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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11)

  第723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11)


  「學生以為,應該是潘先生預知到幽薊的戰局,在未來會發生極大的變化,讓朝廷不得不啟用丞相,而丞相也因為那種未知的變化,而無法拒絕……」


  「呵呵,要出現那般情況,只能是章惇和田烈武遭遇慘敗——但如今的情形,雖然對北伐不利,然而即便最悲觀的人,也不會相信北伐真的會重演國初伐燕的慘敗。」


  與其擔心那種事情,倒不如擔心大宋與北朝,會因北伐而兩敗俱傷,最終導終北朝失去對草原各部族的控制力,塞北如果動蕩,長遠來看,將影響到大宋整個北方邊境的安全。


  即便是別無選擇,石越也不相信,潘照臨會用自己的生命來壓注這樣的事情。


  這不是他所了解的那個潘照臨會做的事情。


  石越搖了搖頭,再次堅定的否決了這種可能:「況且,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用兵之事,終非他所長。這絕對不會是潘潛光做出那種選擇的理由!」


  「可潘先生臨死前對學生說了『將軍』……」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潘潛光雖然不是敗給了純父,但終結他這盤棋局的最後一顆棋子,卻終究是純父落下的,以潘潛光的高傲性子,他會服氣么?」想著潘照臨的心情,石越嘴角竟不由得流露出一絲帶著苦澀又帶著懷念的笑意,「別人都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潘潛光,臨死也不想服輸,他故意小小的做弄你一下,只是想提醒我,他這盤棋,不是輸給了純父你,而是因為我而輸的!」


  司馬夢求怔住了,但他回味著石越所說的話,卻又覺得無法反駁,心中不由百感交集,各般滋味,難以言說。


  但石越卻是滿臉的苦澀:「是我讓他一敗塗地,滿盤皆輸的!以他的性子,又如何會活著去面對皇帝,去面對純父你?他根本不覺得是你們贏了他。純父,潘潛光這個人,只是看著象個縱橫家罷了!他的骨子裡,和純父你一樣,其實都是東周時代的貴族,是真正的國士!他看透世情人性,但自己,卻是絕對不肯苟且的!」


  司馬夢求痴痴的聽著,心裡突然再度湧起難以言說的難過與悲傷,這一次的悲傷,彷彿是從心底的深處湧出來的,完全無法阻擋。


  他拚命忍住淚水,抬頭去看石越,卻見石越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潘潛光不是用他的死在算計我,不是用他的生命來逼迫我和皇帝決裂。他是走投無路了,所以,才向我以死明志,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從來沒有算計過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心底里認為是對我好的,對這個國家好的事情!他是在告訴我,他從來沒有算計過我啊!從來沒有……」說到此處,從來都沉穩冷靜的石越,已是泣不成聲。


  司馬夢求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淚水奪眶而出,也是低聲抽泣起來。


  當石越回到汴京之時,城中正是驟雨方停,華燈初上。


  司馬夢求在進城之前,對石越說另有他事,便告辭離去,當馬車回到左丞相府時,車上已只有石越一人。他和石鑒剛邁進大門,便有家人來報,來傳旨召見的內侍,已經先後來了五波,范純仁和韓忠彥府上,也分別派了人來相請。石越正奇怪又出了什麼事情,唐康府上又有心腹的家人,匆匆趕來求見,並告訴石越,入內省的童貫童供奉,悄悄到唐府告訴他們——殿中侍御史楊畏自內東門上密奏,彈劾石越密遣門客潘照臨至雄州,諭令吳從龍與遼國私自議和,皇帝正在暴怒之中!

  石越這才知道皇帝為何這麼急著召見他。


  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在石越看來,這根本就不算是事。潘照臨的死訊,讓悲痛的石越,心情十分的煩躁,他很想做點什麼去回應潘照臨,雖然將潘照臨之死歸咎於趙煦並不公允,然而,石越在此時,亦很難做到不遷怒於人。


  做桓溫就做桓溫吧!


  石越的心裡,反覆的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那是潘照臨寧可死,也希望他做的事情,那做了如何?反正,若是沒有潘照臨,他可能早在熙寧四年白水潭之獄時,便已然將一切搞砸,即便那一次幸運過關,在熙寧初年的步步風波中,他也必定會在某一次倒下……那麼,他石越也好,宋朝也好,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局面。


  沒有潘照臨,是不會有今日的一切的。


  就算還給他的也可以!

