞下曲(4)
第4章 隋亂:塞下曲(4)
二人聞聲抬頭,看見張寶生挑著一筐灑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塊豆腐,斜倚在門口,氣喘吁吁。
「不,舅舅,不是這樣意思。我爹說這是送給舅舅的,還有這些干菇、干肉。他平時總是喝舅舅釀的酒,舅舅有什麼需要,他當然該儘力!」李旭趕緊走過去,從舅舅肩膀上接過擔子。
「我就是說么,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這些小錢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沒聽見動靜?」張劉氏將錢袋藏於背後,一邊替丈夫捶背,一邊訕笑著說道。
「我剛到路口,就看見你著了火般從老劉家衝出來。我喊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心裡正奇怪呢?回來一聽,原來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張寶生橫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氣沖沖地訓斥。「老劉家挖藥材賣錢,一年也賺不了百十文,這下好,全給你抄了家!」
「我這是公平買賣,找別人,這個價錢他還買不到呢。誰不知道最近幾天,街市上生皮都斷了貨!」張劉氏聽丈夫數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況且年前你生病,他老劉家的參須子,不也趁機賣了個天價。都是做生意的,我憑什麼管他家的艱難!」
「輕,你輕點!」張寶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麼辯論也辯不過婆娘,只好放棄了這個話題。瞅了瞅正搬菜擔進廚房的李旭,小聲跟妻子商量:「千里迢迢,妹夫哪次不是賣命的生意。你別那麼貪,咱們收了人家兩張生皮,已經欠了個大人情。再把另兩張生皮的本錢也吞了,財神爺也會罵咱沒良心!」
「大人情,那張弓,可是縣城趙老爺出了三吊錢都沒賣的,你還不是眉頭不皺就給了他。自己親戚,哪那麼多事兒!」張劉氏擺出一幅捨命不舍財的樣子,故意大聲喊道。
「你這個婆娘!」張寶生怕這話被外甥聽見多心,趕緊將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體擋住外邊的陽光,壓低聲喝罵:「你看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這麼多年,妹夫哪次回來不給咱們帶塞外的乾貨?人家一家子仁義,咱總沾便宜還不說句好,也忒沒良心了?再說旭官這孩子,哪個月不過來幫忙?對咱們就像親爹親娘一樣,親戚里讀書人多,哪個像他這麼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沒給你生兒子!」張劉氏縮在牆角,委屈地道。較了半天勁兒,終究還是拗不過丈夫,把藏在後腰上的錢袋戀戀不捨地解了下來。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閉起眼睛把錢袋交了出去,邊遞,邊帶著哭腔嘟囔:「他自己說不要的,你又不是沒聽見。況且沒我去講價,妹夫自己也賣不了這麼多錢來!」
說著,眼角已經落下淚來,「給你,你愛還多少給多少。就當我沒看見!」
「唉,你這個婆娘!」張寶生無奈的罵。拿起錢袋去找李旭,卻發現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去了,幾隻控幹了血的雞,兩籃干菇,一捆干肉,還有兩張生皮,整整齊齊地碼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陽光一曬,散發出融融暖意。
從舅舅家逃也般地出來,李旭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附近幾個莊子里同齡的少年本來就少,家境寬裕些的,早就去學堂讀書了。家境困頓些的,則要跟隨長輩下地當半個壯勞力用,或自墜身份,去店鋪里做學徒給自家省一份口糧。此時正是上午,除了縣城裡的潑皮無賴,誰也沒有大好光陰可浪費。
信馬由韁地走了一會兒,李旭有了一個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先把青花騾子牽回牲口圈裡,上好草料清水。然後跑到廚房,胡亂找了些乾糧填肚子。接著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長衫脫掉,換上一身麻布短打。然後拿起昨日舅舅贈送的弓,抓了半壺平素習射用的箭,興沖沖地奔庄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漢混雜,民風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沒多久,大姓人家還保留著讓族中少年子弟學習刀劍、射藝的習慣。指望著一旦族中哪個少年在軍旅中混出些名堂來,整個家族的勢力都會隨之突飛猛進。即便少年們沒機會陣前博取功名,土匪前來打劫時,族中長者也可以組織起他們保護家園。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傳說中百步穿楊的本事沒有,五十步以內十發七中還是有些把握。偶爾撞一回大運,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脫兔的奇迹也曾經發生過。只是他今天運氣實在差,二十餘支箭射出揀回,反覆使用,最後幾乎射脫了羽,也沒射得半個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價值高達三吊錢的「寶弓」用起來非常吃力,很難拉滿不說,弓臂處還總是微微震顫,總是把好不容易瞄準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來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兩膀發軟,手指頭也磨脫了一層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數千文的身價,早解了弦,去了耳[12],把弓背砸在石頭上當劈柴了。
