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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12)

  第724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12)


  託病在家的石越,一大清早就起來,到書房草擬好向皇帝解釋遣吳從龍與遼使「接洽」一事始末的奏章,交給石鑒抄篆工整后,籤押蓋印,便準備派人送往通進銀台司進呈。


  便在此時,有家人前來通傳——司馬夢求的長子求見。


  石越心中不知為何,頓時生出極為不好的預感。他知道司馬夢求的長子不過十歲,怎麼會突然前來求見他?這必然是出了什麼大事。


  此時石越也顧不得其他事情了,先讓人領著司馬夢求長子到他接見客人的「皎皎堂」相見。


  司馬夢求的長子是由他家的一名老僕陪同前來的,石越到了皎皎堂,一見到二人身上的孝服,腦子裡就「轟」的一聲,雖然人還站在那裡,看得到二人向自己行禮,看得見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訴說著什麼,但卻什麼也聽不見,只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離自己遠去,心裡頭只有一個念頭——司馬夢求沒了!司馬夢求也沒了!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著自己,生硬的安慰了二人兩句,從司馬夢求的長子手中接過遺書。但直到魂不守舍的石鑒送走二人回來,石越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書房,在書桌前呆坐了不知道多少。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封,上面寫著「石丞相啟」四個端正的正楷,熟悉的筆跡讓他心中又是一痛。找出一把小刀,小心裁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雪白的雞林紙,紙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細的楷書:

  夢求西蜀之人,本凡庸之材,幸遇丞相,繆與賓佐,捫躬自省,素懷愧幸。既蒙深知,遂有自重之意。廿一年來,丞相佐朝廷成大宋之盛,夢求以青蠅附驥,僉任樞機,復至兵部,兼掌職方,日夜厲精,僅得無過,然得見此太平之美,平生亦可無憾。今手鑄大錯,悔之無及,既負朝廷、丞相之恩信,亦愧對於潘公,夢求已無面目立天地之間。且潘公雖死,而丞相明其心跡,則其死亦無憾矣,夢求雖存,而丞相不知夢求之志,雖存亦無益。《詩》云:「凡民有喪,匍匐救之」,夢求有欲救之心,而無救民之材,惟出此下策,望丞相明夢求之志,憐之救之。然夢求亦深負丞相矣。愧懷之情,難以盡言,感荷激切,不知所報,惟願丞相起居萬福,萬萬以時自重。臨別之言,不知所云。


  夢求再拜頓首

  司馬夢求的遺書,是如此的平靜,便彷彿一封日常問候起居的家書一般。但對於石越,卻象是有人用刀在他的心口上狠狠的剜了一刀一樣,那是一種鑽心的痛疼,還有一種無法喘氣的窒息感。


  他的耳邊,傳來石鑒帶著哭腔的詢問:「丞相,這,這是為什麼啊?!」


  「純父這是在死諫!」石越無力的放下手中的遺書,「他在以死,向我進諫。」


  「死諫?這又為什麼呀?」雖然幫著石越篆抄奏章,但石鑒卻並不明白那份奏章背後的深意。兩天之內,接連聽到潘照臨、司馬夢求的死訊,這對石鑒來說,都是亦師亦父的存在,他的精神,也幾乎接近崩潰了。


  石越無法回答石鑒這個問題。


  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麼,只是無法對石鑒開口而已。


  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的明白,不是那種明白某一個道理,而是真正的從內心深處感受到的明白——他不是做皇帝的料!

  他做不了皇帝,做不了曹操,做不了王莽,甚至,連桓溫他都學不了!


  還沒開始動手,潘照臨和司馬夢求便已經先後自殺,而一但真的動手,還會死多少人?


  石越已經真正的明白,他沒有辦法做到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因為這種事情而毫無價值的死去,看著原本有著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標的人,反戈相向,自相殘殺。


  在史書上讀這樣的故事很輕鬆,然而,當這樣的道路真正的出現石越面前時,石越才知道,這條路,對他來說,還是太過於殘酷了。


  他沒有辦法這樣前進。


  自古以來,想要到達這條道路的終點,只靠著殺敵人,是絕對做不到的。


  然而,石越已經真正的明白,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踩著同伴的鮮血,去攀登那張權力的寶座。


  但他真正明白這一點的代價,是司馬夢求的生命!

  這代價沉重得讓石越無法呼吸。


  這一刻,是如此的蕭索。


  石越知道,他的路,走到盡頭了。


  他無法繼續向上,也無法停留在原地。


  這局棋,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我終究,也只不過是個書生而已!」石越默默的嘆了口氣,對石鑒吩咐道:「將早上的奏章燒了吧。」然後起身離開書房,走向後院。


  左丞相府的後院內,韓梓兒和石蕤正在下著打馬棋,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看著石越過來,母女二人便要起來和他說話,石越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們繼續。他靜靜的站在旁邊,看著她們下完這局打馬,然後,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我們離開汴京可好?」


  「離開?」韓梓兒愣了一下。


  「好啊!好啊!」石蕤卻是高興的跳了起來:「阿爹,去哪裡?」


  「去杭州,如果還不行,就去海外。」石越微笑著說道。


  韓梓兒臉上閃過一絲憂色,但立即藏了起來,點了點頭,溫柔的說道:「好啊,大哥說去哪裡,就去哪裡。」


  石蕤卻是高興的跳到了石越的身上,緊緊抱著他的脖子,高興得大叫:「太好了!阿爹!我早就想去杭州,去海外逛逛了。我們可以買一艘大船……」


  巳正時分,禁中。


  結束又一次漫長的早朝,趙煦剛剛回到福寧殿,屁股還沒坐穩,又盤算著石越遣吳從龍議和的事情,忽然見到童貫慌慌張張的進來,朝自己行了一禮,便急匆匆的稟道:「官家,不好了!」