  答應皇帝再次去做率臣,如果皇帝變卦,就將此事泄露出去,朝野的清議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勸說皇帝和朝廷立即任命他為率臣的奏章,會如雪片一樣飛向趙煦,將他淹沒在這巨大的聲浪中。到時候,除非任命范純仁或者韓忠彥為率臣,否則趙煦不會再有其他辦法平息這風暴,而范純仁和韓忠彥同樣也會面臨著不容一絲失敗的巨大壓力,石越只需要設法說服他們二人就行。一但爭取到范、韓的支持,今年虛歲才十八歲的皇帝,沒有足夠的理由,是絕對抵擋不住來自整個朝野的壓力的。


  但趙煦不可能找到足夠的理由。


  安平之捷后,石越沒有一絲猶豫的回朝繳還兵權,已經足夠讓天下人相信他。


  而潘照臨的事情,不要說無法公開,就算公開,經過司馬夢求這一番修飾,也沒有任何證據再指向潘照臨和石越,反而只會讓朝野同情石越,抨擊趙煦刻薄寡恩、猜忌忠臣……


  當石越開始認真考慮爭取北伐率臣的位置之時,他突然驚覺,也許,司馬夢求也是對的,在這件事情上,他一開始想錯了。


  潘照臨既是用自己的死,在向他傳遞著只有石越才能聽懂的遺言。但同時,他也的確是在用他的死,讓他的這盤棋局,保留了繼續進行下去的可能。


  他將最後的選擇權交到了自己手裡。


  一如既往,他不動聲色的幫石越踢開了所有的絆腳石,讓石越自己來做最後的抉擇!


  而從牟山下來后,石越胸中,就有一股鬱郁之氣,一直翻湧不息。


  他的確很想放縱一次,不去考慮任何的結果,只是為了自己的快意,做一件快意事,去回應潘照臨的期待!


  哪怕因此將自己想要守護一切,全部葬送。


  處在如此心情中的石越,根本沒有心情去安撫小皇帝的大驚小怪。


  久等石越不至,趙煦又派龐天壽親自登門傳旨。但石越甚至不想見龐天壽,他讓石鑒回復龐天壽,他出門遭遇風雨,偶感風寒,身體不適,只能告病,並請龐天壽轉告皇帝,他已知道皇帝因何要召見他,但潘照臨與此事無關,是他尚在做宣撫使時,親自給吳從龍下的命令,他也並未與遼人「議和」,而只是派吳從龍與遼使「接洽」,所有一切,明日他自將明上奏章,條上本末,詳細說明,到時皇帝若仍以為不妥,他願意辭相負責。


  吃了個閉門羹的龐天壽只能無奈回宮。


  得到如此回復的趙煦更是大怒,卻又無可奈何。石越的所謂「明上奏章」,意思就是他的奏章會走通進銀台司,並且奏章不會「實封」,該司官員與給事中都會先讀上一遍,做好摘要,再進呈皇帝。以這年頭省探們的活躍程度,石越的意思,就是打算讓全天下都知道此事。即便趙煦以事涉軍國機密禁止報紙報道,但他阻止不了給事中們上書對此事發表意見,而給事中們是絕對不會上什麼密奏的,他們只會恨不得讓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所以,結果也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北伐和戰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得到這個機會,凡是有資格發表意見的宋朝官員,都不會自甘寂寞。


  趙煦已經可以預見到,汴京朝廷,馬上將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而最後會發展到什麼樣的局面,已不是他所能控制。


  這是石越接過棋局后,下出的第一手棋。他要先將北伐的事情,捅到整個朝廷上,打破御前會議的壟斷。御前會議對於顧全大局有利,但如果打算和皇帝博弈,現在的局面,石越在宰執以外的官員之中,會有更多的支持者,與更強大的力量!

  此時,司馬夢求正在自己的書房中,輕撫七弦,彈著一曲《古風操》。 相傳是周文王創作的《古風操》,是一首頌揚「太古淳風」,表達對上古時代人們「甘食樂居」美好生活嚮往的一首曲子。這是一首很難彈的琴曲,彈此琴時,首尾前後,緩急輕重,都要不急不徐,許多彈琴名家都彈不來這首《古風操》,因為這是一首彈不快意的琴曲,若彈琴時,心態不能始終中正平和,琴曲就會失去它應有的意味。


  司馬夢求一生都沒有彈好過這首《古風操》,他平時更擅長彈慷慨激昂情緒激烈如《廣陵散》那樣的曲子——那是講敘刺客聶政的故事。


  這應該是他一生中,《古風操》彈得最好的一次。起承轉合,呼喚照應,有節有頓,有正有引,有放有收,輕重位次,井然不紊,每節每句,都恰到好處。


  惟一可惜的是,如此完美的演奏,卻沒有聽眾。


  也許正是因為沒有聽眾,司馬夢求才能如此完美的彈奏出一曲中正平和的《古風操》。


  與此刻的心情不同,司馬夢求今天過得並不平靜。


  從牟山回來后,司馬夢求其實沒有什麼要事,他下了石越的馬車后,便去了白水潭,一個人在白水潭漫無目的的走著,看著白水潭的學子,有人在酒樓里醉酒吟詩,有人在操場拉弓射柳,有人在蹴鞠場上橫衝直撞,還有人在擺滿了算籌的講堂內討論著他完全聽不懂的話題……這一切,都將司馬夢求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熙寧五年,他雖然沒做過白水潭的學生,但那個時候,他似乎也是如此,熱血而年輕,在白水潭,也有許多他的回憶,他第一次和石越說話,便是在白水潭……


  離開白水潭后,他又去了會仙樓喝酒,那應該是他第一次和石越見面的地方。哪個時候,在會仙樓,有許多的至交好友,對未來充滿了憧憬,都想用自己的一生,來改變這個國家,讓大宋朝變得更好。他記性很好,甚至記起了當時還是個捕頭的田烈武……誰又能想到,當年開封府的一個捕頭,如今竟然會貴為陽信侯,正統率著二十萬大軍,屯兵幽州城下呢?