眼看著太陽在樹梢頭已經西斜,李旭只好垂頭喪氣往山下走。大青山綿延數百里,天黑后時常有猛獸出沒。一個人上山打獵,他可不敢耽擱得太晚。正走著,忽然聽見樹叢里亂草沙沙作響,抬眼望去,一隻肥碩的狍子從左前方三十步處急奔而去。
這麼好的機會李旭怎肯放過,全身的疲勞頓失,取出箭,將弓一下子拉了個全滿。手指一松,羽箭如流星射向狍子。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雖然快,卻很少做急轉彎。也是李旭時來運轉,那箭噗地一聲,端端正正從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狍子發出一聲哀怨的長鳴,緩緩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著弓快跑上前。此時正值秋初,山林里的野味攢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頭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棧中,保准能當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剝下賣給大戶人家做靴子,也少不得又要賺上二三十文。
正當他彎下身去,準備拖那狍子前腿的當口,猛然間心頭傳來一陣惡寒。李旭倉惶抬頭,只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頭毛驢大小的野狼,綠幽幽的雙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嚇得大叫一聲,趕緊挺直了身體,彎弓搭箭。雖然出身於末枝,他也算個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護得周到,少有獨自上山打獵的經驗。這麼大的野狼他聽都沒聽說過,更甭說正面遇到了。
與狼相遇,最忌轉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誰都熟練,危急時刻,手裡的弓卻不肯聽從使喚。羽箭在弓弣上亂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腦袋。眼看著野狼一步步走近,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嚇得魂飛魄散,脫手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勢若流星般從惡狼頭頂擦過,「噗」地一聲入地半尺。遠處的畜生亦是嚇了一跳,嘴巴間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兩扒,凌空跳起來,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顧不上瞄準,抽出箭來,一拉即放。箭一離手,隨即棄弓,從腰間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閉著眼睛亂揮。揮舞了半晌,既沒感到身體疼痛又聽不見野狼動靜,即將跳出嗓子眼兒的心臟稍稍回落,鼓起勇氣把雙眼偷偷張開一條小縫兒,模模糊糊地看見地面上多了一條長長的血跡,那頭驢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娘賊,給小爺爺玩什麼鬼把戲!」李旭大聲喝罵,前沖幾步,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背靠著樹榦,以刀護頸,猛地轉過身來。出乎他的預料,惡狼並沒如傳說中繞到他身背後在他轉頭的一瞬間偷襲。偌大林子間,除了落日投下的陰影外再無一物。秋蟬聲在樹枝上間或相聞,夾雜於其中的,則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揮刀亂舞居然能把一頭惡狼嚇逃了。提著刀四下轉了幾個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化險為夷。他恨恨朝誤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抬腳欲將其踹碎。方抬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將腳放了下去。 「這東西值三吊錢呢?」李旭愛惜地把這把差點讓自己送了命的「寶貝」撿起來,插回背後的弓囊。「改天做價四吊賣給張家小五,反正他從來射不準箭!」
回頭再看那頭狍子,早已死得透徹了。從肚腹箭傷處流出血已發黑,蔓延著在地上淌了一大片。這番看得仔細,他才發現狍子後腿上有一處深可見骨巨大的傷口,顯然是被那頭惡狼所傷。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盡而亡了。
「原來那畜生怨我搶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拚命!」李旭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剛射翻了狍子,就引出一頭惡狼來。想想剛才九死一生的危險,心臟兀自上下亂跳。山風吹過,渾身上下不覺毛孔發緊。伸手一摸,原來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到了身上。
眼看著日頭將落,李旭不敢再耽擱,走到狍子身前,試圖將它扛上肩膀。雙臂晃了晃,又無力的垂下。全身筋骨無處不酸軟,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莫非那惡畜算到我無法扛獵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爭么?」李旭心中暗自叫苦,這裡是大山深處,指望有人來幫忙,那是萬不可能。想了片刻,居然急中生智,揮刀砍了幾根樹杈、葛藤,做了個爬犁。把狍子的屍體一點點滾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樹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頭。
「嘿!」李旭大喝一聲,邁步前行。樹爬犁被扯得咯吱生響,順著他的牽引,緩緩向前滑動。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他感覺腳下野草不住打滑。低頭看去,發現綠草上有一條血跡斜斜向上,遙遙地指到遠處的密林里。