  「什麼不好了?」趙煦沒好氣的問道。


  「昨晚,昨晚,兵部侍郎司馬夢求服丹自盡了!」童貫還沒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說話都有些結巴。


  趙煦卻是驚得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昨晚,兵部侍郎司馬夢求服丹自盡了!」童貫又說了一遍,「通進銀台司已經收到司馬夢求的遺表,兩府的相公們也知道此事了,正往福寧殿這邊過來……」


  「司馬夢求……司馬夢求……」趙煦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嘴裡喃喃自語,根本沒關心童貫在說什麼,也沒關心兵部侍郎暴斃必然會引發的朝野嘩然,只是不斷的問道:「這又是為何?這又是為何?」 正震驚之時,卻見龐天壽急匆匆的跑了進來,見到趙煦,趴倒在地,慌亂的稟道:「官家,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又出什麼大事了?」趙煦此時還沒從司馬夢求的死訊中回過神,只是本能的問了一句。


  「官家,石相公,石相公走了。」龐天壽急得不知道說什麼了。


  「石相公走了?」趙煦反問了一句,才猛然驚覺這是什麼意思,他騰的再次站了起來,盯著龐天壽,問道:「你什麼意思?說清楚點,石越走了?」


  旁邊的童貫,也是驚呆了,怔怔的望著龐天壽。


  龐天壽啄米似的點頭,一邊從懷裡取出一份奏章,稟道:「石相公掛印辭相,離開汴京了。這是通進銀台司剛剛緊急送來的石相公的辭表。」


  「掛印辭相?」趙煦張大了嘴巴,「他去哪了?」


  「不知道。」


  趙煦接過奏章,卻沒有馬上打開。此刻,他的心情是如此的複雜,有驚愕,也有對石越如此輕視自己的惱怒,還有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彷彿長久以來,壓在心頭上的一塊重石頭,突然就那麼消失了。趙煦長出了一口頭,緩緩坐回座位,打開石越的辭表。


  與此同時。韓忠彥、范純仁、呂大防、許將、李清臣諸相,正在前來福寧殿的路上,眾人剛剛走到垂拱門,便見一名內侍跌跌撞撞的小跑過來,見著眾相,慌忙稟道:「諸位相公,出大事了,石相公掛印辭相,不告而別了!」


  「什麼?」眾相面面相覷。


  「辭表已經送到官家那裡,石相公還給韓樞密和范相公留了書信,送到了兩府。龐都知讓小人趕來告訴諸位相公一聲……」


  范純仁率先回過神來,打斷了他,問道:「可知石相公去哪了?」


  「小人不知。」


  范純仁二話不說,扭頭就走。韓忠彥見他如此,連忙問道:「堯夫,你去哪裡?」


  「找石越!」范純仁頭也沒回,丟下這句話,就往右掖門方向走去。


  留下韓忠彥與諸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過了一小會,李清臣才問道:「師朴公,我等該如何是好?」


  韓忠彥看了一眼遠去的范純仁,轉過頭來,說道:「先去見皇上!」


  隨著右丞相范純仁在右掖門外上馬疾馳,縱馬穿過汴京的大街小巷。左丞相、燕國公石越掛印辭相不告而別的消息,幾乎是在瞬間,傳遍了整個汴京。


  整個汴京都震驚了。每個人都驚愕莫名,開口的第一句話,都是「為什麼」。所有的報社都瘋掉了,撤版,加塞,重印……內探、省探、衙探們瘋了似的前往宮中、兩府與各個官署,打聽消息,記下每一種猜測。左丞相府外面,溫江侯府外面,還有桑充國府外面,都是各種大報小報的人,連《汴京新聞》的外面,都被其他報社的人擠滿了。


  正在印刷作坊檢查三代社新一期社刊排版的桑充國,剛剛離開印刷坊,就被一家小報的衙探給發現了,堵著他追問內情。從衙探口中得知石越離去的桑充國在瞬間的驚愕之後,便面無表情的上了自己的馬車,沒有人知道,這個皇帝的老師,在此刻,心中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和他截然相反的,是正在學士院值日的蘇軾。得知石越離去的消息后,蘇軾驚訝之後,便擲筆大笑,連聲大呼:「真名士也!真名士也!」


  汴河之上,一艘大船緩緩順流而東。石越、韓梓兒、石蕤、石鑒四人,站在船頭的甲板上,迎著徐徐的清風,看著汴河兩岸如畫的風景,其樂融融。放下一切的石越,感覺到了久違的心曠神怡。


  忽然,自河岸傳來一陣隱隱的呼喊聲:「子明!子明!」


  石越循聲望去,見范純仁正在河邊縱馬急追,一邊朝著自己大喊。


  韓梓兒、石蕤、石鑒也聽到了范純仁的呼聲,石蕤看到追趕的范純仁,眨著眼睛望著石越,擔憂的問道:「阿爹,不會走不成吧?」


  石越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放心。」


  然後吩咐靠岸停舟。


  大船緩緩靠向岸邊,韓梓兒帶著石蕤回到船艙中,范純仁下馬躍身上船,望著石越。他一路追來,本來是想勸石越留下的,但見著石越后,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句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來的話:「子明,珍重!」


  石越也笑著點點頭,回道:「堯夫也珍重。」


  范純仁點了點頭,回到岸上,轉頭向石越揮手,石越忽然喊道:「堯夫!」


  「什麼?」


  「記住太皇太后的話!」


  「太皇太后的話?」范純仁反應過來,驚訝的望著石越。石越如何知道的?是那日自己喝多了說的么?


  正胡思亂想著,卻見石越的座船已漸漸離岸遠去,石越朝著自己揮手大喊:「堯夫,陌上花開,可以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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