  司馬夢求走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每個地方,都有他過去的回憶。


  最後,他回到家中,從書房中,翻出了被他深藏在箱底的一本《三代之治》,一本《歷代政治得失》,還有一份泛黃的邸報,邸報的內容,是關於青苗法改良的。這些,就是他當年離開成都,來到汴京開封府,尋找石越的原因。


  他就是從這裡,看到了改變大宋朝積弊的一線希望。於是,他抱著這樣的希望,出劍閣,下江南,又來到了汴京,找到了石越。


  二十多年過去了,便如他對潘照臨說的,石越做的,比他當年預想的多得多,好得多。


  司馬夢求懷抱著濟世救民的理想,但同時,他也是一個極為務實的人,他從來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他是真的沒想過要讓在大宋朝變成一個理想中的世界,便如《古風操》中所描繪的那樣的世界,他想要的很少,他只希望大宋朝能夠今日變得比昨日更好就行。永遠別放棄大宋朝可以變得更好,也值得變得更好的理念就夠了,但也不必操之過急。


  只要方向是對的,並且在向前走,走得慢點也沒關係,哪怕偶爾需要停下來歇一歇也可以。


  也許是因為在石越出現之前,司馬夢求原本對現實就已經不抱希望,他從來不認為憑著自己就有能力改變現狀,甚至有過遁世的念頭,所以,司馬夢求比旁人更容易感到滿足。


  這二十多年來,石越所帶來的改變,他已經很滿足。他願意付出一切去守護這份成就,而絕不希望看到大宋朝突然改變方向。


  但他翻著封皮已然全黃的《三代之治》,腦海里,卻始終迴響著潘照臨死前的那句「將軍」!

  他並不相信石越所說的,潘照臨只是因為驕傲而做弄一下他。


  那個人,是潘照臨,潘潛光!

  就算是勝券在握,但在他面前,只要稍稍大意一點點,就可能前功盡棄的人。


  司馬夢求對此,有著如此苦澀的體驗。


  他怎麼還敢提以輕心?


  在從牟山歸來的馬車上,他也感覺到了石越對潘照臨的愧疚、自責,還有胸中的憤懣。


  石越說得是對的,潘照臨之所以一敗塗地,是因為他輸給了石越。


  這世間,也惟有石越才能讓他一敗塗地。


  因為,潘照臨和自己一樣,所有的抱負,都繫於石越,需要通過石越,才能實現。


  潘照臨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讓他的棋局繼續。


  而在馬車上,司馬夢求也做出了同樣的決斷。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既然如此,就當是還給潘照臨好了,他用生命堅持著他的棋局,我也用生命,來終結他的這一局棋。


  在那一刻,司馬夢求的心中,冒出了一個詞。


  「死諫」!

  只要是還活著,就會一直對潘照臨抱著愧疚、自責之心,就沒有辦法好好去解開他設下的困局。事到如今,這已是他惟一能想到的,對潘照臨的回應。


  而在白水潭、會仙樓……種種地方的舊地重遊,讓司馬夢求更堅信,這是值得的。


  所以,回到家中,彈起從未彈好過的《古風操》時,他的心情,格外的寧靜,便如雨歇風停后,那無聲的落花。


  琴盡之後,香燼灰落,司馬夢求又重新燃上新香,輕輕研墨,開始寫給妻兒的遺書,當然會很不舍,但不如此,又如何守護這份安寧?亂世若起,公卿之家,便能安穩么?寫完給家人的遺書,又寫給皇帝的遺表。最後,是給石越的諫書,反反覆復,寫了好幾次,又點燃燒掉,最終只寫了短短一頁紙,便放下筆來,靜待墨干,將紙折好,封入信封,又在信封上寫上「石丞相啟」四個字,這才一切安頓完畢。


  然後,司馬夢求挨個走過妻兒的房間,看了已然熟睡的妻兒最後一眼,給踢掉被子的幼女輕輕蓋上被衿,方又回到書房,看了一眼劍架上的昆吾劍,走到書櫃前,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上了鎖的玉盒,開鎖打開玉盒,裡面放著一顆圓凈的丹藥。


  他捏起丹丸,輕輕放入嘴中。


  7

  次日,清晨。因為深夜又下了一場大雨,到寅末時分方停,雨後的清晨,水光瀲灧,殘滴懸枝,遠山媚楚,整個天地,都格外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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