「莫非我慌亂中射出那箭傷了那畜生?」李旭驚詫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立刻又恢復了幾分力氣。膽子壯起來后,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獸在春秋兩季換毛,一季脫絨,一季生絨。所以秋天的野獸皮毛最值錢,那麼大一張狼皮,兩石麥子都不換。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後母親的笑臉,李旭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找了些樹枝將狍子蓋好,倒提著護身短刀,順著血跡追了下去。
大約追出兩里山路,在一塊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發現了一個洞口。惡狼留下的血跡到此已經變淡,卻斷斷續續地灑入山洞深處。李旭側著身子,把身子貼上石壁。一手舉刀,另一支手揀了塊石頭丟將進去。
石塊在山洞中跳蕩有聲,卻沒有什麼野獸被驚出來。李旭在山洞口又蹲了片刻,聽不到裡邊有什麼粗重的呼吸聲,橫了橫心,大起膽子摸了進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餘暉射入,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頭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長箭,通體呈黑紅色。箭尾處羽毛早已磨禿,分明是李旭慌亂中射出的那枝。只嘆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頑強,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堅持著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僅有一頭受傷的野狼在,李旭膽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謀皮害命」。沒等走近,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動了起來。
「刷!」冷汗立刻又從李旭額頭滾滾而落。他快速向後退了兩步,背靠石壁,將彎刀上下揮舞。那頭野狼卻如同睡著了般,再無動靜。既沒站起來與李旭拚命,也沒試圖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山洞間迴響,嗓子里彷彿著了火,說不出的乾渴。大著膽子再度向前,卻發現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在拚命吮吸最後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過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頭上摔。手掌間傳來的溫潤之感卻讓他徒生幾分不舍,略一遲疑,那頭小狼閉著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邊緣。酥酥麻麻的,說不出的有趣。
一時間,李旭失去了主意。莊子里從來沒人養過狼,即便有頑童無意間掏到了狼崽子,家長看到后也趕緊把它們拋到野地里去。狼最護崽,循著狼崽身上的氣味,母狼會不遠百里追來與你拚命。直到你將崽子還了它方肯離去。否則今天禍害驢馬,明天偷咬雞鴨,絕對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這隻小狼崽子的母親已經喪命於李旭的箭下,自然不用考慮母狼的報復問題。能不能把狼養成一隻好獵狗,他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經驗。正猶豫間,那頭小狼從他的手掌邊緣吮吸不出乳汁,哼哼唧唧地叫了起來。
一叫之下,李旭登時心軟。解下腰間褡褳,做了一個斜背的肩囊,把小狼崽放了進去。然後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腿,一步步拖出洞來。
有了那條血跡指引,李旭總算沒有迷路。他心裡仔細,怕傷及野狼皮毛賣不出好價錢,又找葛藤編了個爬犁,給狼當起了縴夫。拖著爬犁,沿著血跡走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自己掩藏起來的野狍子屍體。把兩個爬犁合併成一個,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氣喘吁吁地爬下山來。
有了這麼大個累贅,下山之路愈發不易。遇到陡峭處,李旭只得先把獵物逐個用葛藤順下去,然後墜下樹爬犁,最後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來,又得重新將獵物裝車,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幾番折騰,不知用了多久,才隱隱看見了村中燈火。
此刻天已經完全黑了,管家忠叔提了個氣死風燈,正焦急地四下張望。見到李旭的身影,慌不及待地跑上前,大聲埋怨道:「唉吆我的小祖宗,你跑到那裡去了。老爺、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見你,肯定要糾集族人尋上山去!」
「我打了兩頭大野獸,拎不動,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滿懷歉意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手指向爬犁上的狍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得意。
「你,你,我看今晚老爺動家法,誰會給你求情!」老管家李忠看到那隻碩大的野狼,不喜反怒,指著李旭罵道。「枉你讀了那麼多年書,父母在堂,不能以身犯險的道理都不懂!你跟野狼去拚命,一旦有個閃失,這個家將來靠誰支撐!你父母由何人來養老!小沒天良的,看今晚老爺怎麼剝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